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許月桐與蕭巒(五)
許月桐猛地睜了眼,入眼卻是漆黑一片。臉上一片冰涼,伸了手去摸,才知道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蕭巒最後那孤寂的背影,心中一片空白,氣血上涌,掀了被子便下了床,連鞋子都沒穿便朝着卧房的門口直直的沖了過去。
睡在腳踏上的香濃一下子被驚醒了,見她瘋了一般的朝着門口衝去,也不顧的什麼上前便抱住了她的腰,急出了滿頭的汗,迭聲的問着,“小姐,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許月桐被香濃攔住了去路,她本就年紀小再加上昏睡了幾日,更是渾身無力,掙扎了幾下便有些脫力。她睜大了一雙眼睛,拉住了香濃的胳膊,急的眼淚大滴大滴的落下,“香濃姐姐,你放我出去吧,我求求你了,你放我出去吧!你讓我再見他一面,今生今世我沒法報答你,來生我為你做牛做馬……”
“住口!”還未等許月桐說完,門口便想起了許夫人的一聲厲喝。
前一晚許月桐在父母面前那般失態,許夫人便深覺女兒失常,這一日再也顧不上生病的幼子,將長子許岳英叫到了正房足足詢問了一日。
許岳英梗着脖子一句都不承認,到了最後許夫人連家法都抬了出來,便是這樣他都一句話沒說。直到許夫人淚流滿面的說著,“你以為你這是在幫你妹妹么?你這是在害她呀!你妹妹這樣的年紀,遇上了那樣的兒郎,若是能成了夫妻那還好,若是不成,她這一輩子都被那人給毀了!蕭家犯得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啊!”
許岳英聽了,心中萬分愧疚,此時此刻,他也十分懊悔。端午那日,若不是自己帶着妹妹出去遊玩,妹妹又怎會深陷至此。此時此刻,看着母親滿臉的淚水,他再不忍心相瞞,便將之前的事情一一道了出來。
看着女兒披頭散髮的坐在地上,赤着腳,身上只穿着中衣,哭的滿臉是淚,許夫人心中一陣難受,卻也忍住了只恨聲道,“你瞧瞧你現在是什麼樣子?這個樣子跑出內室,闔府上下都以為你瘋了!好端端的大家閨秀,竟做出這幅樣子,我平日的教導你都當做耳旁風了嗎?”
這樣的話,許月桐此時哪裏聽得進去,她現在只知道如今母親在這屋裏,香濃再是做不了主。她扔開了香濃的胳膊,掙扎着自地上爬了起來,向前撲通一聲跪在了母親眼前,一聲聲的哀求着。
許夫人見她這般模樣,眼中也滴下淚來,卻只能狠心道,“你且死了這條心吧。今日你父親下衙回府,說起那蕭家。皇上已經定了罪,臘月十六闔府斬首示眾!我勸你儘早將他忘了,你若還是這般瘋瘋癲癲,我便將你鎖在房裏,直到你出閣,我也眼不見為凈!”
那句闔府斬首落盡耳中,許月桐被刺激的發出一聲絕望的尖叫。香濃怕她再次觸怒許夫人,只得連拉帶拽的將她拖回到榻上。
安神的湯藥立時便被送了進來,許夫人狠着心讓幾個粗壯的婆子將她按住,親自將那碗湯藥全數給她灌了下去。
許月桐被強灌了葯,身上再無力氣,如今又被布條綁了手腳,只能勉強仰着臉,瞧着母親仍舊一聲一聲的哀求,直到身疲力竭再次暈了過去。
直至此時,許夫人這才癱坐在榻上,將臉上淚水抹去,將女兒抱進懷裏,哽咽道,“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呀!”
呼嘯的朔風卷着鵝毛般的大雪將許月桐卧房的窗欞吹得哐啷一聲巨響,冰冷的寒風自窗欞那一霎時露出的空隙中吹了進來,幾片冰冷的雪花便落到了她的臉上。
她慢慢的睜開了眼,有些遲鈍的看着大開的帷帳。
冰冷的日光自窗欞上的輕紗透了進來,屋子裏除了她便空無一人。她動了動手腳,發現捆綁着自己的布條已然去除,只是那一次又一次的湯藥,讓她身上依舊癱軟無力。
臘月十六那個日子突地闖進腦海,許月桐倉促的四顧了一下,身上彷彿有了些力氣,她掙扎着爬了起來,下了床。
偏偏這時,香濃卻又走了進來。
她一下子便再次陷入絕望,看着香濃驚訝的放下了手裏的銅盆,她翕動着嘴唇,抖着聲問道,“什麼日子了?”
香濃猶豫了一下,才白着臉回道,“今日是臘月、臘月十六。”
許月桐聞言霎時失了力氣,一個踉蹌雙手胡亂的摸着直到扶住了桌子,這才堪堪穩住了身形。她面色煞白,直直的瞪着香濃,半響才咬牙擠出幾個字,“什麼時辰了?!”
“辰、辰時。”看着她毫無血色的臉龐,香濃心中也十分驚恐。
許夫人走了進來,便見女兒立在桌旁,一張原本嬌俏可愛的臉龐如今白的如同紙一樣。最可怕的便是,她似已然絕望,渾身上下透着的都是死意。
她像是已然絕望,便是母親走進屋內也未有遞過一絲一毫的目光,只獃獃的站在那裏,毫無生氣。
許夫人心中咯噔一聲,此時終是明白,若是此生不讓他二人再見上一面,恐怕那人前一刻死了,下一刻女兒便能隨了他去。
心裏想起昨日父親方景崇的訓斥,許夫人心中也有些懊悔,責怪自己行事太過剛硬,終是將女兒逼到了這個境地。
想到此處,她便放緩了語氣道,“我若是放你去見他一面,你可能保證自此以後將他全然忘記?也不再這般要死要活瘋瘋癲癲?只安心等着出閣?”
許月桐聞言愣愣的看着母親,直過了許久才聽懂母親所言。
那一雙大眼睛裏終於露出了光彩,她迫不及待的朝着母親連連點頭,急聲的保證道,“娘、娘,我應允你,我什麼都應允你,只求你放我去見他最後一面。”
許夫人聞言深深嘆了口氣,女兒這幅模樣顯是對那蕭巒用情至深,便是放她去見了一面,又怎能說忘就忘呢?只是便是心中裝着那人過了一生一世,也好過她如今渾然沒有半點生氣。想到這裏,許夫人搖了搖頭頹然道,“讓香濃給你梳妝吧,也不要穿了女裝,便如以往那樣扮作你哥哥去吧。”
漫天飛雪之中,許月桐艱難的向前走着。許岳英本要上前扶她一把,卻被她狠狠推開,只能遠遠的跟在她後面。
今日雖是這般天氣,卻因蕭家闔族被斬,街道兩邊站了不少前來圍觀的人。
許月桐不曉得如今是什麼時辰,只能在風雪之中頂着朔風而行。
身上的披風因阻礙了腳步,早被她扔在了半路上,此時衣衫單薄,卻依舊感覺不到半分寒冷,只因心死便是寒冷也半分都感覺不到了。
不知走了多久,身後傳來一陣喧嘩。
許月桐驀地頓住了腳步,轉臉便見一輛輛囚車自遠處行來。
眼中全然不見其他人,她只茫然的尋找着蕭巒的下落。
終於,在其中一輛囚車之上,她見到了散落一頭鴉發的蕭巒。雖是身陷囹圄,他臉上卻依舊一派淡然,只是在眼光落在她身上時,猛地一震。
隔着一層層的雪花織就的簾幕,許月桐與他遙遙對視着。
她看着他,心中再無他物,塵世間便只剩她二人在此。這一眼,便是一生一世,便是生生世世……她心中想着,再多看他一眼,再多看他一眼,這樣他便牢牢的鏤刻在她心中,便是一世的孤單,或許也能忍受。
囚車依舊在前行,直到快要瞧不見蕭巒,許月桐這才清醒過來。眼眶中的淚水奪目而出,她拼盡全力朝前跑着,一步一步的追着那押送着蕭巒的囚車。
直到被路上石頭絆倒,她重重的摔在地上,身上再無半點力氣,卻仍舊心有不甘的抬頭望着他。看着他滿臉的悲慟,看着他朝她說著什麼。
風聲那麼大,她根本無法聽見,只是心中卻如同擁有靈犀一般,明明白白的知道他在說什麼。他在對她說,“快點回家。”
許月桐拚命的搖頭,卻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消失在街道的轉角處。這一刻,她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延德帝三年
許月桐脫下了明黃色的九鳳翟衣,一身月白色的衣裳站在坤寧宮空蕩的大殿之中,環顧四周,空無一人。
獻王軍隊已經闖進宮中,坤寧宮內的宮人內侍早就逃命去了,只剩她一個皇后孤零零的站在這裏。
延德帝駕崩的消息是她親手送出了京城,延德帝的江山也是她一手交到了旁人手裏。想起不久前姑母那聲嘶力竭的恨意,許月桐只覺得滿心暢快。
九年過去了,眼看着過了年便是十年了。
除了已然過世的父母與遠走他鄉的兄長,又有誰知道自己是如何心如死灰的挺過了這十年?若不是無意中知曉了當年迫害蕭家的人里,竟有她的姑母與表兄,她又怎會這樣生生熬過十年,就為了替他報那滅門之仇?
那塊珍藏了十年的山佩已交給了他的妹妹,許月桐只痴痴的看着已上中天的月亮,喃喃道,“遠山……你在天上可看見了?我已經為你報了仇,許家對不起你……我也,對不起你。”
如今她已嫁做人婦,再也配不上那光風霽月的少年郎……
廝殺聲已近後宮,她拿着燭台點燃了帷幔,火光衝天而起,她臉上卻一派恬淡的笑容。這一世過得太累了,她只想好好歇一歇。
即便如此,她卻仍舊不後悔,在那樣一個艷光明媚的春日,出了府來到了他的身邊。
黃泉之路上,那冷風似如刀鋒一般,侵肌裂骨。
許月桐踉蹌的走在路上,身後跟着手執喪棒的黑白無常。
地府原來是這般寒冷,她渾渾噩噩的想着,又覺得這條路那般遙遠,彷彿走不到頭一般。
直聽到身後無常嘆道,“便是人間皇后,也要走上這一遭呢。”
另一個便道,“誰說不是?這種地方,哪有人願意常留,可偏偏有人一留便是十載……每日裏又要受那冰火之苦,卻執意不肯喝一碗孟婆湯。”
許月桐慢慢抬了眼,心中似被什麼觸動了一下,腳下沒有停歇,眼睛卻一瞬不瞬的看着像是遠在天邊的那一條洶湧的冥河……
在那橋頭之上,一人靜靜端坐。
十年之後,她的腦海之中在此浮現出了端午那夜的歌舞,回蕩起了他溫柔的低語,“……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當那人自橋邊站起,一身白衣仿若踏蓮而來之時,早已在十年前便流幹了的眼淚,再次洶湧的奪目而出。
她再也無法按捺心中的思念與激動,仿若還是小女孩那樣,提了裙子便朝他奔去。直到一頭撞進他的懷中,聽着他溫柔又無奈的說了一聲“真是個傻姑娘……”,終是放聲大哭了起來。
那錯過的不甘,折磨了她整整十年。
十年裏,多少的思念與悲慟,多少淚水與等待,便在這一刻化作相思意,長長久久,生生世世牽絆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