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侯府舊事
方媽媽走進紫竹堂主屋的西次間,看到守在門外的丫鬟沖她點了點頭,這才撩開了帘子走了進去,一股沁着清香的暖意便撲面而來。
裊裊的青煙自鈞瓷香爐中升起,帶着淡雅的梔子香。旁邊擺了個粉彩的長頸花觚,插着幾枝鮮艷的紅梅。
霸陵候夫人徐氏正斜倚在臨窗的大炕上。她穿着件沉香色綉翠竹的褙子,臉上的神色看起來有些陰沉。
“夫人,方媽媽來了。”見到方媽媽走進來,正在給夫人捶腿的大丫鬟夏鳶輕聲道。
徐氏慢睜了眼,在丫鬟的服侍下慢慢的坐起了身子。她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卻因為常年鬱郁顯得起色晦暗,“媽媽來了,過來吧。”話語間她瞥了身邊的夏鳶一眼,夏鳶心領神會的退出了西此間。
方媽媽見狀,便立刻走了過來。
“那件事查的怎麼樣了?”見方媽媽上前,徐氏問道,她的神色顯得有些焦急。
“夫人,趙婆子那裏有了些眉目。”方媽媽在徐氏的耳邊輕聲道,“不過,這事與我們猜測的卻有些差池。那作死的蹄子卻不是聽濤院那邊的,而是……”說到這裏,方媽媽並未直說,卻伸手朝着一個方向指了指。
徐氏一愣,隨即大怒,“你是說,是說……是芳馨院那邊的人?”
“正是!”方媽媽面色凝重的點了點頭。
“可是查清楚了?”徐氏按着胸口,胸中一頓憋氣。
“夫人也知道,內灶間出了這檔子事情,那趙婆子必是脫不了干係。夫人心慈繞她一命還讓她繼續管着內灶間,她能不對夫人感恩戴德,能不盡心儘力的徹查這件事?”方媽媽道,“趙婆子指天畫地的對我發誓,絕對沒有錯。那小蹄子當年賣進咱們府里的時候說的是無父無母,孤身一人。趙婆子找了當年賣她進來的人牙子逼問,那人牙子被逼無奈才承認,這蹄子還有個姐姐。她姐妹逃難到了京城,姐姐賣身進了樓子,也不想帶着她這個累贅,索性找了人牙子發賣了她。到底也是親姐妹,她姐姐拿銀子堵了人牙子的嘴,讓把她妹妹賣進個好人家還讓人牙子對人說這蹄子是孤女……”
“啪!”徐氏按捺不住怒氣,伸手在炕桌上一拍,震得那粉彩小茶盅都跳了一跳,她看向方媽媽,咬牙切齒的問道,“是哪個樓子?”
方媽媽對徐氏的怒氣有些畏怯,她頓了頓才輕聲道,“正是祥雲樓。”
徐氏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她扶着炕桌強自鎮靜下來,聲音卻不自覺的有些發顫,“媽媽……都十幾年了,難道我還是要這麼過下去嗎?這許多年,除了這侯夫人的名分,她處處壓我一頭,我就比不上一個娼子嗎?”
“夫人!”方媽媽一個箭步走到徐氏身邊,緊緊的撫着徐氏的胳膊,恨聲道,“夫人萬不能灰心。誰說您比不過那位,您還有大少爺和三少爺啊!就這一點,您就比她強出百倍千倍!芳馨院那位,她有什麼?不過以色侍人而已。老婆子我說話直,但卻是肺腑之言。她便是能抓着侯爺的心又能怎樣,這十幾年了,還不是連個姨娘都不是。都這些年了,您還沒看透嗎?在這深宅大院最要緊的是什麼,不是丈夫是兒子啊!”
徐氏抓着方媽媽的手,一陣急喘后,才恨恨道,“你說的沒錯,當年母親也對我說過千遍萬遍,可我,可我一看到芳馨院那個狐狸精,我就堵得快要憋死了。你說的沒錯,沒錯!我還有竑哥兒和章哥兒,她有什麼!必得有一天,我要把她杖斃在裴氏的祠堂前,讓裴氏的列祖列宗看看,他裴湛心心念念的是個樓里出來的娼子!”說到這裏,她的臉上仿若露出些快意,但是剎那間,她的臉色卻又白了些。
方媽媽慣於察言觀色,看到徐氏此種神色,立時便明白了徐氏在顧忌什麼。她輕輕的拍了拍徐氏的手,溫聲道,“夫人不必憂心,大少爺終歸是您的兒子。即便小的時候有些嫌隙,待他年紀長起來,必然明白該跟誰親近該倚靠誰。話說回來,不管侯爺心裏裝着哪個,但是他對大少爺那可挑不出毛病。從小到大,侯爺那是手把手的教導着,去哪裏都帶在身邊。單憑這一點,夫人您就什麼坎都能過去。畢竟大少爺的地位,這府里還沒人能撼動。待這次侯爺回來,您可千萬別跟他坳着了,趕緊讓侯爺遞了摺子,請封世子那才是頂頂要緊的大事。”
徐氏沉頓了半響,才幾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方媽媽看着她臉上抗拒的身上,心中暗暗的嘆了口氣。在她看來,身為霸陵侯夫人的徐氏,實在不是個合格的主母。可以說,她今日的悲苦,十之□□都是她自作自受。(www.pnxs.com平南文學網)
徐氏十六歲嫁給霸陵侯裴湛,十七歲就生了大少爺,兩人的關係在最初並不像今日一般冰冷,反而是十分融洽。壞就壞在了一個多嘴的丫鬟身上。徐氏懷着大少爺即將分娩的時候,從那個丫頭嘴裏偶然聽到了一樁舊事。霸陵侯裴湛年幼時曾與兵部侍郎虞家定下一門婚事,定的是那家的嫡長女。裴湛十七歲那年,虞家被捲入奪嫡紛爭。時任兵部侍郎的虞勉之被後來得承大統的武皇帝殺了頭,他的家眷也被充入了教坊成為了官妓。那位虞大小姐也沒逃過這一劫,被送進了祥雲樓。
裴湛與虞大小姐的婚事必然作罷。
但是裴湛自幼年起便與虞大小姐相識,兩人竟早已根深情種。虞大小姐被送入祥雲樓后,裴湛還曾經在他母親,當時的侯夫人屋外跪了整整三天。祈求母親將虞大小姐救出來,他還想着能跟那位青梅竹馬的虞大小姐共結連理、琴瑟和鳴。
在方媽媽眼裏,當年的裴湛也是個不明事理的渾小子。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發生?當年的老侯爺就他這麼一個兒子,他必然要繼承爵位,一個娼門女子也能肖想堂堂侯夫人的位子嗎?老侯爺把裴湛捆起來吊著打個半死,他居然還不知悔改,心心念念的就是他的心上人。
老侯爺氣的將他拎到祠堂,當著裴氏祠堂十幾排的牌位一字一句的告訴裴湛,他這輩子都不用想着讓虞小姐進門!
裴湛深受打擊,任老侯爺怎麼罵、老夫人怎麼哭求,他整日裏借酒消愁,好好的一個上進少年開始跟京城紈絝一起廝混。那虞小姐被送去教坊也不是為了被人供着,沒過多久就掛上了牌子。裴湛大把大把的銀子扔到了祥雲樓,從虞小姐掛牌的第一天起便日日前往,彷彿住在了祥雲樓一般。兩人竟似成了夫妻一般。
老夫人哭成了淚人,老侯爺氣的要綁了他家法處置,恨不得要將他打死在裴氏祠堂里。裴湛竟索性不回家了,把那祥雲樓當成了家一般。
這件事當年在京城可是轟動不小,不少豪門大戶都知曉霸陵侯府出了一個混不像樣的少爺。
裴湛就那樣渾着,直到冬天。
那年冬天北戎犯境,老侯爺顧不得裴湛的荒唐事,身為龍虎將軍的他挂帥出征。卻不料朝廷無能糧草中斷,又中了北戎韃子的計謀,戰死在北地。
這下子,霸陵侯府彷如天塌地陷,老夫人看着抬回來的棺木想着依舊醉生夢死的兒子,一口氣沒上來厥死過去。
裴湛在外聽說了老父身亡的事情,仿若被雷劈了一般,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正正看到老夫人倒在地上,一群奴僕如同無頭蒼蠅一般未在母親身邊大呼小叫。他當時臉色煞白,以為母親也隨亡父而去,他站在堂外披着從天而落的鵝毛大雪,七尺的男兒雙膝砸地,跪的如同推金山倒玉柱。
後來老夫人緩了過來,看到了跪在堂外已經變成雪人的兒子,踉蹌着衝出堂外,攬著兒子放聲痛哭。裴湛聽着母親痛哭的聲音,指天發誓絕不再違逆母親半分。
經歷這一變故,裴湛浪子回頭。
他繼承了父親的爵位,腰上繫着孝帶告別母親,帶着父親留在府邸的親兵前往北地。
要說這裴湛,在十七歲之前真是個難得的少年郎,武藝兵法那都是老侯爺親授。一年後,帶着大勝北戎的戰績回到京城。
裴湛憑藉一己之力解決了那冬的北戎之亂,皇帝大賞。裴湛以不到二十的年紀授從二品鎮國將軍。
承爵的霸陵侯裴湛再也不是那個京城有名的渾人,他成為了京城最炙手可熱的單身漢。
只是,話雖如此,裴湛畢竟有過不堪的過往。真正將女兒視作掌珠的高門大戶,又有哪個肯把女兒嫁過來。此時來打聽親事的,多多少少都有着攀附侯府如今風光的打算。
老夫人左思右想,最終將目光放在了年初升任吏部郎中徐壽身上。徐壽一家進京不久,對於裴湛的舊事了解該是不多,況且這徐壽年紀輕輕便能脫穎而出進京為官,想也是個見機就上的伶俐人。她想來想去,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徐壽在官途上再升一步的可能性相當大,有這樣的岳家,對於裴湛也是個好事。
那徐壽果如老夫人所想,他明知道裴湛過往,卻瞞住了妻子與女兒,硬是一手促成了這樁婚事,徐氏便嫁進了霸陵侯府。
徐氏跟隨父母進京不到一年,在京城的閨秀之中遠算不上身份顯貴,能嫁進霸陵侯府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她年少無知,又長在生活單純的淮南,哪裏知道京城豪門裏那些彎彎曲曲的門道。
嫁給裴湛,簡直太符合她初進京城對豪門千金那種骨子裏滋生的嚮往。
婚後兩人倒是相處的十分和睦,裴湛每日清晨上朝,下朝無事便回府,身邊也沒有那些鶯鶯燕燕,那一年的放蕩簡直就如不曾有過一般。徐氏心裏十分舒暢,對丈夫恭敬對婆婆孝道,日子過得十分愜意。
直到她知道了這霸陵侯府深處一座院子中住着誰。
原來這裴湛到底忘不了那位虞小姐。北戎打敗,皇帝大赦天下,那位虞小姐也在赦免的範圍內。裴湛回京后,偷偷的將那位虞小姐從祥雲樓里贖了出來,安置在侯府深處的一個院子裏。
老夫人知道了此時,雖然有些氣悶,但想著兒子現今已經比起當初好了不知多少,再則丈夫已逝她也要靠著兒子生活,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撒手不管。
這件事對於身懷六甲滿心期待第一個孩子的徐氏來說,仿若晴天霹靂,當晚就動了胎氣。裴湛連夜進宮請來太醫院掌事,這才保住了孩子。
兩個月後,徐氏難產掙扎了兩天兩夜才生下了長子,卻損耗了身子,休養了將近兩年時間才緩過來。長子邵竑一直被老夫人帶在身邊。
就是從那時起,徐氏跟裴湛有了嫌隙,連帶對長子邵竑也不太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