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 中世紀的理想主義者
我和布呂尼院長面對面坐着,只相隔手臂那麼長的距離,他面部表情的任何細微變化全在我的注視之下,可是即便如此,仍舊很難從老人的臉上窺測出內心活動——他在想什麼、要說什麼、要做什麼,我一無所知,像個頭一次看心理醫生的患者,待在椅子上手足無措的乾瞪眼。
“對不起,我沒聽懂您的意思。”重複之前的對話,我腦子裏飛快盤算着應對之策,萬一老院長獅子大開口的提出啥過分的要求,至少得先穩住他,條件可以再談,過後不鬆口就麻煩了。
修道院長嘆口氣,臉上掛着“你不懂我”的失望,他推開椅子站起身,疊在腿間的灰布長袍曳及地面,“請跟我來,公爵大人。”老院長輕輕地招了招手,瘦骨嶙峋的胳膊透出淡藍色的靜脈,“咱們邊走邊談。”
我點頭應着,虛虛望向大廳高聳的穹頂,不知為何心中忐忑不安,可能被敵人接二連三的刺殺弄怕了,與人獨處時總下意識的畏懼,漸漸依賴起“嘴毒心暖”的代號四來,“你在不在,好歹露個頭啊……”陰暗的角落無人回應,唯有上了年頭的天使浮雕悲憫的盯着可憐的凡人。
布呂尼院長歲數大了,腿腳不靈光,這段路走得步履蹣跚,冰冷的石牆每隔一段距離便有扇狹長的窗子,將外面炙烈的陽光投進來,在這些纖細的光影中,能看到無數灰塵上下翻飛。為本就滄桑的教堂蒙起一層愈發斑駁的外衣,老院長行走於歲月交織的畫面里,灰布長袍一會兒變亮、一會兒變暗。安靜的彷彿上山路邊肅穆的雕像。我們穿過冗長漆黑的走廊,沿着打掃的一塵不染的石階來到修道院後山沖向博登湖的寬闊涼台,極目遠眺,視野豁然開朗。
雖然不知道老院長帶我來此是何用意,不過眼前的美景已容不得再做其他想法,冬日午後的大地籠罩在和煦溫暖的光芒中,藍色的湖、白色的山、灰色的林。以及湖邊錯落有致的房屋和諧的填滿構圖,令人不得不感嘆大自然的偉大,造物是世界上最優秀的藝術家。它永遠明白該如何揮灑顏色內在的激情。
“您看到了什麼,我的大人?”布呂尼院長攏着袖口,像是欣賞掛在自己家牆上的一幅大師作品。
哎呦,改走文藝范了……我以為抓住了重點。頓時感覺胸有成足。管你玩小清新溫情還是後現代腹黑,大不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能白白爬了上千級台階,下山前必須得有些收穫。
“我看到了上帝,無處不在的主。”要想和神棍交流,得先把自己弄得神神叨叨才行,我踱了兩步,目露虔敬的說道。“山川、湖泊、森林、村莊,到處都是上帝創造的奇迹。我們得以作為他的寵兒生活在這樂園裏,實在幸運之至。”
老院長顯然很驚訝,這時代一個不學無數的武夫可以流利的講出如此精彩的句子着實夠“駭人聽聞”的,“您……看到了上帝嗎?”他若有所思的面向風景,“獨特的眼界,公爵大人,但我首先注意的是芸芸眾生,你、我、他,還有千千萬萬個勞勞碌碌的普通人,生活在上帝樂園的幸運兒。”
不是說好的文藝范嗎?怎麼我剛拔高了bi格就掉落凡間,準備悲天憫人的節奏了么?“是啊,我們既是普通人,也是上帝的幸運兒。”沒辦法,在搞清對方的目的之前,得順着他的話往下說。
“聖本篤當年在卡西諾山目睹異教縱橫民生凋敝的慘狀,毅然決然捨身傳道,用基督的博愛感化眾人,終於幫助他們摒棄了野蠻的異教信仰,搗毀異端神廟,並於廢墟建起隱修院。”他突兀的說著傳教故事,怎奈聽眾興趣寥寥,除了打仗時靠吆喝兩句“上帝保佑”來激勵士氣,平常對鬼神之事我向來能躲多遠躲多遠,“當下烽火紛紜的大陸,傾相攻伐、生靈塗炭,我們所缺乏的正是信仰,或者說,缺乏那種純粹的、不含功利的信仰,聖本篤教誨我們的精神內涵。”
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密切配合著老院長:“您說我們缺乏信仰?可教堂和修道院遍地都是啊,在我的領國里,農民們每天結伴去教堂聆聽聖訓,逢主保聖人的節日還傾其家產的捐獻彌撒,我們怎會缺乏信仰呢?”
“耶穌從加利利去耶路撒冷的路上,接受過信徒的財物嗎?”布呂尼院長反問道,“那些投進聖捐箱中的金幣與貴族們的奉獻——戰利品、金銀珠寶、物產、土地,最終究竟流進了誰的腰包,是上帝嗎?”說到激動處,他脖子上青筋爆出,乾癟的臉頰放射難得一見的生命光輝,“‘丕平獻土’是個錯誤,他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裏面的瘟疫感染了我們純潔的信仰,使其演化為**供養的怪物,看看如今梵蒂岡成了什麼模樣!紅衣主教穿金戴銀、豢養情婦、私生子泛濫;神父流連於貴族的宴會,如同賣笑祈憐的小丑,一次次以廉價的祈禱來巴結依附有權有勢者;就連普通教士也不老實,互相攀比、沾花惹草、處處留情,敗壞我主臣僕的聖潔形象;至於各地駐堂主教做的齷齪事,更是一言難盡,對權力和財富無孔不入的佔有欲腐蝕了每一個胸前掛着十字架的牧者,他們的靈魂已經賣予魔鬼,何談拯救迷途者的靈魂?”
那廂邊講得慷慨激昂,這廂邊聽得雲山霧罩,我竭力裝出心有戚戚的樣子,可惜神態做不到位,只得拿手掩着半張臉。
“公爵大人,您在聽我說話嗎?”老院長覺察我走了神,輕聲提醒道,“現在明白,為什麼之前您的要求被我斷然拒絕了吧?”
“明白……”明白什麼?身披教袍的全是掛十字架的魔鬼?還是梵蒂岡糜爛的像顆臃脹的腫瘤?
“所以,我願意支付您急需的費用,提供接下來行軍的物資,以及修道院養的部分馭畜。”他話鋒一轉,利索的答應了前面拒絕的所有請求。
這下我徹底蒙了,好在“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市儈本領起了作用,表面並未露怯,反倒將感激與惶恐的情愫演繹的淋漓盡致,愣是騙過了閱人無數的老院長,他不動聲色的觀察着我的整體反應,滿意的笑了。
“這片被主選擇了卻自暴自棄的大陸,需要犁除罪惡重獲新生,那個能力挽狂瀾的人,只有您,奈梅亨的蘭迪.阿德里安.霍夫曼公爵。”布呂尼院長背依大好河山,勉然朝向不知所措的我,“請您務必承下這一重擔,公爵大人,聖加耳雖處窮鄉僻壤,但您的英雄事迹早早便流傳開來,我在您身上,發現了聖徒才具有的品質——虔誠、篤志、謙遜、剋制……別在意那些已發生的災難,這是我主施予的考驗,正如上帝默許撒旦奪走烏斯地之人約伯的一切,‘凡所說必被檢校,凡所為必被驗典,凡所做必被試探,世間再無如他般敬侍上帝、遠離鬼神的人’。”
他……選擇我來……拯救世界?這種一般只會出現於超級英雄漫畫裏的場景,竟然真實的降臨在我身上?饒是自詡情緒控制極佳的我,仍舊花了相當長的時間來適應老院長無厘頭的期望,拯救世界……這道貌岸然的修辭真是夠了!可話說回來,獲得修道院財力上的支持為當務之急,管他勞什子世界和平,錢到手再說別的……
“我怕……承受不起如此重擔。”眉頭皺得恰到好處,我似有若無的搖了搖頭,“太重了……”
布呂尼院長看我要推辭,趕忙擺手說道:“不要這麼沒信心,上帝必將照拂您未來的征途,您不是發誓要做‘基督的寶劍’嗎?該是付諸實際的時候了,公爵大人!救贖這沉淪末日猶不自知的大陸,消滅那些披着偽善外衣的主的敵人,將基督的福音傳播給深受異教毒害的野蠻人,甚至——”他稍頓一下,眼神越過我憧憬的眺望遠方,“率領十字照耀下的信仰大軍,解放飽受異教徒蹂躪的聖地,這片神許世人的應許之地……到那時,蒙主保佑如果我還活着,便會去聖墓教堂旁結個小小的草廬,以一生誦經冥修來感恩基督,日夜不息的為您祈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