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高調入城
當晚文初做夢了。
實際上她經常做夢,夢見老爹,夢見哥哥,甚至還夢見過一次一手牽着一個小孩兒,然而夢見趙闕,卻是她重生以來的頭一次。
她夢見了那廝十三歲的時候,粉雕玉琢的一個小孩兒,將那個布條讓人遞去給宮裏的趙萱的情景。她當時只覺得這事兒太逗趣兒,小小年紀的小鬼頭卻一本正經的寫了那樣的一個字條。
而如今得知了真相,她卻怎麼也笑不出來了。連進宮都不能,連回去洛陽都要偷偷摸摸,連給親姐姐帶句話都要託人轉告,那個時候的他,已被迫到了什麼樣的地步?
“阿闕天沒亮又離開了洛陽,除了我和駙馬,沒人知道他曾回來過——想來你也看出來了,父皇從來容不下他。”這是當日馬車裏趙萱的原話,全部化為她夢中的一個影子,一個小小少年快馬加鞭到達洛陽,整整一夜的奔忙,又趁着天亮不得不悄悄離開的畫面……
這個畫面反覆在夢裏出現,以至於翌日等她醒過來,果然天光大亮,起晚了。
文初低咒一聲,匆匆起了身,洗漱梳發。
剛一出門,就看見了候在外頭的伶秀,“公子醒啦?”
“幾時了?”
“辰時三刻了。”
還好,算不得太晚,幸虧沒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文初伸個懶腰,邊往甲板上走,邊問道:“他起了沒?”
伶秀跟在後頭,知道她問的是誰,“殿下起的更早些,正陪着老爺子,吩咐了若公子醒了就去一趟。還說無需用膳,過去一塊兒吃,就一刻鐘前的事兒。”
一刻鐘前,那應該還趕的上,文初點點頭,“帶路吧。”
剛走了一會兒,遠遠就聽着一道粗狂的笑聲,想來就是郭家的老爺子了。和文初想像中差了太多,她一直以為能將郭家這麼一個商家家族發揚光大的老人,必定是極其精明的,表現在外的話,亦是儒雅的有些圓滑的那一種。
卻不想這笑聲豪邁又隨意,怪不得趙闕說他不在乎禮數了。文初心下莫名地一松,心說有分量的老人家她見了不少,就是當初去赴那幾位大賢的約,都不似今日這般,心頭總像是揣着什麼。
就是不願意承認,文初也不得不說,這是不知不覺間,她真有那麼點兒將那人放在心上了。
收起心中的鬱卒,她調整好表情,笑着走到了門口來,“老爺子,離着老遠就聽着您聲音了,這笑如洪鐘,想來身子骨也硬朗的很。”
郭老爺子金刀闊馬地坐在虎皮椅上,斑斑白髮,中等身材,卻是極健壯,臉上一條條皺紋很硬。若不說這是個商人,倒像個山寨頭子一般。聞聲他看過來,老眼中精光灼灼,異彩漣漣,“這位就是楚大人吧,好,好,好,英雄出少年!”
文初拱手入內,“晚輩不回,見過老爺子。”心下卻在嘀咕,這老頭子嘴上說英雄,目光卻像看孫媳婦兒。
接着這老爺子連說話都像對孫媳婦兒,“客氣什麼,都是一家人!來,給外祖看看。”
文初差點兒一個趔趄。
趙闕在一旁坐着,嘴角一抹笑,像是偷了腥的貓。
身邊伶秀低着頭,窄窄的肩膀不住地抖,顯然正憋着笑呢。
文初一人瞪一眼,換了老爺子,沒法瞪,卻尷尬的很,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看着這老人頗是期盼地伸了手,文初低嘆一聲,走上了前,老人家拉着她手,一個鐲子瞬間就給戴上了,“這是當年我送給他祖母的,後來……哎,不提那些了,收着吧,長者賜,不可辭。”
這可好,連她拒絕的話都給堵上了,這要是再推辭,就是不敬老了。文初哭笑不得地瞪着腕上這鐲子,心說誰說這老人家豪爽的?誰說他不像商人的?
摸了摸鼻子,她只好一笑道:“多謝老爺子。”
老爺子笑聲更豪邁,連連道着好,文初卻再也不敢把他當直腸子看了,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
好在後頭這老人家沒再整么蛾子,吩咐了擺膳,便一同坐下用起了早膳來。簡單的清粥小菜,很是爽口美味,席間也只隨性地聊着,只偶爾看過來的慈愛目光,真就跟他說的一樣,看的是“一家人”。
等早膳撤下去,文初在這艙房裏又坐了一陣子,盡到了晚輩的禮數后,便告辭回去了。
老爺子也沒多留她,她的目的地在江州,下午就到了,而老爺子要去的是郭家在番禺的別院,等她下船后,還要繼續往南。郭老爺子活了一輩子,自然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眼見着孫媳婦鬱悶的很,頭一回見面總不好給逼急了。
只是臨着出了艙門,老人家拉着她手硬是讓她過年的時候去番禹,軟磨硬泡,什麼法子都使出來了,還自稱是“孤苦伶仃的老頭子”,說出了文初一頭大汗,幾乎是忙不迭的落荒而逃。
等回了自己的艙房內,簡直就像打了一場仗一樣,文初往榻上一倒,扶着額,磨着牙,哭笑不得——趙闕這些親友團,趙萱是一個,郭老爺子是一個,一個比一個賣力。
伶秀更是笑趴在桌子上,眼淚都出來了,“公子,殿下其實挺好的,而且對公子是真真的比真金還真的真心。”
這個文初又怎會不知?
他今天雖是沒說幾句話,全程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但那笑中真心實意她何嘗沒察覺?若非看出他是真心,趙萱和郭老爺子也不會待她這般熱情。
見她不說話,伶秀又問,“公子待殿下,應該也不是……”
“停!”
那兩個就已經受不得了,這身邊兒又藏了一個,文初瞪她一眼,“你可莫讓我送你回去。”
伶秀吐着舌頭,“婢子不說了就是,收拾東西去。”小跑着出了門去。
到了下午,江州已然在望。
甲板上站滿了人,一派興奮歡騰的氣氛,文初站在其中,也是心情甚好,這折騰了足足二十多天的行程,終於到達目的地了。
郭老爺子沒出來,趙闕站在她一旁,“我送外祖到番禹,至多一月就回來。”
這般語氣,似是外出的郎君,在對夫人道着歸期一般,文初心頭一動,倒也沒煞風景,點頭應了。趙闕眼中一抹笑意,又道:“你腳傷未好,莫沾水,這一趟打的是持久戰,先安定下來觀察一陣子再說。”
這個她自是知道,這一趟遠非區區三五日就能解決的,說不得,要在江州住上三兩個月,若再生了什麼枝節,更久也說不定。文初接着應了,忍不住抬頭瞥了他一眼。
四目一對,隔着兩層的紗帽,看不清表情,卻能感覺到他心情不錯,氣息也不似昨夜之冷,想着今兒早晨他笑吟吟的模樣,應該那不經意間提起的雙胎之事,已過去了。
趙闕就像是知道她想到了什麼,輕輕笑了聲,伸手扶上她肩頭,“小心。”
肩上大手有力,帶着幾分暖意,文初頭一次沒給他甩開,點頭道:“一路順風。”
……
江州縣,作為益州刺史部的巴郡郡治,其繁華熱鬧遠超雲中,更甚晉陽,比之京畿洛陽來,也差不了多少了。
文初坐在馬車裏,望着前頭城門大排的長龍,叫了晉叔上前,吩咐了幾句。
晉叔一臉的狐疑之色,顯然沒明白她搞的什麼名堂,在碼頭租了這輛華麗非常的馬車,又讓他們四人和趙闕那兒借來的易容師傅全都換了身衣裳,名貴的絲綢穿着,頭上戴着紗帽,跟在馬車兩側,這一路引來的目光已是多不勝數。
他甚至看見了不少的探子,紛紛跟在了後頭,這會兒甩開他們都來不及了,她卻吩咐他直接帶了欽差大印去叩門,這東西一亮出來,豈不是立刻就坐實了身份,整個江州一帶的官員都知道她來了?
不過晉叔也沒問,文初怎麼吩咐他怎麼做就是,從車簾下接過包袱來,撥開人群,大步上了前去。
倒是伶秀問了句,“公子這麼高調,可是故意的?”
文初當然是故意的,附近的水域沉了四艘船,死了不知多少人,全都是因為她。既然對方不知道她到沒到,那麼她就給他們個答案,省的猜來猜去,再牽連了無辜之人。
她眼中泛着冷意,透過車簾的一角,正看見晉叔走到了隊伍的最前方。
“路引,文書,戶籍,一樣都不能少!”
城門口有官兵持了戟,交叉堵着進城的人群,另一側是一方桌案,竟是十幾人同時查驗着諸多的文書,但凡這三樣有少了的,盡都被隔絕在了外頭,不允入城。
晉叔一皺眉,問道:“入城何時需要戶籍?”
“少他媽的廢話!老子說需要就需要,太守大人下的命令,也是你們他媽能問……”這罵罵咧咧的話還沒說完,已讓晉叔一巴掌扇到了地上去,嘴裏一口牙被扇落了一半,合著血沫子,呸呸吐到了地上來。
四下里紛紛嚇了一跳,那官兵臉上一狠,一把抓起腰間的刀就要往上劈!
卻聽——
砰——
一聲巨響,一方大印被扣在了桌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