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章

2002章

是的,東寧國完了,在強撐過天佑六年的旱災之後,次年的春天,西蜀、北祁、南楚諸國的大軍磨刀霍霍向東寧,不過是僅僅三個月不到的時間,東寧的疆土就被諸國瓜分了大半,唯餘下皇城鳳陽。

最先抵達鳳陽城的是南楚國的百萬精兵,屬南楚鎮國公主楚汐麾下,一路先後征服了東寧三十六座池之後,終於抵達了鳳陽城。

南楚的百萬大軍圍困鳳陽半月,只困不攻,對於南楚此舉,西蜀、北祁等諸國退兵數十里,不聞不問,竟似對東寧皇城毫無企圖,欲拱手相讓於南楚一般。

半月之後,南楚鎮國公主楚汐終於從另外一處戰場趕到了鳳陽城。

那天,她騎着雪白的馬,身着華美而精緻的銀色戰甲,外罩霞色披風,手提銀亮長槍,與披風同色的槍纓隨風飛舞——那是名聞天下的神兵利器,相傳是二十七年前,由大寧皇朝末代帝師上官睿親手所鑄,槍名碧落!

南楚鎮國公主策馬執韁,提着長槍立身於百萬大軍陣前,她對着東寧皇宮的方向輕聲感慨道:“久聞東寧皇妃君惜竹風華無雙,智謀才情驚絕天下,乃女中卿相,不知今日楚汐可有緣與卿把酒言歡?”

可惜的是,傳這話給東寧皇宮的人耳朵不太好使,沒能聽出鎮國公主言下的惜才之意,再加上東寧皇宮將這話傳給皇帝南宮瑜的人是忠皇派,向來都不待見奸妃,於是他在轉告南楚鎮國公主的話時,如是稟道:“久聞東寧皇妃君惜竹風華無雙,不知今日楚汐可有緣與卿把酒言歡?”

這句話就是少了幾個字而已,乍聽之下並無甚異處,可深知內情的人,卻從這話中品味出了別的意思來。

原因無它,僅因這鎮國公主少時的一段風月韻事——至今為止,天下百姓們在茶餘飯後都還時常會提起,甚至是在南楚國國史中,對於鎮國公主的這段風流韻事都是有着記載,只是記載不多,僅道是公主少時曾與一位女子之間有些牽扯,因而休掉了即將過門的駙馬。

由於史中記載模糊,所以天下人便自行對於其中之事進行填補,在幾經填補之後,這段故事便成了南楚公主與神秘女子傾世絕戀,至於那神秘的女子到底是誰,至今尚無定論。

然,也有好事者,遍數諸國才名艷名流傳的女子,最終從其中選出了三個最為出眾,最能夠與這南楚鎮國公主相提並論之人,而東寧皇妃君惜竹,便是其中之一。

東寧的忠皇派大臣們很快便從鎮國公主的那句‘把酒言歡’中找到了其中深意——莫不是這南楚鎮國公主是看上了東寧皇妃君惜竹?

想來也並非是不可能,畢竟這位公主喜歡女色是眾所周知。

東寧皇宮很快就接受了這個消息,以忠皇黨的丞相上官影為首,餘下諸多大臣都齊聲進言讓皇帝南宮瑜早作決定,綁了奸妃送將她送出城,用以換得一處降后的安居之地。

這就是貴族世家們的思想,他們忠皇——無論誰是皇帝,他們都可以‘忠’!

皇帝南宮瑜知道如今東寧大勢已去,南楚百萬大軍之所以圍困鳳陽城半月不攻城,不是因為別的,僅僅是因為在等着他東寧皇帝大開城門投降,等他的禪位召書!

東寧皇宮在短暫的騷亂之後便平息了下來,皇帝南宮瑜臨危不懼,高坐在大正宮的龍椅上,隨侍的宮女太監們緊跟着跪了滿地——

“如今情況緊急,最多只能夠送一個人出城,”領頭的太監急聲勸道:“請皇上隨奴才……”

早在三個月前戰爭伊始,南宮瑜就已經知道這東寧最後的結局,他在那時候就已經開始給自己安排後路。可後路只有一條,在此際南楚百萬大軍兵臨城下之際,最多只能安全的從這被圍成鐵桶一般的鳳陽城裏送出一個人。

“不!”

這個兵臨城下依然不懼的年輕帝王在聽聞此言之後,面色徒然蒼白,儘管他已經作了好亡國的準備,可在此時,他卻衣袖拭淚,語含泣聲道:“不能只送孤一個人出城,孤不能在此時丟下惜兒不顧……”

他是東寧國年輕的帝君,在此刻,卻哭得像個孩子。

他之所以會哭,不是懼怕亡國,而害怕他不能護住自己想要保護的人——朝中大臣的威逼他可以置之不理,天下黎民百姓的指責他也可以當作若無其事,但此刻,在南楚百萬大軍兵臨城下之際,這個年輕的帝王卻沒了絲毫的辦法。

“可是皇上……”

“沒有可是!你們……帶上惜兒出城……”年輕的帝君拭開眼淚,從侍衛身上拔出長劍,指着皇城外南楚百萬大軍的方向道:“孤身為大寧皇室後裔,身為東寧帝王,卻從來都不曾像個帝君一樣活着……既然如此,那就讓孤今日誓死一戰,至少讓孤像個帝君那般死去……”

“皇上!不可如此,您是東寧國的希望……”

太監宮女們正欲再勸,卻在此時,一女子步入了大正宮殿門——她眉目溫雅如畫,一襲白衣勝雪,長長的衣罷拖垂於地,寬大的袖袍隨風翻飛,緩步而來的她,如畫中翩然而至的仙子,風華天下無雙!

來人,正是東寧皇妃君惜竹!

年輕的東寧帝君怔怔的看着這風華無雙的女子,看着她那此時萬分涼薄而清冷的雙眼,他似有千言萬語欲訴不休,卻終是化作了一聲輕嘆,什麼都沒說出口,只聽那白衣女子的聲音溫雅卻語如刀劍一般冰冷:“南宮瑜,我只問你一次,成親這十年來,你可曾有愛過我半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只能這樣冷語相向的呢?猶記得當年新婚之夜,自己挑開珠簾時,她眉目如畫,帶着幾許羞怯之意低聲說:“夫君,阿惜……阿惜喜歡你……”

那個時候的她,是那般的美好無暇,可為什麼後來,她卻變了呢?變得那麼重的心機,養小人,害忠良,甚至……甚至連自己親母張太后的死,也與她脫不了關係……

惜兒,這樣的你,讓孤該如何來愛?

“孤……”南宮瑜頓了頓,而後聲音清朗明白道:“從來不曾愛過你!”

言罷便轉身負手而立,不再看那白衣女子半眼。

白衣女子臉上漾起一摸清清冷冷的笑容,她凄然道:“如此……便罷……君既無心……吾便休……”

“傳孤口諭!”在白衣女子轉身離去之際,南宮瑜道:“皇妃君惜竹後宮干政,禍我東寧天下社稷,今……廢之……”

“送惜……”在眾太監宮女驚異的目光中,南宮瑜一拂衣袖道:“送君姑娘出城!”

君惜竹回眸定定的看了南宮瑜一眼,隨後毫不遲疑的轉身出了大正宮,身手異常迅速的掙脫了想要強行將她帶走的宮女太監們,直到這個時候,眾人才發覺,這素來都以智計名傳天下的皇妃,竟然有着如此高深的武藝。

君惜竹走得太快了,如同一陣風,所以,她沒有聽見南宮瑜在她走遠之後的低語,他說:“惜兒,不是不愛你,而是……不能愛你……”

她也沒有看見,南宮瑜望着她的背影,緊握着自己的雙拳,淚流滿面。

步出了大正宮,再走出皇城,便是十里御街,此時的御街兩側都站滿了百姓,這些都是那些忠皇黨的貴族們所安排的,百姓們手執石頭泥塊,是想用來砸這奸妃的,都是這奸妃涉政禍國,所以才會引起老天爺的不滿,以大旱來懲罰東寧——當然,這是保皇黨給天下百姓們的解釋,他們樂得把所有的壞事情都推到奸妃頭上去,誰讓她君惜竹是做盡壞事的奸妃呢?

眾百姓們手裏拿着石頭泥塊來砸奸妃,但當奸妃提着劍真真正正走到他們面前來的時候,卻一個都沒有動手,而是眼睜睜的看着奸妃從他們面前走過——那樣清雅如畫天下無雙的風華!那樣孤傲絕倫的姿態!這樣的女子,怎麼可能會是個禍國殃民的奸妃?

君惜竹挺直脊背走過十里御街,走到了鳳陽城門前,但她卻沒有出城,而是提着劍步上了鳳陽城牆——她站在高達十餘丈的鳳陽城牆上,她看着曾經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東寧山河,看着城外肅穆列着的百萬南楚大軍,再看着那立於百萬大軍之前的銀甲女子,她素來清雅如畫的眉目間是滿滿的恨意!

——她在南宮瑜那裏有耳目,她自然也是知道南楚鎮國公主傳來話語的意思,所以,她恨這個身着銀甲的女子!

呵……與她把酒言歡?——她是風華天下無雙的君惜竹,她是智謀驚絕天下的東寧小郡主,可最後,竟然要被送到這個女人的床上,成為她的玩物,這普天之下,還有比這更恥辱的事情嗎?!!!

在這一刻,她不只是恨這南楚鎮國公主,她恨南宮瑜,恨她自己,恨她自己太傻,以為傾了這東寧天下,南宮瑜就可以毫無顧忌的愛她,卻不想,最終,南宮瑜最終還是放不下這東寧的萬里河山……

三個月前,當南楚、西蜀、北祁諸國揮軍東寧的時候,她其實是有能力阻止這場戰亂的,但那個時候,卻也沒有出手……南宮瑜不是一個合格的帝君,比起運籌帷幄、殺伐果絕的君帝而言,他更適合做一個滿腹經文、風流天下的名士才子,但可惜的是,他卻被推上了這帝王之位,擔負起了東寧興亡的重責。

城下的銀甲女子顯然也看到了城牆上一襲白衣風華無雙的女子,她輕輕抬眸望去。

城上白衣女子緩緩低眼,兩人目光相遇間,便是刀光劍影劃過的雲煙……

當鎮國公主的目光最終落到了白衣女子左手提着的黑色長劍上,忍不住脫口驚道:“黃泉劍?!!!”

那是一柄三尺長劍,雪色的劍穗隨風輕晃,墨色的鞘上鑲七顆紫色寶石,吞口下方銘刻着‘黃泉’兩字——赫然是與‘碧落’槍齊名的‘黃泉’劍!同為當年上官睿所鑄,聽說當年在大寧王朝亡國之際,此劍被上官睿送給了一生至愛慶林公主,槍劍成雙,意為碧落黃泉永相隨之意!

卻不想如今黃泉劍竟會在東寧皇妃君惜竹手中!

“這東寧皇妃好生面熟,本宮是不是在哪裏曾見過?”鎮國公主遙遙望着城牆上的那一抹雪色,問着身旁的副將。

副將沉吟着邊想,便聽那東寧奸妃的聲音從城樓上傳來。

“少年時候,我與天下所有女子一般,有一個想要嫁給英雄的夢想,我以為我心中的英雄會騎着白馬來將我娶走,卻哪知,我最終卻是嫁給了狗熊!”奸妃站在高高的鳳陽城牆上,長風吹動她衣衫獵獵作響,她握着劍,目光長長的望着鳳陽城內深處的東寧皇宮,望着此時立於鳳陽城牆上丟盔棄甲的將士,她緩緩而有力的繼續道:“我以為東寧國的狗熊僅僅南宮瑜這麼一個,卻不想,如今看來,堂堂東寧竟然沒有一個真男兒!”

她冷冷一笑,眼底寂寂如風雪,揚劍指天而道:“南宮瑜,此生是你負我!是整個東寧負我!”

“呵……南宮瑜,你可知我有多不甘心?”

“此去黃泉忘川我不渡!孟婆我不飲!若是有來生,我寧可負盡天下人,也不要叫天下人來負我!!!”

聲音方落,黃泉劍的寒光劃過,君惜竹左手提鞘右手握劍,就這麼從鳳陽城牆上落了下去,雪色的衣衫在落下時翻飛不已,猶如東寧今年的第一片雪,就這麼從鳳陽城牆上飄然而落,然後落在城牆下,好似就此綻開了一朵緋色桃夭……

看見這一幕,鎮國公主旁的副將終於像似想起了什麼來,一拍自己的額頭,對公主上稟道:“當是十二年前的往事了,吾皇四十大壽那年,東寧平北王君傲風曾出使南楚,屬下聽聞平北小郡主當年曾隨行至南楚,只是那年殿下正忙着平息西漠馬賊……”

“從東寧出使南楚,必然是要經過錦城,而錦城正是本宮的封地……”鎮國公主望着鳳陽城下的那抹綻放緋色,突然臉色蒼白。

——十二年前,便是那桃花灼灼綻放的時節,她路過錦城外的煙雨湖畔。

彼時,湖畔垂柳如煙,十里桃花開得正艷。

她就那麼突兀的出現在眾人面前——那時的她,白衣白馬衣袂翩然,腰懸三尺寶劍,風華勝過肆意綻放的十里桃花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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