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方已歸來
方已生於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多少也算節日,方外婆誦經吃齋半輩子,自認正氣浩然,不懼牛鬼蛇神,能壓住方已身上陰氣,未料失算,方已如七月火球,走哪燒哪,天天闖禍,方外婆餘下半生忙於替方已滅火,駕鶴西去時方已整十歲,把小方已叫到床邊,留最後一口氣說:“你要是不乖,以後中元節,我帶你下去玩。”
方已嚎啕大哭,立刻把偷藏起來的假牙還給外婆,趴她身上說:“外婆,牙齒還給你,你先別死——”
方外婆戴上假牙,安心走了。
方已父母早年離異,母親又早逝,外婆離去后,遠在他鄉的方律師跋山涉水趕來,替方外婆處理完後事,把方已帶走。方已頭一次坐飛機,興奮勁過去后伸手問方律師:“錢呢?”
方律師問:“什麼錢?”
方已齜牙咧嘴:“五千塊錢,外婆存了五千塊錢,你別當我小好騙!”
方律師看着這張漂亮小臉,默不作聲拿出存摺,方已打開檢查,確認后把存摺折一下,拖下鞋子往裏塞,鞋太小,她又折一下存摺,這次終於塞進去,方已心滿意足地咧咧嘴,鼻涕搖搖欲墜。
方律師突然覺得頭好痛。
自此以後,小方已跟隨方律師走南闖北,輾轉三座城市讀書生活,頑劣不改,也有被欺負孤立時,磕磕絆絆長成人,方律師自我安慰時總說:“幸好我被叫去學校的次數十個指頭能數過來。”用上腳趾多麻煩,他有香港腳。
往事如風,方已不愛回首,最近她玩新花招,強烈要求獨立,獨立就要離家,離家就要遠離方律師,百般說服,方律師終於點頭,方已雀躍地拎起行李箱:“放心,我會回來給你養老,你有空可以談場黃昏戀。”方律師正當壯年,不想罵人,親自送方已去機場,恨不得再也不見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八月中旬,方已坐上前往南江市的飛機,雄赳赳氣昂昂,壯志滿懷!
兩小時后,方已呼吸到新鮮空氣,猛吸兩口,汽車尾氣太濃。她戴上墨鏡等車,順手拿出筆記本看地址,遠處有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在打電話,鬼鬼祟祟深怕人不知:“……看起來像是整容了,怎麼不是,你說我們高二到現在多少年了,十年了吧,你連孩子都生了,她現在……”女人偏頭,捂住話筒說,“跟高中時差不多,穿得像學生,但好像又不太一樣,當然是樣子不太一樣。”
終於有車來,方已把行李塞進後備箱,打開車門,側頭看一眼仍在打電話的女人,隨後坐進車中,女人望着絕塵而去的車,尖聲說:“百分之百是她,就是被我們欺負過,高二轉學走的方已,她剛剛朝我笑了!”
方已笑眯眯對司機說:“師傅,去寶興路338號。”
司機本地人,說話南方口音,一路風趣幽默,方已與他相見恨晚,指着路邊建築說:“就是這裏,我讀書時最愛來這裏買油炸雞翅膀!”
司機說:“真巧,我女兒也愛來這裏買,附近就是學校,她吃一次我打一次,一點都不講衛生!”
轉眼到達目的地,兩人話題已從司機女兒聊到城市建設,司機停下車,探向窗外:“咦,這裏就是338號?”
門牌號碩大,不會有錯,方已道謝下車,司機幫她取行李,神色古怪,問她:“你是跟誰租的房子?”
方已搬下一隻箱子,說:“房東啊,我租二樓。”她機敏,問,“師傅,這裏有問題?”
房東早已等在樓下,見到出租車時就“噔噔噔”地跑來,此刻剛好跑到,笑說:“你就是方小姐吧,我是房東,你叫我馬阿姨就行了,來來,我帶你上去看房子。”司機也不好再多嘴。
寶興路338號是一棟雙層老樓,外牆卻不舊,一梯六戶,底樓陰暗,方已沒有多看,上到二樓,走廊乾乾淨淨,家家門前都無生氣。方已租的房子坐北朝南,面積格局最優,兩室一廳七十平米,月租五千,沒有任何家電,傢具三兩樣,內部裝修嶄新,竟不似有人住過,灰塵有些大,進屋後方已就咳嗽起來。
馬阿姨揮了揮揚起的粉塵,笑說:“真不好意思,你房子要的急,這才一個禮拜,我也沒來得及找人來清潔,房子裏什麼都有,你擦一擦就能住人,水電我從來沒斷過,可以直接用。”
馬阿姨睜眼說瞎話,拿出早早打印好的租房合同,笑得親切和藹,方已繞着客廳看完一圈,又去看了看卧室和衛生間,與租房網上的照片一致,這裏的確又新又乾淨,衛生間裏沒有一點水垢,房子位於城區鬧中取靜之地,無論哪裏都挑不出毛病,馬阿姨催促:“方小姐,沒問題我們就簽了吧,我孫子在家裏等着我呢,今天周六,我還要送他去補習班。”又特意強調,“別再還價啦,你之前都還過了,我已經給了最低價,要不是看你着急,我是不想租給外地人的,你要是不租也沒關係,我不缺你一個。”
方已實在想不到不簽的理由,瀟洒揮筆,連清潔房屋的事情都沒跟馬阿姨算。
馬阿姨心裏笑開花,出門時扭腰擺臀,方已看起來太嫩太單純,沒有社會經驗,她早前就獅子大開口,咬定高價不肯松,這次還能省下幾百塊清潔費,買賣太划算,早知就再多要點。
方已被當成傻瓜,笑呵呵地打算先幹活,衛生間水流清爽,果然就像馬阿姨所說,沒有斷過水,她拿着抹布,在衛生間裏站足三分鐘,才走到外面開始擦東抹西,滿頭大汗后中場休息,看看時間已過三點,她撥通電話,響兩下就被接起,那頭的聲音奶聲奶氣:“喂——”
方已笑道:“泡泡,找大方聽電話。”
泡泡說:“大方出去玩了,我陪你聊天。”又加一個稱呼,“小方。”
方已嫌棄:“你尿布換好了嗎?”
泡泡抗議:“我早就不用尿布了!“
“可是你還尿床!”
泡泡無法替自己辯解,委委屈屈又義憤填膺:“我才五歲!”又說,“大方說你是笨蛋,房子根本不用這麼貴,你被別人宰還好意思說我,哼!”
最後一個“哼”字好銷魂,方已陶醉片刻,笑嘻嘻說:“我才不跟尿床的小孩說話。”
泡泡氣得想咬人,可惜她只能咬電話線,小門牙咬兩下,方已還看不見,可惡!
方已一手舉電話,一手甩抹布,慢悠悠走到屋外,逗泡泡說話,泡泡也老氣橫秋:“房子新的有什麼用,這麼多錢,我可以買很多很多棉花糖!”
“然後長滿蛀牙,到時給你去鑲金牙,出門要是缺錢花,你還可以拔兩顆牙齒來抵錢!”
泡泡似懂非懂,竟然覺得主意不錯。
五歲小孩都知道方已被宰,方已又怎會不知,此地段加上老屋,根本不值一月五千,馬阿姨就是看中方已外地人,房子又要得急,於是漫天要價,先前還曾出言不遜。方已邊聊邊走,這裏除她之外有五戶,她依次走到門前,附耳傾聽,無一不是靜謐無聲,走完后折回屋內,她重新打量這間屋,窗明几淨,怎麼看都是一間好屋,陽台在卧室,朝南正對驕陽,還未來得及打掃,樓下是一個小花園,花園內擺放着幾架健身器材,外有圍牆電線和監控探頭,防護措施嚴密,方已“咦”了一聲,泡泡說:“怎麼了?”
方已說:“沒事。”
她摸了摸略顯乾淨的陽台欄杆,不懷好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