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回

四十回

桓震擔心出現原本袁崇煥殺毛文龍之後東江舊部紛紛叛亂的情形連夜將皮島士卒重新編伍混雜入遼兵之中以遼兵舊將統領原先毛氏的將官一律暫行罷職軟禁在一起。一面令人急回覺華島去調集伏波軍趕來接收皮島港口也分派重兵把守任何人沒有桓震的親筆手令連一條舢板也不能下海。

他生怕士卒嘩變開了島上糧倉增半放口糧普通士兵只要吃得飽也就不在乎是誰做大將倒也安穩了下來。毛文龍給關押在一處凈室之中過不幾日心病突一命嗚呼。桓震令人薄葬在島后准島上毛姓的將領為其披麻戴孝。雖然如此許多毛文龍的乾兒子干孫子仍是紛紛請求復其本姓例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原本叫做毛有德、毛精忠、毛可喜此時都爭先恐後地改回了祖宗姓氏。

這幾大反王桓震早已經如雷貫耳都是先叛明后叛清的變色龍一流人物。改不改姓也罷總是不敢信任的只淡淡敷衍幾句卻並不給他們特殊待遇仍是與旁人一樣不許隨意走動。過不五六天伏波軍餘下的六個營一人不剩地來到島上桓震大兵在手甚麼也不怕老實不客氣地令各部分頭將三山、廣鹿、長山、石城、小松、寬甸、鹿島等處盡皆接管了原本就打算讓曹文詔駐守義州多留無益便令他帶了本部渡海北上先去漢城拜見朝王順便捎去一封書信。

一應事定已經是十餘日之後了。這十餘日間他絲毫也不理睬崇禎存心要他自己苦惱一番待他覺得走投無路之時才去給他指一道生門。據負責監視的親兵說崇禎每日除了吃飯喝水就是躺在床上呆有時還重重嘆氣不知道想些甚麼。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正想前去見他崇禎卻先忍耐不住叫送飯的親兵傳話說要與桓震面談。

桓震正在與彭羽商量事情聽那親兵說崇禎傳見心道時候終於來了道:“我去還是妙才去?”彭羽聞聽立時明白巡撫大人並不想讓自己參與這場談話否則他就不會問“誰去”而會問“是否一起去”了。他知趣得很當下道:“學生身體有些不爽想同大人告假歇息半日。”桓震會心一笑拍拍他肩頭起身離去。

這十幾天之間崇禎似乎又老了許多不單是外貌顯得滄桑連神情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雙眉之間緊緊皺起一個解不開的結。桓震關好了門自顧自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道:“前些時那個問題陛下難道已經有答案了?”崇禎喟然搖頭道:“廢立興替此天命也豈人力所能預哉!”桓震忍不住放聲大笑一面笑一面搖頭道:“我以為陛下是聰明之人想不到也不過是一個諉過於天的懦夫而已!罷罷罷既然如此你我已經無話可說告辭了。”一拱手拂袖便走。

崇禎霍然站起身來在後叫道:“你說是為什麼?”桓震轉過身來細細瞧着他的表情那裏面有困惑有不甘還有許多其它的東西。看起來這個問題確實把他困擾得不淺當下回身坐定淡然道:“無他只不過一人之天下天下人盡欲得之以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者之眾而已。”崇禎愕然坐倒頭腦中一片混亂良久喃喃道:“那怎麼辦?怎麼辦?”全然是一副走火入魔的樣子。

桓震一字一頓的道:“以天下為主君為客而已。”他知道不可能在幾句話之間給崇禎灌輸這種理論只是道:“設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一旦有欲謀奪之者自然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不勞君主費心力矣。否則我神州幅員萬里以君之一人加上若干臣子能絕天下人之欲乎?朱姓得國便說天命在朱趙錢孫李得國亦可以說天命在趙錢孫李。天難道是這等反覆無常的?我言盡於此陛下聽得進去往後做一個虛君政事盡委大臣臣子更替君主萬世不易。如果聽不進去溫體仁有膽子弒君桓震未必就沒有了。”

崇禎怔怔地坐在那裏望着桓震離去一時間心亂如麻。桓震所說的東西他幾乎完全不能理解只知道自己倘若答應就要實實在在地做一個傀儡皇帝;然而如果不答應瞬息間他便能夠如同捏死小蟲一般取了自己的性命。性命都沒有了還做甚麼中興之主?如果是即位之初剛剛剷除了魏忠賢正在躊躇滿志的崇禎是絕不可能答應這種條件的;但是時至如今在瀋陽一年的俘虜生涯磨去了他的雄心與稜角也讓他深深感受到人生在世的無常。今天自己還活在這裏與桓震討價還價可是明天會怎麼樣誰也不知道。

崇禎房裏的燈亮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桓震再一次應他所請走進了房門。

四月一日桓震撤除了皮島的海禁將“王應熊謀弒太上皇黃道周殉難”的消息公諸天下。與此同時崇禎在義州下詔即位復崇禎年號改盛德元年為崇禎四年大赦天下。復設中書省論迎復功拜桓震左相國加爵忠武伯其餘遼東眾官將升遷賞賜有差。桓震上表固辭優旨報答改拜平章政事攝中書省事。下《與慈烺兒詔》中有“豈期監國之人遽攘當寧之位?”等語。另詔令在京及外廷大小官員曰溫體仁等人結同外寇構成邪謀逢迎婦孺篡位易儲依阿從諛內外朋奸紊亂朝政擅奪兵權罪惡深重。眾官早自醒悟朕自追究惡不罪其餘云云。

詔令一出天下大嘩士以東林黨人為的舉子士人紛起指責桓震要君干政厚自矜伐。溫體仁借天子之名目桓震為叛逆宣府、大同兵討之。四月五日桓震親領兵二萬餘奉崇禎迫山海關薊撫趙率教開關相迎登萊徐光啟、河南范景文先後上表應和。溫體仁偽詔調巡撫延綏副都御史洪承疇東向御之承疇既去秦晉流賊無人可制一而不可收拾原本在年初就已經流入陝西的王嘉胤等部如滾雪球一般愈滾愈大被貪官暴吏敲骨剝髓、無以聊生的貧民紛紛湧入農民軍的前鋒直抵晉東南沁水、陽城一帶幾有破晉而入河南之勢。在晉北老回回馬守應越過大同府輾轉移至桑乾河西。

四月二十三日遼兵前鋒張正朝部與洪承疇部下游擊左光先遇於通州左部本不願戰正朝示以崇禎手詔曉以利害餌以官祿光先遂下馬伏拜。越數日桓震中軍抵通與左光先語因其致書洪承疇並附各地督、撫表文。

三十日大軍抵京城廣渠門洪承疇射書出城相約半夜啟門相迎桓震兵不血刃而入京師。京營欲戰而不能束手待降而已。溫體仁挾慈烺及官員、宮人、眷屬若干出西城廣安門倉皇而走為洪承疇所部截獲。溫體仁自知不免吞金而死餘人盡為洪部遣送回城。

桓震將幾個溫黨骨幹如張捷之流扣留下來餘人盡皆放還回家官職俸祿盡皆不改。溫體仁已死遺屬未與其行盡免株連。他記着周延儒一心只想找他可是搜遍全城也沒絲毫下落不知去了何處。小慈烺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給一群大人抬着東奔西跑又餓又累又怕給送回鍾粹宮不多久便大哭起來怎麼哄也不肯收聲。桓震恰好送崇禎還宮走到鍾粹宮外便聽見震天的哭聲當下指着宮門道:“陛下請。”崇禎急不可待地奔了進去一眼便瞧見慈烺給一個奶娘抱在手中扎手紮腳地不住哭喊時隔一年之後終於父子重逢卻是在這種情形之下一時間悲喜交集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了過去從奶娘手中接過慈烺。說也奇怪大約是父子天性小慈烺一到了父親手中哭聲立刻戛然而止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來撫弄崇禎頷下的短須。崇禎帶着眼淚笑了起來高高舉起慈烺轉了兩個***。

桓震在身後道:“離散的宮人都已經召回往後陛下可在宮中安心居住一應飲食薪柴諸般用度自有供給。”想了一想道:“溫逆挾幼帝踐位之時以皇後為太后居於慈寧宮方才臣已經令人遷還承乾宮。陛下得閑不妨前去看望一番。臣還有事務這就告辭了。”深深一躬轉身便走。崇禎忽然叫道:“你以朕為傀儡土偶與奪我朱家天下無異此怨此恨子孫永誌不忘。但因你之故讓朕父子夫妻得以重逢我卻要衷心謝一謝你。”桓震回頭一笑揚長而去。

此時的朝廷相當於剛剛經歷了一次和平政變上下官員大都恐懼不已。中書省的架子是臨時從各部抽調官員搭起來的。桓震知道與其選擇名高望重、難以駕馭的宿耆還不如引用那些原本萬年不得出頭的低級官吏一來他們才是真正辦理具體政務之人熟悉政事的運作流程二來自己把他們提拔上來他們也必有感恩之心不至於處處同自己為難。

閣臣五去其四孑余的一個鄭以偉又上了表告老還鄉桓震心想這卻是一個去內閣的天賜良機只是廢除內閣之後要以甚麼機構來取代內閣擔負起預議政事的職能卻叫人頗費思量頭痛得很。何況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官員在覬覦閣臣的位子一旦裁撤內閣勢必觸犯他們的利益說不定會演變成戊戌變法一般的局面那又是自己所不願見的。原本打算趁着中書省復設的機會給這個死氣沉沉的朝廷注入一些新鮮血液若是因為可裁可不裁的內閣耽誤了事那就大大的划不來了。而且左右丞相之位一直虛懸桓震不過任了平章事已經快要給東林黨的唾沫淹死自然不肯主動去當靶子。這就須要一個德高望重堵得住東林攸攸之口而又不會對自己想做的事情橫加阻撓之人出來擔當此任想來想去靈機一動想到了徐光啟身上。

一面準備開恩科事宜一面遞牒召徐光啟進京卻從都察院揀了一個御史謝璉繼任登萊。這一年正是會試之年二月份已經試畢榜之後幾家歡喜幾家愁許多舉子名落孫山有的已經束裝還鄉有的卻還奄留京中聽說將開恩科不由得大喜雖說這恩科是由士林公敵桓大奸臣而開可是倘若能夠藉此高中自己的功名前程終究比虛妄的聲名道德值錢多了。一時間闕下濟濟都是趕來應考的舉人。何況此次恩科言明了只要曾經入過學的不論有無經過鄉試只要向中書省遞交請願書一份皆可來京會試許多落榜的生員更加高興爭先恐後地報名應試。

洪承疇惦記着陝西軍情一心想要回去重掌大權。桓震知道此人不論軍事才能還是治政的本事都非同一般雖然明知道他是往後投降了滿清的人物仍是用之不疑以其代楊鶴總督三邊軍務平地連升了數級。洪承疇感激涕零暗自慶幸自己當初臨陣倒戈的選擇果然是正確的。至於楊鶴他原就不適合署理軍事恰好陝西巡撫出缺索性將山西巡撫一併調升入京卻委楊鶴做了山西、陝西二鎮巡撫授權節制延綏巡撫只管民政不理軍事。

宋應星與哥哥應升這一年的會試果然第五次一同落榜幸好他囊中羞澀正在四處借貸盤費尚未離開京師桓震向朝中江西籍的官員打聽得兄弟兩人寄住在江西會館當即親自前去會他。宋應星原就酷好工藝製造之學深深信奉窮究試驗的至理桓震盡揀些錘鍛冶鑄、五金炮矢的話題與他談論兩人果然一見如故宋應星對桓震在金州設立的各種的工場極感興趣一一打聽了一遍。不知不覺之中已經從傍午直談到了半夜兩人的肚子不約而同一起雷鳴起來。

桓震笑道:“我可是空了肚子來的滿打算長庚先生要惠賜一餐想不到先生精打細算至此!”宋應星赧然而笑躊躇半晌方啟齒道:“實不瞞大人說應星已經斷炊一日了。”桓震一愕躬身道:“這就是桓某的不是了。”說著搜搜荷包約有七八兩碎銀子盡數掏了出來連黃得功身上的一些零碎銀錢也都一併要了來總在十幾兩上下雙手交與宋應星道:“小小薄敬權做先生盤費。”想了一想又道:“先生如不嫌棄今日便請搬來在下家中居住如何?”

宋應星與桓震十分談得來只道他想招攬自己做一個幕客心想幾次萬里迢迢的入京趕考幾乎花盡了家中積蓄如今自己已經四十五歲兄長也有五十四歲一再名落孫山也該死心尋一條謀生之路了。當下嘆了口氣點頭答應了自去與哥哥應升說知。兄弟兩個的行李不多桓震讓親兵提着在後慢慢趕來自己與宋應星先行一步。一面走一面不經意的問道:“長庚先生可還有功名之心?”

這一句話卻觸動了宋應星的傷心事渙然嘆道:“五考而不中或者正是上天警告宋某不可埋故紙堆而荒廢了實學。”桓震笑道:“那也未必。恩科將開難道先生不願再作馮婦?”宋應星嘆口氣道:“應星已經想得明白功名進取不過過眼雲煙而已人生在世不稱意事十常**往後唯潛心著述罷了。”桓震連連搖頭道:“先生這話前半句是對了而今得八股功名確是不值一錢;後半句卻是大錯而特錯。”頓了一頓道:“先生負經世之才而唯以著述自娛且不論於世道是否有半點裨益難道自己便甘心如此過一生么?”

宋應星竦然動容桓震這一句話卻是說進了他的心裏正中他一直以來時常苦悶的一個所在。他喜好實學願意研究家食學問可是這些東西在科舉八股之中卻是不值一哂的廢物。原打算一旦得中便可以做官可以將自己的主張躬行於世可是老天連這麼一個機會也都不肯給他眼看年歲愈來愈大再過幾年便不能再上京來趕考了難道真的要困守書齋之中度過餘生?

兄長應升在後面插口道:“長庚啊難得大人肯加提攜你何不再試一科?”宋應星猶疑道:“那麼元禮大哥你呢?”宋應升搖頭笑道:“哥哥已經老了。再說有個在浙江做官的年伯一直約我去替他幫忙我近年氣喘愈厲害也想遷去沿海居住這回返鄉去接了你嫂子與侄兒便要赴浙江去了。”宋應星默然低頭沉思良久忽然問道:“不才敢問大人這次恩科的主考是誰?”桓震笑道:“是徐玄扈徐老大人。”宋應星啊了一聲雙手一拍決然道:“既然如此應星就恬着臉再考一次罷!”說罷笑了起來似乎十分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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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傳烽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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