第11章 瑤池
五彩池水變化多姿、詭譎奇幻,在艷麗的陽光底下就像鋪展着的巨幅地毯上的寶石。我伸手掬起一捧水,水還是無色的,水落回池子裏又變成五彩的了。
我問神瑛:“明明是清水,為什麼在水池裏會顯出不同的顏色來呢?”
神瑛領我定睛看向池子底下,只見池底長着許多石筍,有的像起伏的丘陵,有的像險峻的山峰,有的像矗立的寶塔,有的像成簇的珊瑚。神瑛道:“這些石筍表面凝結着一層細膩的透明的石粉,陽光透過池水射到池底,石筍就像高低不平的折光鏡把陽光折射成各種不同的色彩。再加上水池周圍的樹木花草長得很茂盛,五光十色的倒影就使池水更加瑰麗了。”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
神瑛看我一臉求知慾,又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連忙聚精會神,神瑛道:“天上有座昆崙山,山上有個五彩池,池旁有個美少年和美少女,美少年給美少女講故事。天上有座昆崙山,山上有個五彩池,池旁有個美少年和美少女,美少年給美少女講故事……”
我終於發現我被神瑛耍了,舉手要打他,他早就撒腿而跑。我們在五彩池旁你追我趕,快樂的笑聲銀鈴般灑落。
回到天庭的日子不會消停,先是月神為入主月宮之事與嫦娥發生了一番齟齬,太白金星提議將月宮一分為二,東邊為赤霞宮,西邊為廣寒宮,並栽種一排桂花樹以做楚河漢界。天君同意了,自此兩宮仙人井水不犯河水,繼而便是我的封神大典。
封神大典籌備多時,禮器、服飾等一切事宜無巨無細,天君差太白金星專項負責,太白金星倒也不敢怠慢,親力親為,小心謹慎。
封神大典那天,我身着織女們用流霞縫製的五彩神服端方威嚴地走在紅毯上。原來一旦身居其位,腰杆子便自然而然挺得倍兒直。紅毯那頭是華麗的封神台,台上天君威儀,神仙肅容。紅毯兩旁是祥雲纏繞、龍盤鳳舞的天柱,閃着明晃晃的金玉光澤,頭頂是座座華光異彩的長橋,一切雍容典雅,威儀四方。我的身後跟隨着紫鵑、婆婆納,她們一左一右,侍女般簇擁着我,再後面便是楊戩和初龍,威武整肅,步履從容。我們踏着金鐘天鼓的鳴響,昂首自若,款款走向封神台。
太白金星開始宣讀天君聖旨:“西天靈河,絳珠仙子,往以才行,選入天庭。譽重仙闈,德光三界,承戚里之華胄,升神邦之峻秩,貴而不恃,謙而益光。特冊命為瀟湘妃子,載譽十方。欽此!”
我從容叩拜,謝天君恩。轉而起身,受百仙朝賀。我初來天庭,對仙界眾神排位並不甚清楚,更不知天界湘妃的神位到底多高,但眼見面前眾神齊刷刷叩拜,太白金星也不例外,心裏也暗暗吃驚。或許除了天君和月神,沒有神仙能排到我前頭去吧!這才明白太白金星之前極力反對天君封我神位的原因,原來是怕我凌駕於他上頭去了。
神仙中沒有見到神瑛的影子,他只是赤霞宮小小侍者,不能參與這樣隆重盛大的典禮。這樣光鮮華耀的時刻,沒有與他分享,我心裏竟然空落落的,若有所失。
封神之後,瀟湘館門庭若市。
天君撥來許多仙娥仙童伺候起居,一時人多眼雜起來,我入鄉隨俗也不好忤逆。湘妃竹在紫鵑和婆婆納的打理下越發毓秀挺拔,再加上之前我泣血灌溉,更讓竹身刻上條條紅斑,引為天庭一大奇觀。來瀟湘館賞竹的神仙越發多了。紫鵑、婆婆納替我招待,我則閉門翠竹軒內鮮少出門。一來,雖然封神,天君也沒有分派具體事宜歸我掌管,我也就是個虛銜,無需參加朝會;二來我對西王母賜死之事心有餘悸,害怕出了瀟湘館惹下什麼禍端,讓她尋到由頭伺機除了我。
神瑛安然無恙,紫鵑、婆婆納和初龍也沒有因我延禍,慶幸之餘,我又開始居安思危。我想着如何從這紛擾的天庭全身而退。我想念靈河清凌的聖水,想念岸邊的草原,想念成群的麋鹿、羚羊,更想念艾莽。再見面時,他會不會已是一個剃光頭髮的佛陀?
入夜,賞竹的神仙都散去,我打開翠竹軒的門,只見一院子的月華如水。紫鵑引了個人從竹林走了出來,笑吟吟對我說:“姐姐,你看,誰來了。”
竟是神瑛。束髮戴冠、白衣翩翩的少年。我立即歡快地迎上去,“神瑛,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啊!”神瑛手裏托着個亮晶晶的罈子,往我鼻前一閃,便覺一股奇異酒香。
“桂花酒?”我驚呼。
“算你識貨。”神瑛將酒遞給紫鵑,紫鵑忙歡天喜地地下去了。
“哪來的?”
“赤霞宮與廣寒宮之間那道桂花牆有的是可以制桂花釀的原料。聽說你自從封神之後就足不出戶,想來是有心事,再大的愁悶,有了酒,也就煙消雲散了。”
神瑛說得在理。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我嘴裏卻道:“可是只怕借酒澆愁愁更愁。”
“你能有什麼大愁悶?不過是犯了鄉愁。”
知我者神瑛也。我有些感動,便問他:“你怎麼知道我不開心?又沒有人去告訴你。”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神瑛的目光亮晶晶地望着我,我的心也被這清澈的目光感染得亮堂堂的。我正回望着神瑛,紫鵑、婆婆納、初龍來了,捧着酒菜瓜果站在廊檐下。紫鵑道:“一起到屋裏吃酒吧!”
我正要拉神瑛一同進去,神瑛卻伸手一揮,只見一道螢火蟲般的光亮劃過,院子裏便多了白玉桌椅,他手再一揮,許多宮燈升起來,紅通通的,照得整個院子如同白晝。紫鵑等人在廊檐下驚呼,我也驚愕地張大了口。
神瑛笑道:“就在院子裏吃吧!”
於是一行人圍着桌子吃酒,一壇桂花釀慢慢地品到下半夜。壇空時,每人都有了醉意。一仙娥急匆匆來稟:“啟稟湘妃,月神來了。”話音剛落,眾人還來不及反應,月神已經到了院子裏。她依舊一襲黑紗,冷冰冰地立着,面上是不慍的神色:“神瑛,夜半了,該回赤霞宮了。”月神說著,就來拉神瑛的手,神瑛笑嘻嘻與我揮手道別:“絳珠,我改日再來探你。”
我醉笑着與他點頭。“好,改日見,不見不散。”
月神一把將神瑛拉到了她身後,盯着我,冷冷道:“湘妃如今位居天庭高位,也該注意些自己言行,日後,本宮希望你不要私下再與神瑛見面了。你是湘妃,就算犯了天條,天君也會護着你,神瑛只是小小侍者,沒有多少條命能夠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拖累。”
我醉意直衝腦門,一個頭兩個大,無法說出什麼話向月神抗議,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霸道地拉着神瑛往外走去。神瑛回頭,食指放在唇上,笑着與我示意,讓我不要生月神的氣,我了解地點點頭。
回頭見紫鵑、婆婆納、初龍一個個面紅耳赤地立在位置上,便“嘿嘿”笑起來。
他們三人也“嘿嘿”笑起來,酒氣衝天的。才一壇桂花釀而已,我們的酒量實在是太糟糕了。
“被月神訓斥,我覺得好丟臉哦!”我捧着自己的臉搖頭。
紫鵑嘟噥道:“我覺得月神就像個專制的家長。”
對,紫鵑說得好,月神就是個專制的家長。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我睜眼便見眼前立着一錦衣華服的男子,頭戴珠冠,腳蹬玉靴,威嚴地坐在石椅上,竟是天君,我一嚇趕緊爬起了身子,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院子的地上睡了一夜。我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裳,猛然注意到一旁齊刷刷跪着頭頂酒罈的紫鵑、婆婆納和初龍。我的酒一下全醒了,忙往天君跟前一跪,“絳珠叩見天君,昨夜酒醉,是絳珠自己貪杯,不干他們三人的事,請天君饒過他們。”
天君蹙着眉,半晌不發話,末了道:“飲酒,朕不怪你,醉了不懂得回房休息躺在院子地上就呼呼大睡,成何體統?你們三個,不懂得伺候主子,朕就把你們全部換掉!”天君指着紫鵑三人,他們三人滿臉鬱悶。
我忙道:“天君息怒,他們三個是絳珠的朋友,不是奴才。昨晚酒醉,是絳珠自己不對,怨不得他們。”
天君是個執拗的人,他哪裏聽得進我的話?只見他拂袖而起,怒道:“來到我東方天庭,他們三個就是你的侍者。你是天庭湘妃,如果他們伺候不好你,朕就把他們統統換掉,另外給你配幾個得力的仙娥仙童以供差遣。”
“天君恕罪,我們知道錯了,下回再也不敢了。”紫鵑、婆婆納和初龍誠惶誠恐,異口同聲。
“若有下回,你們全部給朕滾回靈河去!”
天君的話讓我心裏一動。如果他們三個能回去靈河,豈不是好事?天庭的是非太多,多留無益。我能送走一個是一個。我仰頭看着天君,心裏一橫道:“天君,沒有下回,這回就讓他們滾回靈河去。”此言一出,眾人都愣住了。紫鵑三人自是疑惑,天君也不解地看着我。
我道:“他們三個沒有照顧好我,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絳珠只怕下回他們會給我捅出更大的簍子來,不如現在就放他們回靈河,請天君給絳珠再撥些得力的仙娥仙童來使喚。”
“姐姐……”紫鵑三人眼裏噙淚看着我。我心緒複雜,但也必須快刀斬亂麻。
“你既已決定,朕當然支持你。”天君起身,從地上扶起我。我雙手冰涼,腦子一片混沌。
紫鵑、婆婆納、初龍離開天庭前的最後一夜,我們在瀟湘館裏哭成淚人。他們自然對我作出決定的用意瞭然於心,我不想他們在天庭受難,他們也不放心獨留我一人面對天庭的兇險。可是天君已下旨,君命難違,他們重返靈河勢在必行。我只能安慰他們,我會保重,我會小心,我會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天庭,回靈河與他們會合。
“姐姐,你要保重自己。”
“出了事,差人去靈河傳信。”
紫鵑和婆婆納殷殷囑咐。而初龍卻始終一言不發,臉色沉鬱。
“初龍,回到靈河,你要聽紫鵑和婆婆納的話……”我走向初龍,剛想安慰他幾句,他卻一下甩開我,風一樣跑出了瀟湘館。
初龍一路狂跑,我在後面追得氣喘吁吁,心裏暗罵:媽蛋,你這頭死鱷魚!
初龍邊哭邊跑,腳步生風,一下就沒了蹤影。我東尋西找,竟轉到赤霞宮外。赤霞宮外站着初龍和神瑛,二人正在交談。我躲到石榴樹后聽見初龍對神瑛說:“你一定要好好保護絳珠,她是因為你才來到天庭的,她若有個好歹,我不會放過你。”初龍性格莽撞,說出這些發狠的話我並不驚奇,只是感到窩心,眼眶有陣陣熱浪衝擊,使勁忍着,疼脹得厲害。
只聽神瑛回初龍道:“你放心,我會的。我與絳珠之間早就是生死之交了,你不交代我也會護她周全。”
神瑛言語暖人,我的眼眶徹底濕潤。
初龍告別了神瑛,有氣無力地往回走,我從石榴樹下走了出來,哀傷而動容地看着他。初龍站定在原地,久久凝望着我,哀傷瀰漫在他眼裏揮之不去。驀地,他疾步向我走來,一下把我擁入懷中,一疊連聲喚着:“姐姐,姐姐,姐姐……”
“初龍,對不起。”我把頭埋在初龍肩窩裏,喃喃說著。
“姐姐,你讓我如何捨得你?如何捨得?”初龍抬起頭,我看見豆大的淚珠從他的眼裏滾落,我伸手去接那晶瑩的珠子。初龍從不輕易流淚,鱷魚的眼淚是稀世珍寶,能救人,卻傷己。初龍長這麼大就流過一次眼淚,那是在艾莽攻擊紫鵑和婆婆納的時候,他用他的眼淚感化了艾莽,使艾莽在魔道上回頭是岸。現在他的眼淚化作一顆透明的晶體落在我的掌心,初龍將我的手包住,那顆眼淚便倏地沒入我的掌心,掌心裏透出一股清涼。
“姐姐,這顆眼淚是我的心意,你需要我的時候告訴它,我就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我深深凝望着初龍,我的初龍,我的弟弟,我的小鱷魚,我們一起度過了幾百年的時光結成了深厚的友誼。我張開手臂,第一次將初龍擁抱在懷裏。
初龍攜着紫鵑、婆婆納離開天庭那天,天君特許我送他們出南天門。我們站在南天門外依依惜別,難分難捨。守門天將過來催促,紫鵑三人說了“姐姐保重”一咬牙騰雲駕霧離去。三人邊飛邊回頭與我揮手,一聲聲“姐姐保重”落在雲朵里,充滿愛別離苦。我的心疼到無法言喻。初龍、紫鵑,阿納,我捨不得和你們分開。
我踩了一朵雲朵,就要追他們三人而去,身後猛然有人拽住了我。我回頭,望見楊戩冷峻的目光,那目光雖冷,卻帶着一絲關切與柔情。我瞬間就清醒過來,讓他們平安回到靈河,是我的本願,我不能自亂陣腳。今日的分別是為了他日更好的相聚。這樣想着,我深吸一口氣,給了楊戩一個振作的笑容,儘管笑容已被眼裏滾落的淚水打濕。
楊戩帶我去瑤池邊餵魚,依舊地變出一摞麵餅,要與我比賽,看誰能吸引到更多的魚,我心裏苦痛,哪裏有那閒情逸緻,整個人懶懶的,有一下沒一下地往瑤池裏扔着麵餅。楊戩驀地伸過一個麵餅來,“喏!”
“幹嘛?”我懶洋洋的,提不起勁。
他道:“給你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