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花悲無語(1)
北元初年,奚縣一個偏遠的小鎮上,十二月晌午的街道異常蕭條,過往的行人匆匆過往,沒有人在這樣寒風吹碎的枯葉中駐足,道旁的茶樓、酒店裏也格外冷清,寒冷遮擋着灰色的太陽,籠罩着這個千把人的小鎮。
午時將至,小鎮上炊煙裊裊,白色的煙霧如仙境般盤旋入空。此時一所略顯凝重的宅院中,不時的傳出一個女子痛苦地呻吟聲,聲音忽大忽小,院中的下人們焦急的進進出出,其中的一個屋前,幾個人來回踱着步子。
一個五十開外的婦人,身着紫色短衫,黃綠色長裙,腰系青黑色綢帶,灰白色的頭髮向後隆起,額前佩戴黃綠色額帕,手執龍頭拐,面部有些扭曲,口中不停叨念着:“佛祖保佑,為我水家添個男丁吧……”
“母親,”穿斜領青布寬袖長衣的男子分開四個女兒,走到婦人近前,“母親,咱們家已經四個孩子了,您還要……母親,無論此嬰是男是女,我日後斷不會再納妾了,命中無兒您就別勉強了。咱們這個地方自古重男輕女,像咱們這樣的書香門第,您為何與市井之輩有同樣的想法?”說話的便是宅院的主人水雨澤。
“你這個不孝的孽子,你懂什麼?咱們家是單傳,從你祖父開始就是,到你這兒不能斷。”劉氏老婦人固執地甩了下衣袖。
“這……哎!”水雨澤無奈的搖搖頭。
“爹,祖母,你們快看!”大女兒晗影指着院中的一棵樹。
眾人順着晗影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朵赤色的雲從樹下升起,雲的邊緣不斷向四周擴散,整個宅院已被這詭異的顏色覆蓋。鎮上看見的人一傳十、十傳百,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也看到了。大家議論着,又似乎等待着,等待着未知的福,亦或是禍。
正午時分,赤色的雲不偏不倚的升到宅院產房的上空,忽然下起了赤色的雨,院中露天處的人們嚇的慘叫着跑向走廊,可奇怪的是每個人身上都是乾乾的,也沒染上顏色。有幾個膽大的下人伸出手去,雨滴落下,手上卻絲毫未沾,於是整個人都站在雨里,依然絲毫未沾,大家又驚又喜,不知所謂何故。水雨澤看着產房上空詭異的紅雲,詭異的紅雨,驚奇的不知所措。劉氏卻突然面露喜色,雙手合十,望空而拜,“阿彌陀佛!這是佛祖顯靈啊,紅雲在天,紅雨在下,吉兆啊吉兆啊!必定是上天賜子,續我水家香火啊!”
“哇……哇……”屋內傳出嬰兒嬌嫩的哭聲。
“六娘生了,六娘生了,”晗影高興的喊。
“是啊,生啦,生啦,快,快啊!”劉氏興奮的推門往屋裏走。
“您慢點,”水雨澤趕忙上前攙住母親。
幾個女兒也迫不及待的跟進屋裏。
屋內一片通紅,下人們站在離床很遠的地方,每雙眼睛都散着恐怖的光。產婆坐在離床不遠的地上,大瞪着雙眼,嘴巴張的無法合攏。剛生過孩子的盧氏無力的閉着眼,身下到處是未乾的血漬。孩子就在血漬中,冒着紅光,身上竟然乾淨的未見一滴血,粉嫩如玉,眉心處長有一顆黑色水滴形印記,又是一個女娃娃,美麗的沒有真實感。劉氏與水雨澤以及其他五房妻室和四個女兒也看呆了,誰都不敢過去。
鎮上的人們看到紅雲只在水家上空盤旋,都聚集在他家門口往裏面觀望。不知過了多久,紅色漸漸退去,人們也漸漸散去,街道上、天空中又恢復了冬日裏的灰白,一切正常如初。
屋內,嬰兒發出的紅光也慢慢消退,水家被她的哭聲驚醒,剛才的一切如同在夢中。水雨澤的五房妻室帶着四個女兒與下人們站在原地不敢靠近。劉氏儘管心裏害怕,但看見又是一個女嬰,恨恨的哼道:“哼!妖孽!妖孽!”水雨澤上前抱起孩子,手有些抖,看見床榻上的盧氏似乎累的已經睡著了,便走向母親,把孩子抱到母親面前,“呃……母親,您看,這孩子有多漂亮,您……您給她起個名吧。”
劉氏厭惡的瞟了一眼兒子懷中的女嬰,“此女一降生就鬧出這般情形,日後可怎生了得?看她妖里妖氣的模樣,想必也不與你我同類,我看,你還是把她扔了吧。”說著推了一把,水雨澤險些脫手。
“母親,”不知何時盧氏掙扎着從床上滾落到床下,跪倒在劉氏面前,面色慘白,掛着數不盡的眼淚。“求求您,放我的孩子一條生路吧,”邊說邊不停地磕頭,虛弱的身體因哭泣顫抖不已,惹的水雨澤心頭如撞擊般疼痛。劉氏頭也不回的走了,妻室們帶着四個女兒也退了出去。
水雨澤趕忙放下孩子扶起盧氏,隨命下人整理好床鋪,把盧氏抱回到床上。
“老爺,求求你,不要把我的孩子扔了,”盧氏躺在床上哭的昏天黑地,“母親一向說一不二,求求你,求求你老爺。”
水雨澤把女兒放在盧氏身旁,握住盧氏的手,安慰道:“別哭別哭,你放心,我怎麼可能扔掉自己的親生骨肉。”
“謝謝老爺,謝謝老爺,”盧氏抽泣着說。
“我們給孩子起個名字可好?”水雨澤柔和的看着盧氏。
盧氏止住哭聲,點了點頭,“嗯。”
“此女出生時屋頂上有紅雲,天空中下着紅雨,身體也被紅光籠罩,如今看她的樣子就如同剛出生的蝴蝶,不如叫她‘初蝶’可好嗎?”
盧氏連連點頭,“好,好,”她輕輕撫摸孩子的臉,心裏流淌着無盡的溫柔。
門外有下人來報,“老爺,老婦人請您去一趟。”
盧氏頓時緊張起來,“啊,老爺。”
“沒事,不會有事的,別擔心,”水雨澤又安慰了盧氏幾句隨下人去了。盧氏把臉貼在孩子的小臉上,眼淚又止不住流下來。
水雨澤來到母親門前,稍整理了下衣冠,輕輕敲了兩下房門。
“進來吧,”聲音里充滿了無奈。
待到劉氏發話后水雨澤才推門進屋,向劉氏行一禮,“母親,不知喚孩兒來有何吩咐?”
“澤兒,你坐,我有話說。”
水雨澤搬了把椅子坐在母親旁邊。
“澤兒,我們很久沒有談過心了。”
“是,是孩兒的錯,孩兒疏忽了,請母親原諒。”
“哎!自打你父親走後,我們娘倆便守着這份家業,雖說這世道艱難,但我們還算過得去。”
“是母親持家有方。”
“這些年給你娶了六房妻妾,無非是想為水家留後,以了你父親的心愿啊。”
“孩兒明白,只是孩兒不濟,至今未能實現父親的心愿。”
“其實,這事也並不全在你,或許冥冥中真的有此定數,註定上天要滅我水家啊!”說完,兩行濁淚順着皺紋的紋路緩緩而下。
水雨澤看見劉氏的眼淚有些驚慌,“母親,就算我未留半點子嗣,但一家人日後相濡以沫,不也其樂融融嗎?”
“你有所不知,哎!我也從來沒跟你說起過,現如今,是該告訴你的時候了。”
“母親,您……”水雨澤欲言又止。
“何事?”
“您,不是還要扔了初蝶吧。”
“初蝶?”
“哦,母親,我給小女兒起名初蝶,如果您覺得不好就……”水雨澤沒有說下去。
劉氏搖頭,“沒什麼好不好的,哎!我告訴你以前的事情不是為了讓你扔了她,但是相信你會做出選擇的。”
水雨澤低下頭,不說話了。
“當年我與你父親訂婚之時,你父親已經與一個叫紅翡的女人私定終身,我與他成婚後,他要納紅翡為妾,卻遭到你祖父的反對,他不顧家人的勸阻納進水家,時間久了家裏人便也不再說什麼。紅翡長的貌美,面如白玉,顏若朝華,看不出年齡的絕代佳人,你父親被迷的三魂丟掉兩魂,常常冷落我,下人們看在眼裏,誰也不敢說什麼,因為都怕紅翡的長發,她的頭髮不是全黑的,其中夾雜着數根紅髮,下人中有人說她的紅髮可以變長,纏在誰身上誰就會七孔流血而亡,所以沒有人敢逆着她。儘管如此,你父親卻一點不在乎,而她也從不解釋,我不得不承認他們是真心相愛的。後來我與她幾乎是同時有的身孕,再後來我生了你,而她卻生了一個紅髮紅顏的女嬰。你的祖父說紅翡是妖,生出的孩子也定不是人,於是請來道士做法,道士把狗血灑在她房間的附近,燒了一張紙符,對着門不知念了些什麼。只見屋裏紅光四射,紅翡在裏面慘叫,那女嬰的哭聲也越來越慘。你父親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求你祖父和祖母放過她們母女,你祖父祖母一氣之下把你父親綁在屋前的樹下,紅光快散盡的時候,聽不到嬰兒的哭聲了,紅翡喊出最後一句:‘我用我的血咒你們水家斷子絕孫’。屋子裏平靜了,下人們衝進去的時候,裏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間空蕩蕩的屋子,你父親突然止住了哭聲,他說:‘紅翡,今生你我無緣,來世再相見吧。’說完毫不猶豫的咬舌自盡。”劉氏說完,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
水雨澤也有些傷感,安慰道:“母親,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您就不要再傷心了。”
“哎!澤兒,只是盧氏生產的屋子,正是紅翡曾經住過的地方,而屋前的那棵樹也同樣是那棵樹,那女嬰未出生時,紅雲,紅雨,紅光,我以為是上天憐我水家,可我看到那女嬰時,我便想起了紅翡和她那女嬰,真像又回到了從前。澤兒,此女日後必定與你我不同,你要三思啊。”
水雨澤聽完,良久無言。
“我累了,你退下吧,”劉氏無力的斜靠在床榻上閉上了眼睛。
水雨澤站起身推出劉氏的房間,輕輕關上門。看着頭頂上灰色的太陽仰天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