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一夜北風緊,開門雪尚飄。從深秋到初冬,竟是一場鵝毛大雪拉開了冬的帷幕。
阮若弱的心情和天氣一樣凄惶,整日裏憑欄短嘆、對月長吁,眼空蓄淚淚空垂。失去李略她覺得心一下子就空了,空曠如寸草不生的荒漠。沒有山青水秀鳥語花香,一派了無生趣的凄涼。這些天來她的日子活脫脫就是李清照的那闕《聲聲慢》現實寫照: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姚繼宗天天跑阮府,有事沒事地逗她說話兒。“別這樣子悶悶不樂的,笑一個嘛。”
“別理我,煩着呢。”阮若弱眼皮都不抬。
“你怎麼回事呀,跟換了個人似的,沒精打采愁眉苦臉,這可不像我以前認識的阮若弱了。”
“以前的阮若弱死了,被多災多難的愛情殺死了。”
姚繼宗長嘆道:“人果然不能談戀愛,一談戀愛,整個人都變了。變得判若兩人。”
“錯了,不是不能談戀愛,而是不能談太過傷筋動骨的戀愛。誰談戀愛談成我這樣身心俱疲的,都得變。我現在特鬧心!快鬧心死了!!”
“早知今日,我當初真不該竄掇着你倆好。都怪我對後果估計不足,判斷嚴重失誤,結果搞得你們成了勞燕紛飛的下場。”姚繼宗失悔道。
“雖然是勞燕紛飛,但畢竟曾經比翼雙飛過,我不後悔的。一生之中,我真真正正地愛過一回,那樣可遇不可求的愛。錯過固然會很傷心,然而曾經擁有過,也算差可告慰了。”
“小說里電影裏電視裏,灰姑娘式的女生遇上白馬王子似的男生,都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結局。現實中差別怎麼這麼大呀!簡直是在誤導。”姚繼宗悻悻然。
“因為真實的生活里,很多美好的願望無法實現,所以只能在虛擬的世界裏去編造圓滿的故事,這其實就是一種人類的自我安慰,讓人們對生命多一點期待。期待這樣的美好終有一日降臨在自己身上。這樣的圓滿結局我雖然得不到,但能得到李略那樣不顧一切的愛情,我已經覺得很幸運了。在二十一世紀裏,我做夢都不敢想會有一個男人如此愛我。”
“二十一世紀裏,像李略這樣感情純真的人確實罕見,可以列為瀕危珍稀動物被保護起來。”姚繼宗笑道。
“他的純真,是因為他特殊的環境造成的。因為父母的厚望,他從小被栽培的格外用心。遠離聲色犬馬,不近花天酒地。也因為他自己的天性使然,潔身自愛不好女色。他這樣的人,註定是不愛則已一愛成痴。他的感情如渾金璞玉,自然而然的一派天然氣,完全不為世俗所染。不要說二十一世紀,就算是斯時斯世的大唐朝,也是不可多得的。我何其有幸,穿越千年的時空,得遇這樣的愛人。”
“是呀,你真是好命。同是穿越千年的時空,你談戀愛談得轟轟烈烈,我可還是孤家寡人形單影隻。你收玫瑰花少說都收一車了,我連根草都沒有人送。”姚繼宗垂頭喪氣狀。
阮若弱縱然鬱悶滿腹,也還是不能不被他逗樂。“你想談戀愛了?這可未必是美事一樁的,你看看我的前車可鑒。”
“正因為看了你的前車可鑒,我才更加想談戀愛。笑中帶淚,喜中摻憂,甜蜜里有三分苦澀二分酸。看你們的愛情,好象是在看一幕悲喜交織的戲劇。我時不時地在其中客串一把特邀主演,什麼時候,輪到我自己挑大樑演一出愛情戲呀!”姚繼宗說得悠然神往。
“希望你的愛情戲,不會如我們這樣一種相思兩處閑愁。”阮若弱發自內心的道。
姚繼宗看定阮若弱,一付眉峰翠減腕玉香銷的憔悴樣,心知是為情所苦。忍不住嘆道:“你這人,說你清醒呢,有時候又糊塗的很。說你糊塗呢,有時候又清醒的很。既然明知道和李略沒有希望了,為什麼還要相思成災?不是我薄情狠心,而是實實在在地要勸你一句,為了你自己好,趕緊忘記他是正經。”
“就算是再聰明的人,也會偶爾做出一兩件傻事來的。和李略談戀愛,就是一件再傻不過的事情,我簡直可謂自尋煩惱。但是,我曾那樣開心過。忘記李略,怎麼可能呢?我永誌不忘。”
姚繼宗叫起來,“你什麼意思?難道以後的日子裏,你要天天為他消得人憔悴?失個戀而已,你不要把自己搞得凄惶惶一輩子好不好?”
“我十歲那年,學騎自行車。不小心摔一跤,膝蓋叩在一堆碎玻璃上,深可見骨,當時痛徹心扉。”阮若弱突然岔開話題說起童年往事來。“傷口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后,才漸漸痊癒,但留下一塊傷疤,至今為止,用手去按它時還會隱隱作痛。所有的傷痕都終會有痊癒的一天,但有些會留下隱痛。李略,他會成為我心頭的這樣一處傷疤。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即使這記得會令我疼痛。失戀當然不是世界末日,只是,目前我無論如何振作不起來。”阮若弱拍着自己的胸口說道,“這裏,是一個剛剛剜開的鮮血淋漓的傷口,請給我一點時間,讓它慢慢癒合。”
看着她那樣西子捧心般的心痛狀,姚繼宗忍不住又安慰她。“也許你不用太傷心,沒準事情還有轉圜餘地。”想一想,又樂觀地道,“也許山重水複疑無路,結果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阮若弱看着他苦笑,“承你吉言吧。看是否真有峰迴路轉的一天。”
兩人正說著話,阮若鳳進來了,看着姚繼宗在場,馬上笑道:“喲,姚二少,你又來看我三妹妹了。”
姚繼宗忙起身打招呼,“二小姐,坐坐坐。”
“這是我家,怎麼勞煩你請我坐了呢。”阮若鳳取笑他,“竟是反客為主了。”
姚繼宗一怔,又笑道:“大家都這麼熟了,不拘你家我家,都一樣都一樣。”
阮若鳳越發笑起來,“既是這麼熟,都不拘你家我家了,就趕緊把我三妹妹娶過門好了。何苦讓你再這樣天天跑,我家門檻都快要讓你踏平了。”
這誤會,阮若弱忙澄清道:“二姐姐,你別亂說話,我跟姚公子只是朋友。”
“對對對,只是朋友只是朋友。”
阮若鳳狐疑地眼光把他們打量一番,“只是朋友?那三妹妹你天天長吁短嘆的,又是所為何人?”
這一時半會如何解釋得清楚,何況也不能跟她說清楚。阮若弱剛剛展顏片刻,此時又被她觸動了傷心事,低下頭不想說話了。姚繼宗忙轉移話題,“二小姐,你今兒穿着這身紅衣裳,映着外頭白雪皚皚,好似紅梅吐艷。漂亮,太漂亮了。”
“是嘛!”阮若鳳被他一吹捧高興了,把身上其實很整齊的衣裳再抻一抻,又道:“我最喜歡穿紅色衣裳了,其次是紫色。你說,我是穿紅色更好看還是紫色更好看?”
姚繼宗不假思索地便道:“都好都好,不過我個人認為,你瘦一點會更好看。”
阮若鳳的丹鳳眼一下子就瞪圓了,“你這是什麼意思,嫌我胖?”
姚繼宗一言既出便知不妥,忙腳底抹油的開溜。“我還有要事在身,告辭告辭。”
阮若鳳不肯善罷干休地追出去,“你別走,你回來把話說清楚,我怎麼胖了我……”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掉了,老遠還聽到阮若鳳的嚷嚷聲,阮若弱只是笑着搖頭。但笑容有如曇花一現,很快消失了。再看着窗外雪花紛飛,彷彿片片都飛在自己心裏,心不再溫熱而是寒冷如雪。不由自主地想着李略……他現在如何呢?
杏兒捧了茶點進來,對阮若弱道:“三小姐,你早膳也沒有用,這會吃些點心吧。”她卻只是搖頭,什麼都吃不下。念君過於渴,思君高於飢。
李略此刻人在雪中,在舞劍。
浩然館後庭,雪花翩翩如銀蝶。庭畔兩株梅樹,雪前便綴滿花苞,此刻初雪一飄,相約相伴般,如雲似霞地綻滿了枝頭,白雪紅梅相映成趣。
李略執劍在手,那是一柄狹長而雪亮的劍,初離鞘時澄清有如江海凝光。舞動起來劍氣如霜,隱含風雷之聲。李略舞劍迎風雪,身形越來越急,劍勢越來越快,挽出劍花無數,伴着漫天飛舞的雪花。眩人眼目。他不是在舞劍,他是發泄,發泄滿腔無處可去的苦悶。他的衣裾在劍風雪絮中如翻湧不息的雲。這畫面,明明該是一舞劍器動四方的豪邁場面,卻莫名地有種既清且凄的氣氛無形中散發,無端端教觀者心生感傷。
王妃立在窗前看他已經良久了。她剛從皇后的正坤宮裏回來,品香伺候着她卸下織錦緞面白狐皮的大氅。屋角燃着兩個亮脂紅色玉般炭火的鎏金火爐,暖如春日。王妃看着庭外雪中舞劍的兒子,身形矯健英颯如鷹,眉目間的神情卻倦怠疲憊如新蛻皮的蛇。一目了然的,還在為情所苦。王妃的心籠上一層陰鬱,忍不住,她無聲地嘆上一口長氣。
“給王爺請安。”聽到品香極恭敬地聲音,王妃方才覺察靜安王也進了屋。
“皇後娘娘特意宣你進宮,可是為著略兒的婚事?”揮退品香后,靜安王便問起王妃來。
“是,皇後娘娘精挑細選了幾位品貌相當的大家閨秀,覺得個個都好,一時不知該如何定斷。索性繪了圖像,着我前去,說既是我的兒子,就由我選出一個做略兒的世子妃。”
“皇後娘娘挑得,自然個個都是好的。那你最後選的誰?”
“候選閨秀中,有盧家小姐盧幽素,我素來便喜歡她,所以選定了她。”王妃自然是選生不如選熟。
靜安王頷首表示認同,“盧家這位小姐,確實端莊嫻雅,知書達理。給略兒為世子妃,真正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的佳兒佳婦。”
“可是,略兒他心裏卻放不下阮家那個姑娘呀!我怕他……”王妃看了一眼窗外,面上浮起擔憂之色。
“放不下也要放。”靜安王面色沉凝,“人選既然已經確定下來了,皇上賜婚不過就是這幾日裏的事。他最好別再生事端,於人於已都不利。”
王妃欲言又止,臉上的擔憂之色更深了。靜安王轉頭看向窗外飛雪連綿中的蕭蕭身影,半響后,容色稍緩,低低言道:“略兒這孩子,素來持重,此番為著一個女子如此大動干戈,用情至深可見一斑。那個阮姑娘,雖然我們不喜歡,但他實在喜歡的話,告訴他,我還是同意讓他納為側妃的。”
靜安王肯表示出這層意思,王妃心裏已知是退了一步。然而,李略要的,是明媒正娶聘為妻,並非為妾,否則事情也不會鬧得這麼僵。他自從回到王府後,天天鬱鬱寡歡,三天說不到兩個字。茶飯不思寢食不安,眼見着消瘦下去,王妃日日為他揪着一顆心。若是可以由着他,王妃一顆作為母親的心早就要投降了。然而,兒子的婚事由不得他,甚至由不得她和靜安王。皇上將要做主賜婚,這在平時,是求之不得的榮耀恩寵。但此刻,靜安王妃卻莫名地對即將到來的賜婚聖旨心生恐慌起來。她在害怕,害怕這道聖旨,會成為她那個痴情兒子的一道催命符……
此刻,庭中的李略身形一定,手中長劍光芒乍斂,靜靜地橫在身前,有如一道秋水。三尺瑩鋒映着雪光,冰涼閃爍,燦爛得讓人恐懼。王妃心裏一寒,陡然撲出屋外,聲音都變了卻又強自鎮定。“略兒,外面這麼大的雪,你別舞劍了。快,跟娘回屋去。”邊說邊從他手裏奪下那把劍來,劍刃如雪,如此美麗卻致命。
李略任由母親從他手裏拿走了劍,不言不語。但王妃要拉他一同進正屋時,他卻無聲地掙開了。他繞開母親如同繞開一團無形的荊棘,他的冷漠就如同此刻漫天飛舞的雪。他徑直進了側廂房,關上房門,也是關上自己的心門。縱然隔着一道房門,他那樣深刻的憂傷,也能如隔空傳音般透入王妃心中。她不由地怔在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