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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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津津走的時候是晴天,天和海一樣湛藍,像一個純真而無知的孩子,她以另一種方式告別了自己短暫的人生,成全了這人間的碧海藍天。
風從林間吹來,涼涼的,帶不走女人們臉上的濕意,也拂不開男人們眉間的凝皺。這場葬禮,是這個年輕女孩兒在世間的最後一場告別,或許風也帶來了她從另一個世界捎來的訊息。
喬雪桐一身黑衣,胸口處別著一朵小花兒,花農把它們從晨間的花園採擷下來,白色花瓣上還帶着晶瑩的露水,像極了一雙靈動的眼睛,莫淮北站在她旁邊,一臉凝重的表情。
路帥深深地看着那塊黑色墓碑,心痛到無以復加。
墳墓里並沒有金津津的屍體,裏面埋着的東西,是喬雪桐陪那個一夜之間彷彿老了十歲的金母收拾的,幾件她生前最喜歡的衣服,幾本幾米的漫畫,一張全家福,一張和喬雪桐、路帥的合照,本來還有一枚鑽戒,是還來不及送出去的結婚戒指,但後來被佟弘拿走了。
金津津是金父金母唯一的女兒,這種切膚之痛兩老難以忍受,葬禮剛結束,哭得聲嘶力竭的金母因傷心過度昏迷了過去,眾人手忙腳亂把她送到醫院,喬雪桐發現,金父頭上的白髮一夜之間多了好多。
不管是幸福還是不幸,總會有個期限,死亡並不是結局,因為她在世間留下自己的名字,也留下了別人的思念。
人群漸漸地散去,不管是真的傷心欲絕,還是逢場作戲,墳墓裏面那個永遠安息了的人,她聽不到了。
薄薄的一層暮色包裹了這座寂寞的山,樹間有說不出名兒的鳥叫聲,聽了叫人只想落淚,月亮出來了,淡淡的光照在筆直站着的四人身上,地上留了幾道斜斜的影子。
沒有人說話,有的只是沉默。
喬雪桐眼睛紅紅的,可是卻沒有眼淚流出來,路帥和莫淮北看着她,一臉的擔憂。
大概真的痛到了極點吧。路帥自認不是感性的人,但在生離死別面前,還是忍不住潸然淚下,陪伴了他十幾年的好友,兩人形同兄妹,突然之間就不在了,這種落差,不是堅強就可以稀釋。
但三人心裏都明白,最悲痛的人,是佟弘。
從出事到現在,他一直在奔走忙碌,動用了所有的人脈打聽消息,不眠不休,直到從死難者名單中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一筆一劃他親手寫在結婚請柬上的名字,一橫一豎刻在他心裏的名字……佟弘幾近崩潰,但不行,他不能倒下!
岳父岳母年事已高,白髮人送黑髮人,佟弘不忍心,葬禮是他親自籌辦的,遺物是他親自送進墳墓里的,所以,最後陪在金津津身邊的人,也應該是他。
“你們先回去吧。”站在最前面的男人聲音沙啞,像一把鈍刀消割着耳膜,帶來一陣不經意的疼痛,“我想和她說說話。”
喬雪桐動了動唇,最後還是沒說什麼,她懂這個男人的心,所以哪怕有多麼不捨得離開,也願意成全他這一個心愿。
腳步聲漸漸地遠了,直到再也聽不見,那疲憊不堪的身體終於撐不住在墳墓前倒了下來,佟弘雙眼都密佈着猩紅的血絲,細長的手指一遍遍地撫摸着墓碑上的凹陷,淚水滾燙而出……
撐了這麼久,他終於哭了出來。
“津津,你好狠的心啊!”
良久的嗚咽,只有這一句痛徹心扉的話,五臟六腑彷彿被均勻切割,一片一片,都寫着一個心痛的名字,她的名字。
他堅持把婚戒留下來,這枚戒指,除了她,不會再屬於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女人!
山上的月光純凈似水,玉盤高掛,在這種時候,她藏起了自己的殘缺,反而露出圓滿的形狀。月亮看不破人間傷悲,又或許看破了,只是,她不說,不說。
但這個道理我們都知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回家的路上,喬雪桐一句話都沒有說,莫淮北一邊開着車,時而分心偏頭去看她,橘黃色的路燈掠過他英挺的側臉,在鼻側落下一疊陰影。
晚飯間也是沉默的,莫淮北不動聲色地嘆了一口氣,兩個寶寶已經在搖籃里睡得香甜,彷彿不知世事離殤,飯廳里卻籠罩了一層悲傷的色澤。
“我吃飽了。”喬雪桐站起來,直直地往樓梯方向走。
莫淮北看過去,她的碗還是空的,連飯都沒盛,他眉心緊蹙,連飯也顧不上吃,起身跟了上去。
她這個樣子,他很不放心。
喬雪桐連澡都忘了洗,一襲黑衣,白花還掛着,她躺在玫紅色的貴妃椅上,背對着門口,呼吸很輕,貓兒似的,也不知道有沒有睡着。
直到肩上覆了一隻帶着微微暖意的手,喬雪桐才回過神,她轉過身抱住他,在他頸脖間蹭了蹭,默然無語。
男人眼底情緒複雜,他輕撫着她的後背,聲音低柔,“老婆,哭出來。”
他大概永遠沒有辦法懂得金津津對喬雪桐有多重要,重要到她的離去,像挖去了她身體的某個部分,讓她痛,卻痛到哭不出來。
眼眶熱熱的,也痛,可就是沒辦法哭出來,喬雪桐執拗地搖頭,在男人懷裏,無力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裂成一片又一片……
會不會有天堂,讓她從此安息?
我的女孩兒啊,你是那麼怕黑,連睡覺都要開着燈,那條路又黑又長,沒有我的陪伴,你是否會害怕,是否會摔跤?
不怕啊,不怕,我們都不怕,跨過這條河,如果有來生,我們再相逢……
你留在世間的爸爸媽媽,我替你去照顧,你所有未遂的心愿,我替你去完成,你來不及走過的地方,我用自己的雙腳替你去走,至於你愛的那個男人,由你去託夢,告訴他不必太難過,你會在時間的盡頭等他,好不好?
津津,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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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盈月缺,已是三載。
莫淮北剛下班回到家,扯開領帶隨意扔到沙發上,自己坐了下來,揉揉疲倦的眉心,兩個粉嫩動人的小姑娘笑意盈盈地跑過來,分別坐在他的兩邊,一口一個“爸爸”叫個不停。
“爸爸,你累了吧,我來替你捶捶背,好不好?”
“爸爸,你渴了吧,我去幫你倒水!”
再多的疲憊都在這甜軟的聲音里煙消雲散,莫淮北親了女兒的臉頰,俊朗的眉眼舒展開,“媽媽呢?”
小手用力一上一下捶着肩的左左嘟了嘟嘴,“在書房,我剛剛聽見她在打電話。”小姑娘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東西吸引了過去,笑得眼睛眯眯的,“爸爸,你覺得舒服嗎?”
莫淮北還沒回答,一道稚嫩的嗓音穿了過來,“爸爸喝水!”過了一會兒右右小姑娘才捧着水杯走到他跟前,小跑的緣故,蘋果似的臉蛋兒紅撲撲的,別提多可愛了。
“寶貝們真乖。”莫淮北一手抱了一個女兒放在腿上,姐妹倆面對面,彷彿照鏡子般,連笑起來的弧度都有着驚人的相似。
工作之後,享受這樣的天倫之樂,對於以前的莫淮北來說,是根本不敢奢望的事。
“寶貝,你們今天在家裏做什麼了?”
“我畫畫,右右彈琴。”
“我彈琴,左左畫畫。”
右右小姑娘撐起軟軟的身子,“媽媽教我們彈鋼琴哦,她好厲害!可左左好笨哦,她根本一點都不會嘛!對了,”她湊過去,一臉得意,“媽媽還表揚我彈得很好哦,爸爸,有什麼獎勵嗎?”
莫淮北心裏又暖又軟,在小姑娘嘟起的粉嫩小嘴巴上“吧嗒”一口,左左也不甘示弱,“爸爸,我也要!媽媽也說我畫得很好!”
對女兒的要求,莫淮北向來是來者不拒的,這樣可愛的兩個小寶貝,他真恨不得捧在手心裏疼才好。
父女三個在沙發上玩得不亦樂乎,莫淮北不經意瞥見樓梯處的一個身影,出聲問,“老婆,你要出去嗎?”
喬雪桐走過來,親吻了寶貝們的臉,誰知不小心被兩個壞笑的小姑娘推攘着推在某人的身上,又被索要了一個吻,害她差點喘不過氣來。
“你要去哪兒?”
喬雪桐摸着溫熱的臉頰,心裏直罵他在女兒面前沒個樣子,聞言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什麼,一會兒才說,“哦,津津找我出去逛街。”
莫淮北臉色微變,很快恢復平靜,“那你……早去早回。”
看見那個歡欣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莫淮北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萬千情緒。
三年了,時過境遷,可她卻一直都沒有走出來。
“寶貝兒,你們自己玩,爸爸出去一趟。”
他開着車跟着她走過一條條街道,路過一個個精緻的櫥窗,遇見許多陌生的人,來去匆匆擦肩而過,他們是芸芸眾生里的一員,註定不會停留太久。兩個小時裏,莫淮北看着她坐在噴水池邊看人來人往,霓虹燈亮起,照着她一身的落寞,他沒有走過去,他只是遠遠看着。
最後,他看着她上了一部出租車,他默默跟了上去,在某個路口加速超越,比她先一步回到家,然後裝出沒事人的模樣,摟過她的肩膀問她逛街累不累……
每一個環節幾乎都是上帝精心設計過的,這三年來,喬雪桐一直在重複着相同的過程,被美麗的謊言困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裏,無論走到哪裏,她都會遇到一個叫金津津的女孩兒。
然而,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另一個金津津,就算有,也不會是她。
這天晚上,喬雪桐上了出租車,沒有回家,莫淮北一路尾隨着她,車子停在一棟別墅前,他關了車燈,降下車窗,點了一支煙,猩紅的煙頭在指間晃動,直到燃盡,他並不吸。
這種令人麻木的味道,聞一聞也讓他安心。
按了門鈴,傭人來開了門,喬雪桐走進去,站在落地窗邊的男人回過頭,“你怎麼來了?”
疑問的語氣被平靜的聲音淹沒。
喬雪桐只是站着看他,“你還好嗎?”
佟弘坐下來為她沏茶,自嘲一笑,“還不是那個老樣子。”
他們因為思念着同一個人,才保持了三年的聯繫。
喬雪桐無聲沉默。
兩人靜坐着,沉默。
“你……”
“我這輩子不會再娶別的女人。”似乎意識到喬雪桐要說什麼,佟弘抬手打斷了她的話,“從我把屬於她的婚戒收起來的那一刻起,我就發誓,終身不娶!”
他今年才三十三歲,就算長命百歲,生命也不過剩下六十七載,這些時間,用來思念她,剛剛好。
愛一個人愛得轟烈,最終只剩下一個心愿,平淡相守。只可惜,對這個男人來說只是奢望,上天還來不及給他如願以償的一瞬,便收拾了他一生的情愛。
不是沒有想過自殺,想過,也做過,但很顯然上天鐵了心要讓他留在這個世界上,佟弘想學清朝那個痴情的皇帝從此常伴青燈,但俗事纏身,無法解脫,唯有孜孜不倦地把所有閑暇時間用於抄寫佛經。
來生,他還要和她相逢的,天無情,但願,佛會懂。
“要喝茶嗎?”
“不了。”喬雪桐似乎想通了什麼,站起來,釋然一笑,“我回家了。”
外面起風了,喬雪桐緊了緊大衣,直直地往一輛隱藏在夜色中的黑色車子走去,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坐了進去。
莫淮北只是看她一眼,便移開視線,然後發動了車子。
一切自然得和平時一樣,彷彿他只是來接她回家,彷彿他什麼都不知道。
她不問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他也不問……
睡覺的時候,喬雪桐主動抱住了旁邊的男人,在他懷裏痛快地哭了一場,徹底宣洩了心底壓抑了三年多的傷痛。
“老公,津津,死了。”
她逃避了這麼久的現實,此刻終於有勇氣去面對。
莫淮北用力握住她的手,語氣無比堅定,“是的,她死了!”
但……還好,你回來了。
他也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人。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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