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道論天下
是啊,既然萬物皆有道,為何僅僅只問天人之道而非是眾生萬物之道
隨着君惜竹一言,在場諸人心思震動,心知必有一場極其經典的論辯即將開始,遂皆轉頭望向高座台上的王進,眸含期待,甚至還有勤勞者,已經鋪紙研墨,意欲照舊例將論辯詳細記錄,以待事後研習。
縱觀台下眾學子的期待,再看那白衣女子笑顏清雅,王進心思起伏,答與不答,都頗覺為難,他深自,自己若是論天人之道,那這白衣女子必然會拿眾生萬物來將他壓制,而他若是不選天人之道,可眾生萬物那麼多,誰又知道這女子又會拿些什麼刁鑽事物來說道?
想他王進自幼熟讀萬卷,方才博得了如今的名聲名望,而今聚眾講學,除了是想拉攏這些世家之外,就是想藉此機讓自己的名望再上一樓,故而才會先講《中庸》再講《大學》,表面上是教眾弟子為人處事,實際上,卻是想給自己博個賢德名聲。
沉吟半晌,王進定下心思,決定以退為進:“不知蕭姑娘想論何者?”
聽王進那淡定的語態,彷彿無論對方提出什麼,他都勝算在握一般,頓時,激起了周遭學子們的喝彩連連,更有不少人開始輕視這年輕女子不自量力,竟然妄圖挑戰稷下學宮的掌權人,這不是擺明着沒事兒來找抽么?
就在此時,稷下學宮朱漆大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道女聲:“如此兒戲之論,豈勞先生出馬?弟子願替先生領教!”
君惜竹聞聲回首,瞧着四個年輕壯漢抬頭一頂輕紗轎攆急步而來。
隨着這道女聲,轎上輕紗翻飛間,便見一位斜簪挽發,身着廣袖釉色長袍的女子凌空飛躍,落到了君惜竹面前:“在下顧憶寒,願領教姑娘高論!”
顧憶寒?!
乍聞此名,君惜竹心中莫名一驚,好在她向來能夠很好的控制自己的神色,拱手作禮從容贊道:“足下好俊的輕功!”
適逢亂世,諸多士家子弟都是文武並重,女子習文弄武也頗為尋常,卻鮮少有人能夠把輕功練到如此地步,只是不知這女子是何出生,又與這王進有何般牽扯,不過,能肯定的是,必然不淺,否則的話,也不可能掐着這樣的時機來出頭。
君惜竹正想着,便聽顧憶寒又道:“論天人,辯善惡,道義利……不蕭姑娘今日,是想論哪般?”
自古以來,天人、善惡、義利都是難辯出勝負的命題,就是因為難辯,才引得許多博學者都來論辯這些,即使他們深知凡事皆有兩面,無法論出勝負,卻依然樂此不疲,因為,他們都非常明白,既使是沒有勝負,可若是有一兩句妙語出口,也已足夠名揚天下。
不過,既然明知對方的打算,君惜竹又怎麼會走別人的舊路,又怎麼會落入別人設好的圈套里?
待人捧上兩套桌案,兩人相對坐定后,君惜竹方才開口淡淡道:“天下!”
“天下?”顧憶寒輕輕挑眉,望着君惜竹道:“那就論天下!”
話音方落,周圍聽辯的眾學子不禁面面相覷,顯然誰都沒有料想到,這兩個芳華之齡的女子竟要論天下!
眾所周知,就在今年初夏之際,南楚伐陵大戰前夕,聖謀一族公子白朮盡邀九州十八國掌權者於蒼州會盟,是為議天下。可誰都不曾料想,這場會盟,最終卻以南楚永輝公主當眾遞交戰書而結束。
又有季夏荷花時節,南楚武侯歐陽明月聚天下才子志士於一堂,談文論武說天下……同樣的,也是一個誰都不曾料想到的結局——永輝公主府上的新任軍師,竟然口出惡言,將眾人罵得啞口無言……
而現在,卻又有人要論天下!並且,還是兩個女子……
這天下,到底是怎麼了?怎麼總是被人拿來如此兒戲?——很多人都在心裏如此暗問。卻也有些人已經認出了這白衣女子就是永輝公主府上的軍師,猜其來意不善,遂起了看戲的心思。還有部份人,明顯是認識顧憶寒的人,此時此際,已經隱開始往她那邊站隊,包括王進便是如此,他甚至還親手為顧憶寒斟上了一盞茶。
與顧憶寒比起來,君惜竹就顯得勢單力薄多了,她沒有帶人來,此刻唯一部在她身後的人,就僅僅只有一個南宮瑜。
不過,她也不在意這些身外之事,反而在心中思索,這顧憶寒到底是何方神聖?怎麼就突然冒出來擋她君惜竹的道?並且還帶着如此強烈的敵意?
是的,敵意,君惜竹在顧憶寒的眼裏,發現了極其明顯的敵意。
不過,此時此刻,君惜竹也懶得管對方的心思了,自斟自飲邊問道:“在論辯開始之前,可以問姑娘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顧憶寒大方道。
“姑娘以為,當今天下時勢如何?”
“眾所皆知,當今天下,東寧、西蜀、南楚、北祈、西陵……大小十八國分政割據,戰火不熄。”顧憶寒說罷,立刻反問道:“依蕭姑娘所見,如此大勢,這‘天下’該如何論之?”
“自然是你我各抒己見。”君惜竹說罷,遙遙一指白朮道:“比如,白朮公子就曾有言:擇一賢者九州共尊,此為安天下;又比如,北祁蕭流年公子亦曾有言:天下為鹿,人皆可逐,此為逐天下;不知姑娘又如何看待這天下?”
“吾與他二人之所見皆有所不同,吾不認為當今天下有如此賢者能得九州共尊,亦不認為天下為鹿,人皆可逐。在吾看來,如此亂世,當是能者得天下!”顧憶寒說完,立刻便問君惜竹:“蕭姑娘又是如何看待這天下?”
“姑娘言之有理!先賢亦曾有言,治世需明君,亂世需仁君。”聽顧憶寒迫不及待的追問,君惜竹卻是不慌不忙,先是贊了她一聲,隨後不答反問:“可正姑娘所言,當今天下諸國分政割據,群雄並起,可又有誰知道,誰才是能得天下的能君?”
“西蜀王百里淵治國有道,麾下兵多將廣,堪稱能君;北祁王蕭問天縱橫一方,還有蕭流年蕭公子這般才俊承位,可謂是一門雙傑,亦是能君;西陵王宇廣昊雖是逼宮得位,卻也勵精圖治,又有公子白朮這等王佐之才輔佐,加以時日,又何愁不能成為一代能君?還有……”正侃侃而談的顧憶寒卻突然停下,好似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眼底閃過了几絲懊惱,雖然說很快就被她遮掩過去,但又怎能逃過一直在暗中關查她的君惜竹。
“還有誰?”君惜竹不徐不急的追問道。
“天下能君如此之多,蕭姑娘莫不是要吾一一道出?”顧憶寒揚眉冷色道:“還不知蕭姑娘有何高見?”
“依姑娘之言,天下能者如此之多,既然都是能者,那姑娘這句能者得天下,豈不就成了戲言耶?”君惜竹不理顧憶寒的追問,反而拿她的話去反駁她自己。
聽君惜竹如此一問,顧憶寒當即便明白,自己落入了對方的圈套,不禁心緒微亂,差點失卻了言語,忍不住向王進的方向看了一眼,隨後強撐辯道:“能者是不少,但天下卻只有一個,故而,吾認為,只有能者之中最強者,才配得天下!”
君惜竹立刻總結呈詞道:“我明白了,姑娘的意思就是,能者眾多,當爭而得天下,勝者居之,對否?”
因着上一句被君惜竹以自己的話語所駁,顧憶寒此刻萬分謹慎,反覆思索着君惜竹此言背後是否有什麼圈套,卻又不曾查覺到有何不妥,遂點頭應道:“正是如此。”
“彩!”隨着顧憶寒點頭,蕭流年當即拍掌贊道:“姑娘所言不錯,這天下就該勝者居之!”
顧憶寒含笑拱手答謝,在不經意間,眼角餘光掠過了王進的神色,不禁心下咯噔一響,滿面笑容就此僵住在那裏。
與此同時,卻君惜竹緩緩道:“白朮公子的主張是安天下,蕭流年公主的觀點是逐天下,顧姑娘的高見是爭天下……不過,這逐天下與爭天下,雖然有一字之差,說法不同,可最終的結果卻都是一樣勝者得天下……”
儘管,君惜竹沒有再繼續就此說下去,可在場眾人誰都已經聽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在這種當眾論辯的時候,沒有明確自己的主張不說,反而一味拿別人的觀點說事,這說往好里說,是英雄所見略同,可往差里說,卻是拾人牙慧……
頓時,眾人看向顧憶寒的眼光都變得奇怪起來,當然,也有心思敏捷者,看君惜竹的眼光就更奇怪了——明明說好的是論辯,可這姑娘到好,這都還沒論沒辯呢,就是問了對手幾個問題,就將人繞進子坑裏出不來,照這樣的情形,還天下還需要辯嗎?
君惜竹也不顧眾人的異樣,淡然端坐,以指尖輕輕摩挲着寬大袖口的暗紋,微微抬頭遙望天際,神色悲憫而憂傷:“今九州分裂,諸國並立,硝煙不止,戰火不休,又兼有旱澇水禍、疫氣橫行,天下蒼生飽受其苦,或是落草為寇,或是易子求食,或是屠親求果腹……”
“赤貧地千里,野煙空鎖,白骨累累,民不聊生……如此境地,我等又豈能為一己之私而掀起腥風血雨爭戰天下?”
“吾自幼讀書萬卷,先賢教誨曰: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吾雖身為女兒家,不敢妄言治國平天下,然,天下未平,何以為家?”
天下未平,何以為家?
當君惜竹說出這句話時,突然淚流滿面,心底無故漫起大片大片的哀傷,彷彿在她的心底,此時此刻,當真有人在對她說——天下未平,何以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