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費執明回來之後,看見妻子和兒子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妻子還拿着厚厚的一疊稿紙在看,不由得很是驚奇。
他問兩人:“這是在做什麼?”
費奕真抬起頭,看着年紀輕輕,拿着公文包一副精英派頭的父親,果不其然看見了數據精靈跳出了極高的閱讀喜好數據。
他想起之前他老爹扒着他的微博瞅還粉了他兩年連是不是他發微博的口氣都能分辨出來的熱心勁,還有硬生生從微博里挖出他性取向和實際動態的毅力,忍不住想,父親是不是那時候就把他所有發表的作品都看了一遍呢?
然後他就聽見陳雪妍回答道:“兒子這兩天在家裏寫的小說。你不說,雖然看上去有點奇思妙想,但是寫得還真好。連我都看得欲罷不能。”
費執明頓時有了興趣,說道:“兒子寫的小說?嗯,拿來給我看看。”
費奕真其實沒有當面見過父母讀自己的作品,陳雪妍也就罷了,母親一向溫溫和和,偶爾還會顯出三分孩子氣,並不讓費奕真覺得敬畏。倒是父親,大約是因為事業成功,身上自然有一股氣勢在,費奕真總覺得被他看到自己的作品有點羞臊。
他開始低下頭來專心吃蘋果,假裝看不見費父費母正在對他的故事進行交流。
費執明只看了開頭的一章多,就已經對費奕真刮目相看了。他知道自己兒子的語文好,一向是受到老師讚許的。但是他翻開稿紙,看到的文字非常成熟洗鍊,根本就不像一個小孩子寫出來的,就連書法似乎也比上次看到的時候更精進了一些,如果不是書法的風格與原來還有七分相似,費執明又知道自家兒子這幾天就坐在家裏寫個不停,他都不會相信這故事是費奕真寫的。
其實費執明不知道,若不是因為費奕真常年打字輸入,所以對於手寫疏於練習,他的字體必然更不像十二歲的中學生。
費執明繼續看了下去。
他看書看報看文件的時候多,密密麻麻的字眼幾乎只是略略一掃過就能看明白,所以自然比陳雪妍看得快。沒一會兒他就拿了陳雪妍手上的稿子先看了起來,反而是陳雪妍開始撿他剩下的在看。
費執明看完整個故事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早過了一家人平日的吃飯時間。費執明看完了整個故事,然後拉過費奕真,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雖然知道你平日就心思多,但是沒想到你想得這麼多。不錯,故事寫得很好,即使爸爸也覺得挺好看。不過你才十二歲,怎麼寫人家愛來愛去寫得這麼清楚?你是不是有喜歡學校的哪個小女生?”
費奕真頓時嘆了一口氣,他要是能喜歡小女生就好了。
他搖了搖頭,說道:“我沒有喜歡的女孩子。故事的愛情故事只是照着平常看的小說電視隨便按着正常的情況編了一下而已。”
陳雪妍說道:“你不要想太多,他才十二歲,青春期都還沒到呢,知道什麼愛情啊。大概只是平常電視看多了,就隨便寫了一下。孩子腦子靈活,有什麼不好?”
費奕真頓時有點心虛。
他現在心情是波瀾不驚,但是曾經的這個時候,他還真是情竅已開,默默暗戀了同班的少年很長的時間。
費執明聽了他的解釋,也就不計較這件事了,只是繼續問道:“那你接下來要怎麼辦?這個故事寫得這麼好,是不是打算寄出去投個稿?有想過這方面的事嗎?”
費奕真點點頭,說道:“我想投稿,但是還沒想好要投到哪裏。”
這話他倒是說真的,他簽約的雙葉出版社如今肯定還沒有成立,齊溫棠現在還在讀初中呢,大約明年就要被他父親送去國外讀書了,費奕真對於自己文稿接下來要嫁給哪家完全沒有計劃——他總不可能等七八年後雙葉成立了再來出版。
費執明點了點頭,說道:“如果你沒有什麼想法,爸爸倒是認得幾個出版業的人,要不我幫你拿去給幾個叔叔看看?如果他們也覺得可以,到時候爸爸就帶你去找他們談談?”
費奕真對自己自然是極有信心的,而且對費執明也是十分信任,當下就應了一句“好”。
第二天因為是周六,所以費奕真得去繪畫老師那裏上課。
放棄繪畫多年,費奕真幾乎已經快忘了自己還有學畫這種工作,猛然重拾起舊業,倒是有不小的新鮮感和懷念感。
他已經差不多不記得繪畫老師的名字了,只記得她當時好像在這一片還小有名氣。費奕真倒是還記得那時候總是坐在他左邊,被繪畫老師一直誇獎的天才兒童的名字——他成名之後還和那人在某個業界聚會上見過一次,那時對方已經成了想當有名氣的大畫家,見面時對着他像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虛偽得讓費奕真都覺得二見如故。
重回這一年,費奕真倒是對對方總是在繪畫老師那裏狠狠壓自己一頭沒了意見,畢竟他已經知道自己的天賦並不在這裏。
他甚至還主動跟對方打了招呼:“早安,葉名河。”
“早安!”葉名河露出一副很是意外的神情,回答道。
其實說起來他們之間也沒有什麼矛盾衝突,只不過是費奕真當初單方面嫉恨不服輸,擺出一副高貴冷艷的樣子而已。現在想起來,他們十幾年後都功成名就,結果明明熟識已久,卻因為孩子的一點小心思始終沒有發展出友誼,還是怪讓人覺得遺憾的。
費奕真放下心思,頓覺得心情都舒暢很多,心想自己的時光倒流,也不僅僅是讓他重溫一遍少年時光,少走些彎路而已。
繪畫老師已經出現在了教室里,費奕真靜下心來,開始看向黑板。這天他們的繪畫主題依舊是靜物——費奕真還記得,前一年他們的繪畫主題基本上都是靜物,這一年偶爾會出現一些其它的主題,但是大部分時候還是以靜物為主。
也就是從這一年起,葉名河和費奕真在這個領域漸漸分出了高下。
這天的主題是一叢插在立式花瓶之中的鮮艷花朵。費奕真看了一眼那層層綻開的鮮花,然後看了一眼坐在他左側的葉名河。
葉名河認真地看着那瓶鮮花,手拿鉛筆,已經開始打輪廓。
他從以前就是這樣,拿起畫筆就專心致志,輕易不為任何事情分心。他在繪畫上可以說是極有天賦,即使不用通過數據精靈,費奕真也預料到了他身上那絕對出色的繪畫天賦。
果然不出其然。
ss級繪畫天賦,這就是葉名河。費奕真當年憑着自己死磨硬耗上來的畫畫才能和他較勁了那麼多年,現在想來倒真是用自己的短處和人家的長處比較,不自量力了。
葉名河的畫向來筆觸流暢,色調極美。既有油畫素來的鮮艷亮麗,卻又帶着他獨特的風格,筆觸柔和順暢而極有質感。
費奕真現在想起來,他當初越畫越差,就是因為總是想要模仿者葉名河畫出那種讓人覺得莊嚴優雅又寧靜靚麗的感覺,但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最後狀態越來越差,終於因為心理壓力太大而放棄了繪畫。
而今他不把油畫當做終生理想來學習,精神上倒是少了很多壓力,多年後重拾起畫筆,除了一開始的生疏,後面倒是越畫越順暢。
到了最後,他上色到一半,頓時把前來查看進度的繪畫老師給驚愕到了,問道:“費奕真,你這上的......什麼顏色?”
費奕真的畫紙上,只有花瓶是灰黃色的,而除了夾雜其中的黑色陰影部分,整個畫面都是深深淺淺的深紅色,淡紅色和暗紅色。那風格強烈到讓人覺得不舒服。
老師的問話引來了畫室中大部分的注意,就連葉名河也抬頭看了一眼費奕真的畫紙。
費奕真實話實說:“我覺得我的配色感有問題,所以索性取巧用了簡單些的配色方法。這樣不行嗎?”
“你的配色不熟練,才應該慢慢學習起來啊。你這樣配色取巧是取巧了,也算是一種風格,但是對你的色感有什麼好處么?”
但是費奕真知道他的色感並不會有什麼進步,知道三四年之後,他的配色風格也總是差葉名河一大截......不,甚至不是一大截。有些事情,終究還是需要天賦的,並不是死記硬背,反覆練習就能獲得成功的。
他只能另闢蹊徑。
然後他聽到了葉名河開口說道:“我覺得這樣很有意思,挺好看的啊。”
費奕真回頭答道:“謝謝。”
老師嘆了一口氣,說道:“這次既然完成得差不多了,那也就算了。下次還是要老老實實地用正常方式上色。”
費奕真對她笑了笑,並沒有做出任何承諾。
繪畫老師只以為他靦腆,轉頭去看了看葉名河的進度,沖他點了點頭就走開了。
費奕真回過頭來,看向自己的作品。
作為油畫來說,尤其作為一副靜物素描來說,這畫作當然是不合格的。
不過如果把這副畫作當做十年後某部小說的插畫來看,它卻是極具有暗黑風格的一幅好插畫。
等繪畫老師一離開,他順手就往後面牆上加上了一灘緩緩流淌而下的暗紅色,然後在左下還沒有上色的空白處用鉛筆畫上了一張便簽紙,一隻鋼筆。
便簽紙上沒有寫任何字,只有一個漂亮的,紅唇印痕。
葉名河看着他做完這一切,說道:“感覺上好像看到了一個充滿懸疑的故事。”
費奕真立刻轉過頭,衝著葉名河露出了粲然一笑——他可不就是在畫一個故事?學了這許多年繪畫,他的天賦終究不在這裏。
就連拿起畫筆,他也只擅長繪畫一個故事,而不是一幅風景。
葉名河說:“總覺得你今天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你心情很好?”
費奕真說道:“因為,”他實話實說,“我終於發現,我不需要再在乎不管怎麼努力也趕不上你這件事了。”
葉名河愣住,他炸了眨眼,問道:“你以前很在乎嗎?”
“非常在乎。在乎到......幾乎睡不好覺。”
學畫的最後一年,他的焦慮就越發嚴重起來。那種嚴重焦慮症和挫折感不止打垮了他的精神,還磋磨着他的身體。他睡不好覺,吃不下飯,拿起畫筆的時候手甚至還會發抖,無論畫幾幅畫,都按捺不住地想要撕碎撕碎撕碎。
......直到最後,雙重焦慮下,費父費母終於絕對不再讓他學習油畫。
費奕真是不想放棄的,他死撐着那點自尊不肯認輸,但是卻又知道自己實在是沒有天賦,那時他對葉名河簡直不是嫉妒,而是到了恨意凌厲的地步。
現在想來,那時的他真是倔強。
葉名河半晌沒有說話,最後開口道:“其實你畫得也不錯。”
他很少出口誇讚別人,費奕真知道葉名河雖然不像他一般愛用眼角看人,但是卻也自然有自己的一種驕傲,普通他不放在眼裏的人,即使只是為了客氣,他也不會去誇讚。
所以這句安慰,才顯得有些難得。
費奕真說道:“謝謝!”
他不是真的十二歲,自然早已經知道自己的水平止步在了那個層次。然而對於和他的這個身體同齡的葉名河來說,這已經是充滿善意的安慰。
費奕真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理由不領情。
葉名河笑了起來,說道:“如果你不介意,我下次幫你參考一下怎麼配色好嗎?”
費奕真愣了一下,然後想到他下次也不太可能像這次一樣按着自己的性子來,就算想要來個另類發展,也不能直接把老師給惹急了,葉名河如果願意給他作參考,卻也不是什麼壞事,至少下周的配色他會變得輕鬆很多。
他說:“好啊。”
葉名河再次笑了起來,費奕真倒是第一次發現這個未來的大畫家是這麼愛笑的。
然後他看見葉名河的手指輕輕滑過了他畫架上的調色盤,沾染上了一絲淡淡的紅色。葉名河若無其事地把指尖的顏料往自己的調色盤邊緣擦了擦,然後重新拿起了畫筆。
他的畫架上,一叢色彩明艷的鮮花正在安靜地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