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本一番憧憬 禍起歸途（下）
當中一個面相微胖的漢子回答道：“回稟軍爺，我等是福建茶商。前日裏組織了一支船隊向琉球一帶運輸茶葉，不料昨日晌午時分於澎湖海域遭受了海盜打劫，六七艘商船上的上好茶葉被海盜洗劫一空，我等無力追討，便想向附近的澎湖巡檢司求助，正行至半路，忽然瞧見了貴方大隊，在下瞧得貴方船上打着‘大明鄭’字旗號，猜想貴方定是官軍水師，便壯着膽子前來一探究竟。敢問軍爺，貴方可是三保公公的水師船隊？”言罷又環顧了四周，確認旗號上是寫的‘鄭’字后，心中方才踏實。
王景弘聽着他娓娓道來，目光一直盯着他，似乎想從他的話語裏辨別出蜘絲馬跡。待他說完，王景弘又問道：“你們船隊有多少船，多少人？”
那人答道：“有商船六艘，全部商旅加一起有數十人，護船的勇士有兩百號人。”
王景弘疑道：“你們有兩百多人護船，還能讓海盜打劫一空？”
那人微微抽泣道：“海盜有數十艘船，上千號人，我等實力懸殊，自知無法抵抗，便只能捨棄貨物，尋求官軍相助。軍爺，你們是朝廷水師，可一定要我們做主啊！”
說罷失聲痛哭，不由自主的跪了下來，旁邊的二人亦自跪下，苦求道：“請軍爺為我等做主！剿了那天殺的海盜，維護海上和平。”
王景弘見他們下跪在地，忙將他們攙扶起來。道：“諸位萬莫行此大禮，如若諸位所言屬實，一定會給你們一個公道！”
當先回話的那個微胖漢子續道：“我等如有半句虛言。甘願葬身這海底，任鯊魚生吞！”
王景弘點了點頭，深知在海上走慣了的人說出這般誓言已經是最重的毒誓了，比之所謂的什麼天打五雷轟還要高上一個等次。他稍微安慰了一下眾人情緒，續問道：“你們可知那海盜是何來歷？巢穴何在？”
那人言道：“巢穴在何處這個倒不知曉，但是那海盜自稱混江龍，旗號上打的是一個‘陳’字。”
“混江龍陳祖義？”王景弘失聲驚呼道。
這下倒輪到他驚慌不已了。混江龍這個外號是當年海盜之王陳祖義的別稱，只是那陳祖義在鄭和第一次出海時便被剿滅，陳本人也被斬殺。想不到今日竟在此處再次聽到他的聲名，王景弘心中那份驚愕可想而知了。混江龍陳祖義被斬殺是他親眼所見，是以他雖然驚愕，內心稍微平復下來后。便即想到有可能是餘黨借其名號招搖撞騙。以壯聲勢。
他又問道：“你們是在哪片海域被劫？海盜又是朝着哪個方向撤走？”
那人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前方東北方向，答道：“前方東北方向約莫百餘里處，便是昨日那海盜打劫我等商船之地，其後，他們亦是繼續向著東北方向撤走。”王景弘微微沉思，似乎在確認他們的話語可不可信。
那人繼續道：“我等早就聽說三保公公率領西洋船隊揚威異域之舉，今日一見，當真是名不虛傳。求公公為我等做主，為大明成千上萬的海上商旅做主。一定要滅了這伙挨千刀的盜賊，還我等海上太平！”說罷又要跪拜。
王景弘提前扶住了他，道：“諸位放心，如若海盜真敢在我大明海疆內肆虐，我等決不姑息。你們先歇息片刻，待我和使君大人商量一番，再做打算。”三人聞言拜謝后便退至一旁。
王景弘走上船樓，向鄭和彙報了基本情況。鄭和微微思量了一下，便道：“這三人身份可信么?”
王景弘道：“適才屬下詳細地看了一下他們商會的證明文書，又詢問了他們的交貨細節，和商會規則，還以福建商會的會中切口和他們對接，他們的回答都很專業，瞧來應該是商旅身份無疑。”鄭和聽后，緩緩點頭，似乎對王景弘的精明很是滿意。
他又道：“既是如此，那咱們便不能袖手了。”
王景弘道：“可是眼下正是咱們回航之時，消息都已經發給聖上了，若是耽誤了日期”
“沒有什麼可是的，身為大明水師，自己的子民在家門口受到了賊子欺侮，我們若是見死不救，聖上知道了，也會怪罪我們的。你立即飛鴿傳書給聖上，告知船隊在澎湖遇到意外，需要晚些時日才能回航。另外發一封信息給蘇州府沿岸從官，叫他們不必準時到港迎接，然後命令各船準備戰鬥！”鄭和不待王景弘說完，便即直接下了安排。
王景弘深知鄭和脾氣，平生恨極了海盜，這次遇上了，恐怕是不會放過了。鄭和雖不喜刀兵，但他深知海盜之危害，實是無窮無盡。剿滅海盜並不像在西洋插手各國內亂，剿賊是正義之舉，是維護國家社稷安穩之舉，是維護人民生命安全和利益之舉，是以無論付出多大代價都是值得的。而在西洋插手各國內政是無奈之舉，是私心使然。二者雖然都要動刀兵，但顯而易見，剿賊無愧於心。
鄭和令軍士將三人送回了商船，並叫他們帶路，自己則率大隊跟在身後，誓要找尋出這伙海盜藏身之處。那三個商人見身後有大隊做盾，登時膽壯，回到商船后，便即駕駛着船隻在前方當起了嚮導，朝着東北方向駛去。
船上眾人本想着能夠準時回鄉，此時聽到鄭和命令，似是又要戰鬥，心中雖有些許不滿，卻也是一閃即過。這都到自家門口了，還能有什麼大仗？有些將領甚至在想回航之際還能再撈一次功勞，也太值當了。
秦航和司馬尚游等一眾水手聽聞又有海盜作祟，當下盡皆歡喜。表現的機會這不又來了么？
打擊海盜是利國利民利己的好事，這些熱血青年最痛恨的就是那些呼嘯成群，聚眾成匪的海盜。仗着人多勢眾欺負弱小貧民和商旅百姓，劫得不義之財，只為一己之利，實是可恨。若說是天下大亂，他們還可以找一些官逼民反，無奈落草，劫富濟貧。盜亦有道的借口，可此時天下大治，百姓安居樂業。你再去為盜，便說不過去了。任你有再多借口，終究是要落得個人人喊打的地步。
眾人心裏都是一樣的想法，趁早解決這批禍害。就能趁早回鄉。是以眾人聽聞鄭和命令后。紛紛打起了十八分精神，恨不得三下五除二便即收拾了這些個草寇。
數十艘戰船此時跟在前方六艘商船之後，旗幟鮮明，威勢震天。單看這陣勢，便能使得海賊退避三舍了。整個船隊在海面上形成了一道圍牆，高大如山，行駛如風，白帆林立。船樓高聳。又見船上兵甲滿員，盔甲錚亮。軍旗呼嘯，炮台翹揚，勁弩立板，刀光劍影，三軍抖擻！
不愧是天下第一水師！
有這等強大的水師船隊，又是在自己海疆之內，還有什麼是他們搞不定的？還有什麼能讓他們懼怕？
鄭和此行便有打算此次定要打出軍威，讓沿海一帶海盜知曉，他的水師船隊是他們的噩夢，讓他們下輩子再也不敢選擇為盜！
船隊浩浩蕩蕩的行了一百餘里，此刻已是到了夜間申時時分。王景弘下令各船盡皆點起燈籠，霎時間燈火齊明，紅光耀眼，方圓數里之內，便同白晝。王景弘估摸着已到了商船出事地點，便即打起旗語，詢問前方商船。
商船上回過消息，說道他們便是在此處遭遇的海盜。依照海盜打劫之地，周圍百里之內必有巢穴的規律，王景弘取過地圖查看，東北方向果然有數個不知名的島嶼，因此他判斷出海盜巢穴必在這些個島嶼之上。算計出實際距離，大概有七十里之遠。他當即下令，通知前方商船轉向東北。
此時，已是盛夏，海上明月高升，夜空中繁星滿天，極易辨別方向。在這星月光輝下，數十艘燈火通紅的戰船猶如幽冥中燃起的絲絲光火，朝着彼岸前進。在這黑暗中雖顯詭異，卻給人注入了希望。
待行了兩刻時辰，王景弘算到船隊離海盜巢穴不遠，便即下令，讓前方的商船停止前行，轉到大隊後方。忽聽得屬下來報，前方六艘商船在半刻時辰前突然加速，此刻已不知去向。
王景弘聽后大怒：“糊塗！不見了商船蹤影，為何不早報與本使？”
那軍士答道：“商船本與船隊一直保持着數里距離，適才明月進得雲層，海面上黑暗了一陣，前方已模糊不清，我方以為商船仍在前方，是以未曾報告。待得明月再出，前方已是空空如也，六艘商船全數不知去向。”
王景弘覺察到事有蹊蹺，忙下令道：“傳令各船，停止前進！”那軍士接過命令，逕自去傳了。
王景弘仔細回想那六艘商船的動態，發現在未時十分，六艘船隻便隱隱分散了開來，之前一直是並排行駛，而後卻各自隔開，這是何道理？想到此處，他隱隱覺得不太對勁，那些商船的航速之快，比之己方的馬船尚高一籌，這豈是普通商船所有？
他終於臉色大變，深知情況不妙，正欲向鄭和稟報。忽聽得四周炮聲隆隆，殺聲震天。他心中一驚，猜到已中了敵人詭計。急忙走出帥船，想要查清敵勢。
屬下軍士來報：“副使大人，船隊四周出現不明武裝分子，正向我雙翼暗襲。”
王景弘道：“敵方有多少人船？”
那軍士道：“夜色中分辨不清。但殺喊聲四處都是，怕有數千之眾。敵方船隻也瞧不清楚，聽炮火聲音，他們尚在十餘里之外，沒有亮出燈火，是以難以發現。”王景弘微變了臉色，他喝退了那軍士，徑直跑到船閣，向鄭和彙報戰情。
鄭和聽到炮火聲音，已自驚醒。正在更衣，見得王景弘跑了進來，便問他發生了何事。
王景弘道：“看來我們是中了那幾艘商船的奸計了。他們應該是敵方姦細，故意領着我們來到這片海域。其實他們早就在此做好了埋伏，一旦我們進入伏擊圈，敵人便趁着黑夜打我們個措手不及。”
鄭和飽經風霜的臉龐此刻已像是罩上了一層嚴霜。冰冷得有點嚇人。他穿好了衣服，邊出房門邊問道：“此時戰況如何？”
王景弘跟着他出了門，回道：“目前敵暗我明，形勢對我們不利。他們躲在十餘裡外施展炮火襲擊，還派了小船不停的接近我方大隊，據坐船上的陰陽官報道今夜將有特大西南風，看來敵方有火攻的企圖。”
鄭和冷哼了一聲。道：“好精明的算盤！想要火燒我們，呵呵，這伙敵人不簡單啊！趕緊增派人手保護二層船閣的公主殿下。另外放出小船派遣得力水手前去阻敵火攻，絕對不能讓敵方的小船接近我中軍大營二十丈之內！”
“是！屬下遵命！”王景弘答應一聲，便即去分配。
鄭和快步走到二層，此刻二層樓閣早已被親兵侍衛護得死死的。眾親兵見鄭和親自過來。紛紛讓開了一條路。安寧公主亦被炮火聲驚醒，匆忙之間，小花替她更衣完畢，二人便即出房。
鄭和快步上前下跪參見，道：“屬下鄭和參見公主，打擾了公主休息，屬下有罪。”
安寧公主免了他禮，急問道：“出什麼事了。本宮聽到外頭炮聲隆隆的，是否又來了外敵？”
鄭和道：“公主莫要驚慌。是一群烏合之眾，不知天高地厚的欲打我船隊注意，待王副使指揮三軍勇士退敵，再向公主殿下請罪！”
安寧公主道：“行了行了，別動不動就請罪啊什麼的，當務之急，趕緊將來敵打發，使君大人，您還是去指揮作戰吧，本宮這裏自有人照應。”
鄭和道：“船隊海戰之事，一向是王副使和馬將軍侯將軍聯合指揮，值此危急時刻，屬下應在公主身邊照應。”
安寧公主知道他害怕自己會出意外，自從海龍捲之事和墜海之事過後，一有風吹草動，這位使君大人便第一時間出現眼前，唯恐自己再出意外。既已知道他這是護主心切，也不便再拂了他好意，當下微微一笑，以示謝意。
鄭和雖不能第一時間知曉外邊戰事如何，卻對自己的水師船隊無比信任，當今之世，能在海上一口吃掉他的船隊的勢力怕是還沒有生出來。是以此刻雖然敵暗我明，他卻一點也不擔心，最重要的，莫過於身旁的這位公主的安危了。在西洋將近兩年時間都挺了過來，總不能在家門口出了意外。他寸步不離的在一旁守護，便是要將這種可能性完全消除。
而海面此刻的硝煙卻仍自沒能散去，敵人分散在四面八方向著船隊進行炮擊，己方也是按照馬歡將軍的編隊部署分散了方位進行還擊。只是敵船遠在十餘里之外的黑暗之處，見不着船影自然是打不着目標了。
這夜戰一向是船隊的短肋，此時乍已一碰上，便即顯現出來。剛開始一聽炮響，便即四處回擊，連敵船在哪都未確定便一通亂打，如此下去，自然是徒消彈藥了。好在己方陣中有個馬歡，馬歡臨陣應變的本事當真是一流，見敵方利用黑暗大打夜戰，便和他們來了個以暗打暗。
他下令熄滅船上所有的燈火，如此一來，船隊陷入了一片黑暗，對方在十餘里之外瞧不清船影，自然也是找不準目標了。而己方則可以利用船速快，反應快，分散開的優勢在海面來回穿梭，伺機尋敵，再予以殲滅。
這一招還真管用，敵軍在外看不清船影，頓時炮聲稀落下來，雙方都怕貿然開火暴漏自身目標，海面上登時陷入了一片安靜。而小船上的水手們此時便成為了奇兵，早在下令熄燈前，王景弘便放下了小船，令一眾水手乘着小船刺探敵情，並且還要防止敵方的小船接近中軍帥船。
秦航司馬尚游他們此刻已是在小船之上，此番下船他們帶好了足夠的長弓和火銃，以免在短兵相接時吃虧。此時海面漆黑，明月也不知何時躲進了雲層，他們只能趁着這淡淡的夜色摸索前行。
秦航站在船頭，凝神細聽。忽聽到前方有輕輕的划槳聲和流水聲。眾人在海上摸爬打滾多年，這點聽風辯形的本事早已是練得爐火純青。
他揚起了左手，示意身旁的司馬尚游前方有敵。司馬尚游也已聽到了小船破水之聲，他微微揚起了右手，示意秦航自己已做好準備。
二人在心中默默地數着“一，二，三！”
只聽“砰轟”兩聲，前方小船上傳來兩聲慘叫聲。而後“噗通”落水聲傳了過來。
卻是在那電光火石間二人迅速揚起手中長銃，對着前方聲響之處扣動了長銃扳機。他二人也當真了得，不僅聽出了前方敵船上的呼吸聲之所在，且在那一瞬間便即做出了非常默契的配合，二人在黑夜中聯合擊殺敵船兩人後，便即俯身趴下，防止敵船回擊。
果然，就在二人扣動扳機過後的一瞬間，從船身左側傳來了一聲短銃響聲，若非二人趴得及時，恐怕也已挂彩。想不到對方船隻竟然還有這等好手，到底是誰？
司馬尚游在下趴的那一瞬間，微微抬了抬頭，藉助對方火藥出銃照亮周遭的那個短暫片刻，他已看清了襲擊之人，見到他面容后，內心深處此時已是驚得無法言語，心中有一個呼喊似乎要脫口而出：“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