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李斯於是上書。
書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淳于越所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哉?異時諸侯並爭,厚招遊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
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並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誇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
至於如何禁止,書中再道,
“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者,以吏為師。”
書上嬴政,嬴政批道,可。意思就是,我看行。
這便是歷史上著名的秦火焚書了。對於此舉,後世多持惡評。然而,在附和過往那些罵聲之前,我們有必要詳細了解有關焚書的種種細節和實際後果。夸人要誇到癢處,罵人則要罵到痛處。知己知彼,方能百罵不殆。倘一聞焚書二字,也不深究,便即拍案而起,破口大罵,作激憤聲討狀,竊以為不免“操”之過急。
首先,從李斯的視角看去,焚書有它的邏輯必然性。在李斯的上書中,對淳于越請求分封之事,只用了“三代之事,何足法哉”八個字,便已駁斥一盡。隨即,將淳于越之流定性為“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而像淳于越這樣的人,所在多有,“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人之所學,則是源於書本,因此,**乃至焚書便是斬草除根的應有之義了。
古人竹簡刀筆,著書匪易。不比今日,每年都有數十萬種著作出版面世,借用叔本華的話來說,還都是些“內容豐富、見解獨到、而且全是少不得”的著作。這也就決定了,帝國焚書的品種不可能太多,大致為:
一,史官非秦記者,即六國之史記,以其多譏諷於秦。
二、詩書、百家語。尤其詩書,乃是淳于越之流以古非今的武器倉庫。燒之等於繳械,看爾等還怎麼援引去。
需要特加註意的是,從李斯的上書可知,當時帝國所有的書籍,包括明令燒毀的在內,在政府中都留有完整的備份。朱熹也云:秦焚書也只是教天下焚之,他朝廷依舊留得;如說“非秦記及博士所掌者,盡焚之”,則六經之類,他依舊留得,但天下人無有。
對帝國的這一舉措,清人劉大魁的解釋是,“其所以若此者,將以愚民,而固不欲以自愚也。”而在我看來,帝國將這些**善加備份收藏,並不以悉數銷毀為快,除去不欲自愚外,也應存有一種責任心和長遠考慮。好比我們都知道,天花病毒曾經肆虐了幾個世紀,奪去了數千萬人的生命,給人類帶來巨大而深重的災難。儘管如此,人類卻也並沒有將天花病毒徹底銷毀,讓它永遠消失於地球,而是分別在莫斯科和亞特蘭大的兩個實驗室里保存了少量樣本,以備研究,或應對任何人力無法預測的不時之需。
至於民間,如果私藏**,抗拒不交,後果又會如何?答曰:“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也就是說,將接受黥面和輸邊築長城的處罰。在今天看來,這樣的後果無疑是嚴重的,但在刑罰嚴酷的秦國,這卻算得上是輕罰了,並不嚴厲。而且,這樣的處罰還是在藏書被官府發現的前提之下,如果未被發現,自然也就不用追究。
由此可見,在當時的禁令中,焚書並非第一要務。夜半橋邊呼孺子,人間猶有未燒書。李斯和嬴政自然也明白得很,焚書哪能焚得盡!焚書只是一種手段而已。且看:
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
我們會很奇怪地發現,偶語詩書的罪罰,居然遠比私藏詩書的罪罰為重。私藏詩書不過黥為城旦,偶語詩書卻要棄市掉腦袋。再加上罪罰更重的“以古非今者,族”這一條,可以判斷,禁令的最大目的,是禁止民眾議論當今政治,其次是禁止民眾討論古代政治。歸結為一句話:禁止議論政治。庶人不議,然後天下有道,這大概就是禁令背後的邏輯依據吧。
焚書自然是不對的,不好的。但對帝國而言,言論窒息、萬馬齊喑才是最恐怖的。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自古以來,防川有兩種方法。一是封堵,鯀便是採用此一方法,結果洪水越發肆虐,自己則被帝堯派祝融殺於羽郊。二是疏導,鯀的兒子大禹,則是採用此一方法,最終治水成功。
為帝國之久遠計,理應保持一定程度上的言論自由,從而有疏導之效,收善治之功。以我所見,當以北宋朱弁《續篌c說》中士氣一條,倡此論最為精妙,姑錄於下:
一身之盛衰在於元氣,天下之盛衰在乎士氣。元氣壯則膚革充盈,士氣伸則朝廷安強。故善養生者使元氣不耗,善治國者使士氣不沮。欲元氣不耗,則必調飲食以助之,而咽喉者,所以納授飲食也。欲士氣不沮,則必防壅蔽以達之,而言路者,所以開導壅蔽也。近取諸身,遠取諸物,遠近雖殊,治道無二。
再回到焚書,其對古籍造成的損失究竟有多嚴重?時至今日,已經很難作出確切判斷。《史記•;六國年表》云:“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王充《論衡•;書解篇》云:“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這兩條記載表明,至少在漢代,古籍中的精華部分——詩書諸子,都還完整地倖存了下來。
另一方面,由於所有的古籍都在宮廷留有備份,只要秦國不滅,可想而知,這些古籍便將一直完好地留存下去。然而,諸多古籍湮滅無蹤,後世永不得復見,這卻要特別感謝我們的項羽先生。
眾所周知,項羽先生不愛讀書,生性暴戾,伊攻入咸陽之後,首先是屠城,然後搜括金錢婦女,臨去再是一把大火,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帝國的珍貴藏書,就此付之一炬。可憐唐、虞、三代之法制,古先聖人之微言,最終只化為若干焦耳的熱量而已。
所以,劉大魁作《焚書辨》,毫不客氣地指出,書之焚,非李斯之罪,實項羽之罪也。
單就秦國焚書而言,其所引起的實際損失,可能也並沒有像想像的那樣嚴重。《漢書•;藝文志》所載677種著作,其中不到524種,即77%,現在已不復存在。這個事實說明,漢以後的幾個世紀,特別在印刷術流行前,文獻損壞所造成的總的損失,也許甚至大於秦代的焚書。因此,可以想像,即使沒有焚書之事發生,傳下的周代的殘簡也不可能大大多於現在實際存在的數量。(注)
關於焚書,李斯並非始作俑者。前此,孟子有云:諸侯惡周禮害己,而皆去其典籍。《韓非子》也云:商君教孝公燔詩、書而明法令。到了後世,焚書更是屢見不鮮。
隋人牛弘作《上表請開獻書之路》,曆數書之五厄(不解何故,漏卻項羽):
秦皇馭宇,下焚書之令。此則書之一厄也。王莽之末,長安兵起,宮室圖書,並從焚燼。此則書之二厄也。孝獻移都,吏民擾亂,圖書嫌帛,皆取為帷囊。所收而西,載七十餘乘,屬西京大亂,一時燔盪。此則書之三厄也。劉、石憑陵,京華覆滅,朝章國典,從而失墜。此則書之四厄也。周師入郢,蕭繹收文德之書,及公私典籍,重本七萬餘卷,悉焚之於外城,所存十才一二。此則書之五厄也。
明人胡應麟著《少室山房筆叢》,在牛弘所論五厄之外,再增補五厄,列為“十厄”:
隋開皇之盛極矣,未幾皆燼於廣陵;唐開元之盛極矣,俄頃悉灰於安史;肅代二宗洊加鳩集,黃巢之亂復致蕩然;宋世圖史一盛於慶厯,再盛於宣和,而金人之禍成矣;三盛於淳熙,四盛於嘉定,而元季之師至矣。然則書自六朝之後,復有五厄。
到了滿清,大興文字獄,倒霉的便不僅是書,更包括了著書者和藏書者。因觸犯忌諱,生者凌遲杖斃,誅滅三族,死者剖棺戮屍,挫骨揚灰,如此案例已是不勝枚舉。倉頡造字而鬼神哭,莫非鬼神早有先見,知有滿清之劫,故而預為號慟乎?
文字獄之興起,正值所謂的康乾盛世,持續近百年,時間之長,禍害之烈,株連之多,處罰之慘,力度之大,實屬空前。
僅1772至1788年的乾隆文字獄,所列的2320種**和其他345種部分取締的書中,只有476種倖存,不到所列數的18%,而這還是發生在印刷術業已普及的情況之下。
滿清在焚書**之餘,卻也修書,即《四庫全書》。然而,這其中又有貓膩。說起來,他們用的也是春秋筆法,寓褒貶於字裏行間。但他們褒的都是誰呢?不僅他們自己,連過去的契丹、女真、蒙古、遼、金、元等,也一併褒讚在內。八杆子都打不着的關係,他們何必做這份人情?原因很簡單,他們有一個最大的共同點,那就是對華夏而言是異族,是侵略者。而在編纂過程之中,對那些反映民族矛盾、民族壓迫和漢民族戰鬥精神的作品,則是盡量摒棄和抽毀,對於不能不收錄的名家名作,則大肆篡改。比如,岳飛《滿江紅》的名句,“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經過刪改之後,變成了“壯志飢餐飛食肉,笑談欲灑盈腔血”。
對此,魯迅先生曾評價道,“單看雍正乾隆兩朝的對於中國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夠令人驚心動魄。全毀,抽毀,剜去之類也且不說,最陰險的是刪改了古書的內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庫全書》,是許多人頌為一代之盛業的,但他們卻不但搗亂了古書的格式,還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內廷,還頒之文風較盛之處,使天下士子閱讀,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的作者裏面,也曾經有過很有些骨氣的人。”於是有嘆,“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相對於原始的火燒而言,這豈不是更高層次上的焚書嗎?
如契訶夫所言,別人的罪孽,並不會使你變成一個聖人。儘管干過焚書之事的遠非李斯一人,但這並不足以成為李斯開脫的借口。李斯的焚書,開了皇權政府**裸地扼殺民眾思想的先河,不僅在當時釀下了嚴重後果,也對後世產生了深刻的心理影響。
註:此段引自劍橋中國史秦漢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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