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狀元樓上樓
熙元三年,各地才子匯入京都,南腔北調,一時間又添加許多熱鬧。
正值三月底,正是早春時節,萬物復蘇,鳥雀婉轉,淺柳抽芽,鵝黃茸茸。街上秩序盡然,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熱鬧貴氣。
這番繁花似錦正是東周國國都之地——京都。
京都聞名於世有三,一是三朝國都,風華氣度,底蘊悠久,舉國沒有任何一個城市比得上它;二是有全國最大、發行最多的開源票號;三則是一座酒樓,名曰狀元樓上樓。
顧名思義,狀元樓上樓自然是因為兩則傳說。盛傳自科舉以來,第一任狀元科考前以墨寶詩詞抵資住店。當時皇帝聽聞,欣然提筆寫下狀元樓。一時之間,傳為美談。至此,歷任狀元都留下墨寶詩篇。後來,許多趕考的才子們都會到酒樓沾沾運氣,吟詩作對。這種風俗延續至今。
另外一則傳說則是太祖馬上打天下后,巡視京都,路過此處,十分饑渴,喝了酒樓的酒水,讚不絕口。他俯瞰遠處,澎湃之中好似仙人,翩翩欲飛九天。
遂提筆寫了狀元樓上樓五字,駕馬而馳。事後酒樓當家得知乃是當朝天子題字,激動不已,從此酒樓命名為狀元樓上樓。
此時的狀元樓上樓的五層樓上正聚集着五湖四海的幾大才子,他們或三五一群,圍桌而談;或單獨一人,依柱握書;或一群人肅立激辯;或坐或卧,形態各不同。
五層樓形同藏書閣,裏面不僅有歷朝歷代的名書、孤本,春秋戰國時期各流派的經典,還有各屆科考狀元的筆墨、歷代名士的字畫,都是千金難求的珍本。更有歷屆科考試題和許多名宿的點評。歷經戰亂,水火之災,也沒有遺失,可謂珍貴非凡。
比當朝的國子監的萬書樓不遑多讓。
因為珍貴,能夠進入狀元樓上樓的人可就有不少限制,非名士和各州盛名才子、神童不得入內,權貴不得入內。並且對進入五樓的人有着嚴格規定,不能借走,不得摘抄,不得挾帶。
就連為五層樓上人服務的小二也有嚴格規定,不能識字,身穿單衣。每次進入、出去,都得搜身。
一張圓桌上僅僅擺放着一副字畫,與其他圓桌滿滿當當的書卷相比顯得異常不同。圍着圓桌的四個人正爭辯着什麼。
他們均穿着青葛白衣,頭戴綸巾,正是京都學院的學生裝束。
在他們爭到興頭上,彼此不能說服對方的時候,門口突然打開,進來一個同樣裝束的清俊少年。行走之間,說不出的寫意風流。
四人抬頭看到他,臉上綻開笑容,盧澤迎接道:“子仲兄,你可算是來了。快點給我們做個判定。”
晏曙挑眉一看,這四人名聲在外,向來是眼高於頂,在學院裏也和自己交情不深,怎麼今個笑臉相迎。怪哉,怪哉!
他走到圓桌旁,俯身一看,原來是一副字畫雙絕圖。
左邊為畫,右邊題字。疏朗幾筆,勾勒出一副寥廓閑適景象。星輝照院,院內飄香,地上閑影,意境悠遠。
而右邊上方兩句為星1萬戶動,月1九宵多。而右邊下方乃是輕風2細柳,閑月2梅花。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題在上方的詩句曠達開闊,狂草如同龍蛇行走,讀字都有一股撲面而來的疏朗感;而下方的字端正外圓,有一股清新之氣幽雅入心的感覺。
四人見晏曙臉上肅穆的表情就知道有戲。
盧澤踱步說道:“傳聞此副字畫乃是前朝名士子初作畫,渡輔先生和素始先生連筆作詞,因為連綿不絕的戰亂后藏於名山。等這幅字畫重見天日的時候,字畫上就少了四字。”
何慎接着道:“我們四人一時興起,想着填上缺漏的字,比較下誰的水平更高。”
晏曙接道:“等你們填完之後,互不贊同他人的,覺得自己填的最為恰當,考慮的最為周詳,意境也最好對嗎?”
四人齊齊答曰:“正是如此。”
湯孺說道:“我們難以決斷,平日裏大家都稱讚我們是京都四公子,名聲相同,難分高下,我們無法評判,倒不如讓你這個自小成名的神童來裁決一二,說出個我們都信服的理由來。”
四人把自己的字遞給晏曙。
晏曙看完四人答案,便放在桌子上。
其餘的孤高者、好事者聽此,圍攏過來。事情的前後大家都知道,對這四人的名聲也了解,看看到底是那幅字畫如此了得,竟然難住他們了。
各州的盛名才子低頭細看,就連一些名宿也被吸引過來。
圍觀者們沉吟半刻,自己有了成形的答案,便再去看四人給出的補字,在對照自己的,反而不如,一時汗顏。也心裏計量着四人答案哪個更好。
名宿們捻着自己的鬍子,鎖眉皺臉,一時間也是難以分出高低來。
一時之間,眾人的目光齊聚晏曙身上。心裏嘀咕着:這人如何評判呢?
晏曙背手而立,看着畫面,咀嚼詞句,考慮着渡輔先生和素始先生的風格,推敲着,琢磨着,並沒有拘泥於四人給出的答案。
他的位置恰好靠着窗戶,不經意間瞟了一眼窗外,見一書生打扮的人背着行囊,還牽着傍地走的兩隻不辨雄雌的兔子,綸巾上還有隻灰雀,真是個怪人。
突然福至心靈,晏曙眼裏泛光,拿過毛筆,唇輕舔過,揮毫寫下四字,臨、傍,搖、映。
靠在晏曙旁邊的人急急看過,不由的代入其中。
一名宿讀完,眼裏發出驚人的目光,欣喜若狂,大呼:大才!
抓住晏曙的袖子道:當擊掌浮一大瓢白。
四人眼看着這決斷還沒下,人就給拉走了,好不甘願。
四人聚頭對照自己的重新讀過,撫額。
果然是絕對,高下立現。
盧澤填了照、明,拂、影,合乎“仄仄平平平仄仄”,對仗工整,讀來朗朗上口;何慎填了燦、靜,吹、落,合情合景;湯孺則填的是照、出,綠、鬧,別緻有趣,既別開生面,又合乎詩眼。而一直沒有開口的杜籍把自己填的詞一把拿開,放到自己袖口裏,臉色發青的走開到一邊獨坐。
他填的是沉、近,墮、盈。四人之中最切合,然而筆鋒太利,失了字畫原本閑懶的感覺,有幾分咄咄逼人的感覺。
等喝了杯酒水,晏曙對着嘖嘖點頭的三人說道,“杜籍填的雖然不好,卻是做了一句好詩,技高一籌。”
他看了眼獨坐的杜籍,然後說道,“可惜劍走偏鋒,易折。”
晏曙說完,特意瞟了眼窗外,咦,哪個怪書生怎麼停下來了,周圍聚集了里三層、外三層的看熱鬧的人。
這人有點意思。
晏曙抄着手拉開門下了樓,湊熱鬧去了。
那三人順着晏曙的目光看窗外,哦,又有一場免費的好戲看了。這半個月來,總有一些人為了進狀元樓上樓生出幾處鬧劇來。三人把字畫放好,登完記,步履加快了幾分。而杜籍看着晏曙走了,也離開藏書閣隨行而去。他不甘願處處低晏曙一頭。
怪異學生本名寇闕,家在山西太原郡,家裏貧寒,只有卧床老母相依。他人雖才名不顯,但胸藏萬書。恰逢科考,老母讓他考試,他只得答應。先是中了郡的頭名,后是中了州的前十名。因此,州與郡見他家赤貧,出資讓他奔赴京都,卧床老母安排人照應。
搭車兼步行,大約半個月終於進了這帝國的中心——京都。種種繁華尚且沒來得及看,就惹上了禍。
此刻的他滿臉無奈看着對方,一個穿錦衣戴銀飾、臉上浮腫的年過三旬的漢子。那漢子扯住一身形瘦削的青年,嘴裏嘟囔地說道:“你可是眼睜睜的看到剛才我買了這人的玉珠和木盒,我付的是開源票號的十張一千兩銀票。這些你不能抵賴吧?這禮物是我家主人要做禮物獻給謝太君的,一點瑕疵都不能有。要不是我看你可憐,怎麼會買你這種不知來源的東西。
我剛才回去把東西呈給我家主人,我家主人一眼就看中了木盒,說你可憐這玉珠定是你家珍藏,君子不奪人之好,讓我把玉珠還回來。
晏曙眯眼一笑,莫不是買櫝還珠的事情。
那漢子展開手遞到瘦削青年面前,“掐頭去尾,你就退還給我九千兩白銀。”
那漢子繼續說道,這可是證人呢,你確定你不還錢,那我們就官府見。
寇闕靦腆的一笑,微帶山西方言的官話說道:“這位小哥,你的確是該退還給這位大漢九千兩銀子。東周商律法言:財貨兩清,是在雙方平等、公開的情況下籤訂協議或者口頭約定。買方有權退貨或者其他的權利。如果你不退錢,就是違背平等的原則,就是脅迫。”
圍觀者紛紛支持,還有人說:“還錢。”
晏曙微愣,聽着怪人說的頭頭是道,倒是知道的不少。不過,他是真看不出出來這大漢的不懷好意還是假裝呢?
這穿着錦衣的大漢特意讓隨從攔下賣玉珠的青年,一開始就做好了打算。這玉珠他可是本來就沒打算買吧。這錦衣和銀飾造假造的不錯嘛。錦衣上還綉着京都最大綉樓的標誌,這銀飾雕琢的樣子到還有幾分玉瀾瑞出來的樣子。可惜,錦衣的絲線用的不對,銀飾雕琢的太過刻意,還是能看出仿造的假意來。
晏曙無意指出,他要靜觀其變。
這時候青年臉色通紅,百口難辨。周邊看熱鬧的不斷起鬨,他只是咕噥的答道,我也想還錢呀,可是他不要。
原來事情還有下文,圍觀者咦了一聲。
管事凶神惡煞一般,“你還給我的錢可都是假的,我怎麼敢收。我在府里也是個管事,錢我可是見過不少,你還想騙我。要是我真收了你的假錢,我這輩子也還不上呀。”
青年極力辯解,我根本就沒有動,怎麼變成假的了。
難道真錢張腳了嗎?眾人不解。
那管事哭了會委屈,他又手指一指,說道:“這位書生可以替我作證。我的確把錢交給他了。”
寇闕點頭稱是,“我看到這位小哥把錢還給這位管事。不過我有一事不明,還請這位管事和你的隨從回答在下一二。”
在寇闕肩膀上的灰雀忽然撲棱一聲飛到那位大漢身邊,還圍着轉了幾下,還幾乎塞進他的嘴裏。
寇闕賠笑道:“這小畜生大概是餓了。”灰雀啾啾的叫了幾聲迴轉過來,重新站在寇闕的肩膀上。
“請問是你親眼看着他把十張千兩銀票揣到兜里的?”
這位管事點點頭。
“那麼這兩位長隨你們也是一直看着這位小哥的,一動沒動?”
這兩位長隨連忙回答是。
“也就是說,你們一步也沒離開這位小哥身邊,也沒看到什麼小偷這類的人吧。”
兩位長隨慌忙點頭說是。
寇闕對四周的圍觀者笑着說:“我看到的也是這樣,我害怕自己看錯了,就親自驗證一下。諸位見諒。”
“這位管事,你說你是經手過錢財的人,必定是理錢的一把好手,常年和錢打交道,必定要比旁人知道的更多。”
那位大漢被他誇的通體舒服,滿面都是掩不住的笑容,“那是。我老誠對錢那是了如指掌,熟悉的很。閉着眼睛也能摸出面值是多少的銀票。”
“想必這位管事很會辨別銀票的真假吧。不知道您能不能閉着眼睛辨別出來。我這個人喜歡看些奇聞異事,恰好知道錢是會說話的。不知道管事能不能配合下讓我們共同表演看看。您只需要在三張銀票中選出假的就能證明你是清白的。”
辨別錢靠的是手感,他欣然應許。
“我恰好有一張五十兩的假銀票,是我娘讓我認識認識用的,害怕我遇到一些慣偷。這位管事可否借張銀票用用,不知道各位誰能拿出一張銀票,用完即還。”
晏曙把一張千兩銀票遞給他,寇闕連聲說謝謝。
管事特意摸出一張百兩的銀票。
給那管事蒙上眼睛,寇闕拿着三張銀票,混勻。遞到管事眼前,讓他選擇。管事逐一拿到手,僅僅辨別的面值,就確定了。
掀開黑紗,管事看到手裏的五十兩銀票洋洋得意。
大家一片喝彩,寇闕卻抓住他的手,說道,“錢說不清白的是他。”
眾人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