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篇:開科舉大赦天下
因是前朝宰相林間非正妻白氏陪嫁產業,並由林間非次子林玄與其嗣兄袁子長共同經營主持,多年來百納齋與朝廷關聯極其深厚。
而這樣的身份背景。又使百納齋自然成為朝廷和士林溝通聯絡地最重要途徑…按天嘉帝開國建朝時定下的規矩,每三年會試大比;而新皇登基改元,最初三年每年加開恩科。
時熙元興平三年,當有春、秋兩屆科舉,京中試子學人正多。而二月萬壽節恩科方罷。這一科會試得中、殿生們的文章策論已經由百納齋選取成冊,刊刻了出來,恰是這兩天正式上市發行。
因而時間雖已交酉時,暮色漸下,百納齋兀自人流不絕;門庭若市,全無一點晚來顧客漸疏地意味。
熙元帝前往百納齋,章回原已猜到他是來尋看市上所行柳氏文集。欲由此獲得靈感。雖然宮中藏書殿與國史館聚會天下珍本目書,且朝廷早已依柳青梵當年所奏建立大圖書館,並規定國中一切書籍刊物,凡出版,無論官府或官府所允私人書商,刻成必先送兩冊入館以為存樣。
如此數十年,國家館藏書籍資料自然極豐。所括也極全。但藝文書目,到底不能反應時下文壇推崇,也見不出尋常士人之偏好。
再者,柳青梵生前著述宮中保存最全,然而與市面上出版、尋常士人所見多有不同;百納齋數度刊刻。也都有微妙的差異出入。熙元帝既有意從他的文集中為皇子取名,卻是不能不小心了…
想通這一點,章回心中略安,看向風涪廚背影地雙眼也透出微微的笑意:與其父天嘉帝的莊嚴沉穩不同,熙元帝性情中常有隨心任性的成分出現,為人處事也多活潑,顯出無限旺盛地精力。
比如這文集版本差異。令太學學官比對了遞上條呈便可。根本不需他親自考核。但稍一轉念,想到同樣身為人父。對風涪廚心血來潮地舉動決定,章回心中倒生出幾分格外的寬容來。
隨着人流,兩人在書肆正堂中慢慢測覽,部分書架前則駐足查看。看到正堂門前,最顯著位置呈放地果然是最新的《通考策》,附了二月貝科會試策文,而圍擁了挑選購頭的文士也最多,風涪廚和章回不由相視而笑。
隨即看到專列個人文集的書架上,林間非《謨台集》、《湖畔集》,上方未神《念安手稿》、《兩京記》,宗熙《日知齋文集》,蘭卿《拾屑集》、《蘭賓客集》、秋原鏡葉《承蔭記》、《從學錄》,謝邁、特爾忒德合集《雲中集》、岳虔《霓裳音律百二十種》、…天嘉朝幾乎所有名臣名士詩文著述列得整整齊齊,從封皮書頁都可見翻閱之頻繁。
看一眼身後青年朝臣,風涪街突地嘴角輕揚,略一俯身從架上取過一冊在手,卻是章回新撰的詩集《後浪詩稿》。望見君王眼中戲謔,章回面上一紅,快速湊近一步,躬身低語:“林大人親上門索討,實在推不得,主上就不要取笑了…”
章回參試入朝前,曾經六合居上與人議論柳青梵是非,恰與偶然微服出宮地天嘉帝相遇,因而與其時相隨帝駕的太子風涪廚,以及副相蘭卿、睿王風亦琛、慕容雲恩、秋原澤玉、林玄等有過接觸,章回在得中殿生、正式入朝為官后,與這幾位朝廷重臣交情也不同尋常。
他得天嘉帝器重,朝中行事從來謹慎小心,稱職、謙恭為群臣公認;惟有當年狂妄,常被相熟的幾人當作把柄引為笑談。他原本詩文俱佳,但因聖眷盛隆,實不願更多招搖,屢次拒絕百納齋撰文刻印的提議,情況風涪廚也都知曉。
此刻聽章回言,知道是林玄“一旦認定目標則百折不撓”的脾氣發作,其中怕更有“威逼利誘”…想到這位重臣、愛卿平日行事,熙元帝忍不住微微笑起來。
“父…父親從前就誇讚過你的詩文,蘭大人也說過唯有你得老師與他文字真傳,誰又能取笑你?只是夾在其他書里一起呈獻,像是唯恐被發覺了一般,教我險些錯過。才是真該打。”
說著瞪章回一眼,見他陪笑低頭,風涪廚也笑一笑。順手撂下書冊,隨即抬頭掃視店堂中,“懷英,這裏這麼多的集子。應有盡有,怎麼獨不見柳太傅地?這可真奇了怪了…”
熙元帝一句出口,章回心中猛地一跳,忙要開口解釋,旁邊剛巧經過的一名書生已經不客氣地嗤笑出聲:“真是空有一身漂亮衣飾人物。竟是個不讀書的…趁早回去,這裏可不是讓人裝點門面,附庸風雅地!”
“這位兄台,怎見得我就是裝點門面,附庸風雅了?”章回緊張中,風涪廚卻笑吟吟向那書生開口。“海納百川,不拒向學之人。我想尋柳太傅文集觀摩學習。難道竟然有錯?”
伸手不打笑臉人,那書生雖說話刻薄,但見熙元帝面容含笑,溫雅中自有一種雍容,倒也不敢再加無理。
只訕笑兩聲,隨即向大堂東南角收銀櫃枱一努嘴:“到百納齋的,誰不知道柳太傅地所有集子要直接問堂上掌柜?所有版本種類都在隔間的小室里陳列着。自然是到那裏去看去挑。再說,真到這裏尋百衲本柳氏文集的,又有哪個什麼都不知?哪個不是直接報了書名版本印次,讓從庫里請的?”
“原來如此,倒是我確實不知了…謝過這位兄台。”風涪廚聞言一笑。轉頭招呼了章回,“懷英,來!”逕自往那書生指點地小間而去,倒把那書生鬧得一時傻眼,呆立了半晌才搖搖頭走開。
跟隨熙元帝步入小間,章迴向門口伺候的店員略略頷首。見他目光閃動,隨即顯出瞭然。轉身將小間的屋門從外面帶上。
章回這才安心回頭,卻見風涪廚瞪視房中四面水晶玻璃地書櫥內各種文集書冊。面容微微顫抖,臉上異常複雜地表情。
知道風涪廚從皇子到君王,平日書籍皆是由屬下進呈,雖與林氏素來交情深厚,真正見識百納齋卻是三十年來第一遭,一時間自不免被室中佈置景象所震驚。因此章回也不說話,只是垂手侍立門口,靜靜望着熙元帝每一個舉動和表情。
《四家縱論》,《二十二雜經》。
《國史札記》,《博覽箋》。
《館閣編》,《歸鴻錄》,《語林》。
《君音統箋》,《首丘集》。《柳青梵箋註上方皇干文集》。《林英正公詩柳氏箋》……
《碧苑酬唱集》,《步亦趨集》,《(柳氏)師門問學錄》,《未嵐文蹤》,《毗陵駐馬集》。過、移過,風涪廚以一種近乎出神地專註,細細審視着籠罩在夕陽金光里地每一部書籍。
從柳青梵自身的論著、治學、詩文創作,到他整理、箋注、編撰、修訂他人的詩集文集,再到同僚、知交、學生、門人整理編訂他的作品選集…
滿室書香,就這樣靜靜呈現着這位青衣太傅傳奇而波瀾壯闊的一生,呈現出他志存高遠、兼濟天下的經緯雄才,呈現出心懷澄澈、山水樂我地智慧風流,也呈現出正本培源,因材施教,廣育天下英才的無私情懷。
一篇文字,就是一記深刻烙印;
一部文集,就是一道永不消逝的聲音;
一間書室,赫然融會了這個大周王朝必將千年傳承的精髓。
火盡薪傳,師道萬世…師者萬世。
“《四家縱論》裏曾經有言,人間謂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良久,熙元帝才迴轉過頭,對視面容沉靜而安寧的章回,緩緩開口。“這,是不是就像當年太傅為林相做的祭文一樣,也是說的太傅自己吧?…懷英,直到今天、此刻,朕終於是懂了父皇地話:天生聖賢,而我凡人何幸,大周何幸,能得此萬世不朽?”
“陛…下?”
見風涪廚突然邁上一步,向著面南櫥窗中一套的《天嘉帝御批青陽公全集》屈膝跪下,章回一驚之下也忙跟隨跪倒。耳邊只聽熙元帝字字深沉堅定的語聲:
“使月無沉,日升之恆,民以康寧,浩蕩長風…雲山滄浪為鑒。父皇、太傅神靈得聞:朕…必不為有負先人之子孫!”
步出百納齋,夕陽西斜,晚霞滿天。
目送熙元帝策馬向擎雲宮而去,章回隨即撥轉馬頭,往草亭街上,先後為君霧臣、柳青梵私宅。現為致仕宰相、自己的老師蘭卿府邸旁邊,自己的家門緩緩行去。
暢柳煙波,夕陽輝光撒落水面,波光中浮現碎金萬點。而大湖周圍一片柳煙花海,籠着餘暉。襯着遠方數百年滄桑古老城牆、與城牆外遠山一抹淡淡黛色寫影,越顯得朦朧如畫。
水面上,無數地漁船歸帆,又一日豐收地歡聲笑語混合著行船擺渡的丹子歌聲,被春日輕柔的晚風遙遙地送來。
那是暢柳湖畔,已經唱了許多年的,柳青梵的歌兒:
“長堤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嘉長寧五年(天嘉四十五年)四月,帝染風寒。旬日痾漸轉沉,至不能起。乃令太子涪廚代行一切國政,宰相秋原鏡葉輔佐之。移秋肅殿,不見外臣。惟召副相蘭卿侍駕。五月五日,帝崩秋肅殿。朝野震動,天下莫不慟之。
六月六日,夏花朝、國慶日。太子涪廚率百官拜太阿神宮,拜大行皇帝靈。並靈前即位,帝號熙元。奉天嘉帝廟“西蒙斯提”,隘合天弘運文武睿哲恭儉寬裕孝敬誠信功德大成靖寧仁皇帝”,三月,歸葬青河靖陵。
次年改元,為興平元年。開科舉,大赦天下。
————《帝師傳奇》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