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豬八戒就是被我蠢死的
自第一次失業之後,我又經歷了兩次失業,三次負債,二十四次月光。
二零零八年,九月,我第一次失業,是因為上司想跟我深入探討生理結構,可我素質太低,糊丫一記鍋貼,瀟洒走人。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種瀟洒走人的機會,人生里並不多見。但凡能遇到一次就要攢足了勁兒耍狠,因為下一回可能正要留到老爸老媽面前了。
二零零九年,三月,我第二次失業,因為已婚男同事想跟我一起數星星看月亮,可我不想跟他老婆搶生意,只好夾緊菊花再次殺進招聘會人流。
二零一零年,六月,我第三次失業,是因為老闆和女秘書玩車震,老闆娘一怒之下辭退所有女員工,第一個是女秘書,第二個就是我……
我的委屈淌了一地,無人來撿,除了恨自己做人不夠彈性,也不止一次的問過小米,到底是我長了一張水性楊花的臉,還是透着股人盡可夫的味兒,要不怎麼會引來一群歪瓜裂棗爛柿子齊刷刷在我身上透支下限?
小米說:“你雖然心理充滿了陰暗的犄角旮旯,但是臉蛋長得實在太美好單純,是男人就覺得你好上手。”
輕飄飄的一句話,直戳進我軟肋。
無視我憤怒的延伸,小米想了一會兒,又掏出手機百度給我看:“就像這句話說的一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知道你聽過沒有。”
第三次失業到第四次入職之前,是我人生中的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光,我變得多愁善感、傷春悲秋,越來越想回到大學時代,回到母校的懷抱,因為那時候的我,是隨和親民的風雲人物,是眾星捧月的創意女皇。
我曾不止一次的拉幫結派,從被所有女生排擠的程伊伊跟前經過,她也永遠長發飄飄目不斜視的任由我們在背後編排和預言她的後半生。
我將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改編成舞台劇,並堆起假笑誠邀程伊伊當女主角,在學校公演上拿了創意策劃獎。
我想像着程伊伊揮金如土終有一日敗光家產的盛況,同時在校刊上抨擊富二代和星二代是毀掉的一代,成為同學們眼中最勵志的未來之星。
我喜歡救苦救難,不僅幫助學長姐和學弟妹度過考前的低潮期,偷考卷,發考題,還代表我校跟臨校談判聯誼會上的各種純潔的男女互動節目。
還有等等等等……
校論壇熱議我的帖子至今還有人頂。
但是小米最近告訴我,那帖子已經神轉折了。
前半截,都在說我牛逼。
後半截,都在罵我傻逼。
就因為大學畢業至今,我失業了三次,在社會上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存在感,已經當仁不讓的成為用來警醒世人的校恥和昨日黃花。
而程伊伊,這位昔日讓我腦洞大開的最佳女主角,如今不僅混成了服裝設計師,還成了學妹們爭相效法的楷模,和校長領導逢人就吹的經典案例,每位老師都說自己曾經教過她。
反觀我——
“做人別太郝心。”
“再嘰歪就把郝心嫁你,知道么日本就是這麼來的。”
小米時時刻刻關注着母校論壇的一舉一動,並不忘將那上面的金句截圖給我,一再驚艷我的狗眼,刷新我如今一貧如洗的腦迴路。
我知道,這是我應得的現世報,是我理應償還程伊伊的利息和滯納金。
《無間道》裏有一句經典台詞:“出來混的,遲早要還。”
我是這句話的現實版。
但就算我註定要成為襯托程伊伊的反面教材,我也會繼續nozuonodie下去,你還別不信,知道么,豬八戒就是被我蠢死的。
【二零一零年,七月】
小米給我說了一份新工作,婚禮策劃公司助理,喜宴、婚紗照、蜜月套餐統包的那種。
這是小米第二次為我引薦婚禮策劃公司了,上一次還是在我們大學畢業之前,因為成大功酒後失德當眾下跪向我求婚,在場所有校友都能為我作證,還公推小米代表物色承辦世紀婚禮的婚禮策劃公司。
結果幾天後,當小米帶來好消息時,成大功卻記憶斷片,淡定的否認,客氣的婉拒。再後來,我就收到了那對作為分手贈品的Enzo耳環,被我拿到典當行鑒定,只換了一頓飯錢——用來紀念初戀的粉碎性骨折。
這麼多年來,關於我自己和關於程伊伊的所有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的消息,都是小米告訴我的。
我一直以為,她只是八卦而已,沒想到她還是專業補刀手。
這次她為我介紹婚禮策劃師助理工作,公司地址竟然就是上次被成大功拒絕的那家。
我的臉色就像是踩到了一坨屎:“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最見不得別人有情人終成眷屬,還是在我的傷心地一再鑒證!”
小米卻說:“那你知道現在因為辦婚禮而反悔的新人有多少嗎?有的是跟伴郎跑了,有的是跟伴娘溜了,還有的是純屬被繁文縟節逼瘋了的。婚禮策劃師,多好的一個撿漏兒的職業啊,你不僅有工資拿,還能順便物色一下包養對象,將來辦婚禮你們公司還能給你開個內部員工價,到時候還不是任由你折騰?”
小米的人生哲學太過前衛,我一時跟不上趟,又莫名的覺得她很有道理:“那萬一我看上的新郎,沒跟新娘鬧翻呢?”
“哎,那就純欣賞唄!人生總是要留點遺憾和念想的,我這不還等着吳彥祖和Lisa.S鬧翻呢嗎?”
小米的話點醒了我,我望着她如炬的慧眼,突然有一種悟道的錯覺,原本PM2.5超標的混沌人生,也一下子豁然開朗起來。
我知道自己還算年輕,跟奔三的姐姐們比。
我也知道我已經不再年輕,跟那些十七八就嚷嚷着“我老了”的小賤人比。
最近這幾個月,我的假學生票已經多次遭到北京各大景點的檢票員的質疑。我的眼下長了細紋,但我買不起小米推薦的彼得羅夫眼霜。我曾經引以為傲的就算通宵熬夜第二天也油光水滑的皮膚,現在也開始每況愈下,為我曾經的揮霍買單。
我也曾經自暴自棄的想過,要不就找個老頭嫁了,等他一死我就繼承遺產,嘗一嘗人生已經窮的只剩下錢的苦果。但是我後來又聽說,老頭子們的優先選擇也都是二十五歲以下的美眉。
我又只好安慰自己說,沒事,再熬個十來年,等我四十如虎了,再找個二十五歲以下的小弟弟惡補……
小米告訴我,一旦我領悟了智取幸福的要領,隨時都像是探囊取物,我想要就要,不想要就倒。而我之所以一敗塗地,就是因為我把聰明勁兒用錯了地方,該犯賤的時候假清高,該二選一的時候又找不到人生目標。不過好在我還是原裝貨,就像是沒有剝掉外衣的一次性筷子,遞到誰手裏都不嫌臟。
聽到這話,我心尖一顫,有些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大一就和男友偷嘗禁果的小米。
誰知小米卻笑嘻嘻道:“我和你不一樣,敢嫌棄我的男人只可能出自我的肚皮,其它的只有我甩人的份兒。可你不一樣,除了這個你還剩下什麼?”
小米憐憫的眼神讓我凜然一驚。
是啊,我還剩下什麼?自從兩年前深吸了一口初戀排放的尾氣,我就廢成了林黛玉,整日自怨自艾,哭天搶地,連我自己看了都反胃,何況是別人了?
大學時的那個我,你去哪兒了?
翌日一大早,我就到那家婚慶公司面試了,和人事專員互噴戀愛史一小時,留下一個結實的印象。
我被順利錄取了。這個事實將我原地復活,使我明白先前的所有挫折都只是強心針,是我登高遠望的墊腳石。
入職的前一天,我在廉租的蝸居里試穿工作服,並對自己說,先前的挫折都只是強心針,是我登高遠望的墊腳石。連我當晚做的夢都不再刻薄,兩年來頭一次睡出了本色,每個毛細孔都享受到了妥帖的撫慰。
正如那句話所說,沒有低谷就沒有GC,低谷過後全是GC。
【二零一零年,十月】
在一個看似陽光普照實則北風呼呼的初冬里,我剛從外面跑腿返回公司,就被前台偷偷摸摸的叫到一邊。
這位美女從來不拿正眼看我,但她現在卻對我笑的像是在發浪。
她告訴我,有神秘客戶點名我坐枱策劃世紀婚禮。
我帶着滿腹疑問走進陽光房,直到見到端坐其中的質感美女,我的思路一瞬間四大皆空了。
這輩子,我只見過這麼一個從內而外從頭到腳純天然無添加的美女,就是程伊伊。
她不負眾望的繼承了她媽的臉和她爸的錢,並且把這兩大優勢隨身攜帶,四處招搖,低調的炫富,高調的穿吊牌。
而現在,就在同學們為了升職加薪和愛情左挑右揀而奔波時,就在我為了順利轉正而向領導撒嬌打滾時,程伊伊已經成為了小有名氣的服裝設計師,並且就要結婚了。
世紀婚禮。
人生贏家。
程伊伊用指尖點了點攤開在桌上的設計圖:“這幾件婚紗都是我自己畫的草稿,先拿來給你看看,方便你確定婚禮風格。”
我卻只覺得眼前發黑,耳朵發鳴,同樣氣質和格調的設計,我只在電視裏重播的T台秀上看到過,真要做出來就得燒大把的人民幣。
沒有揮金如土的消費觀,就沒資格做當一天公主的春秋大夢。
我深吸了一口氣,秒速在心裏分裂出心理專家,對自己洗腦:“郝心,你擦亮狗眼看清楚,坐在你眼前的是一整捆人民幣,這分量要是從二樓扔下來都能砸死人。你要是不接住了就對不起你的房東,對不起你每天擠三次才擠進去的地鐵六號線,對不起上個月摸你屁股的腦殘痴漢,對不起櫥櫃裏還剩下的三十七袋泡麵,和冰箱裏那些向小米借用豆漿機榨的豆漿和果汁。當然,你也可以昂頭挺胸拒絕收丫的臭錢,但是如果你再這樣萎靡不振,連續三個月都接不到一單策劃案,那你的人生就真的過期了,下一站就是廢品回收站,從此挫骨揚灰,連能源二次利用的資格都不夠。”
顧客是上帝,專業是個屁。
在人民幣面前,一個人的臉皮到底有多厚,昧着良心的底線到底有多高?這筆賬我今天終於算清了。
三十萬的婚禮策劃費,扣除成本費,我還能拿百分之十的提成,是活了二十四年頭以來,第一次見到的五位數。
程伊伊說:“婚紗的風格就畫在紙上,我只要你照着這個風格去策劃,不要流水線配套方案,不要中式的,宴會不要在白天舉行,我也不信教。除了這些只有一個條件,得對得起我花的這筆錢,讓我覺得物有所值。”
我知道,我應該露出喪心病狂的微笑,心安理得的收下那些錢,可是我的第一句話竟然是,“當初那腦殘總監非禮我,你為什麼當作沒看見。”
空氣里瀰漫著我的小矯情,芳香撲鼻。
程伊伊的答案也十分别致,“你被非禮了?我沒看出來。”
我小心克制着情緒:“你沒看出來?”
“呵。”程伊伊的輕笑聲,緩慢輕忽地飄過隔在中間的玻璃茶几,飛進我的耳朵里:“從我當時的角度,我看不出你有任何不願意。否則以你的性格,你應該早反抗了。”
話音伴隨着塵灰一起落地,整個世界都安靜了,程伊伊點破了唯一一個中立客觀的事實。
我當時確實猶豫了兩秒鐘,在激烈反抗還是委婉拒絕的兩難之間,我卻犯了選擇恐懼症。因為我害怕自己的一時衝動會改寫人生,因為沒有退路的資本,沒有星媽,沒有富爸,連我想一起奮鬥聯手奔小康的那個他,也選擇了臨時改道。
“再說……。”
我眼前的焦距逐漸對準,只聽到這樣一句。
“再說,當初你和那些同事背後編排我,不是也挺過癮的么?所以那天就算我見死不救,你也沒資格怪我吧。咱們扯平了。”
是啊,我和程伊伊從來不是站在一個水平線的甲方乙方,我們是正負兩極,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北極熊和南極企鵝。
她憑什麼救我?我又憑什麼耿耿於懷、念念不忘?
剎那間迷霧退散,我眼前露出一派清明,彷彿在這充滿惡意血肉模糊的世界裏,望見了凈土。
然後,我笑眯了眼,說道:“雖然我現在最見不得人別人幸福,但是看在老同學和人民幣的份上,我保證,你的婚禮一定會是這裏最牛逼的。而且,這會是你人生里最成功的一次投資!”
狠話一撂,我發自內心的祝福起程伊伊,還看到自己不要臉的第二人格,已經飛過茶几和她深情相擁。
我但願她不是那些辦婚禮辦到分手的其中之一,就算將來後悔了也得等我拿到策劃費,再賺一筆回頭客。
我甚至已經看到了,鈔票歡欣鼓舞的飛進我口袋的畫面,就像是小妖精一樣調皮可愛。
但這些美好的臆想,卻在下一秒,爭相凝固。
我直勾勾的鎖住正走進陽光房的挺拔身影,瞪着他一邊打電話一邊走向程伊伊,並在她身旁落座,手臂一攬。
平地一聲巨響,我的思路毫無防備的被夷為了平地。
一時之間,只想把我積攢了二十四年的髒話,無償奉送給眼前這個我曾經為他寫詩,為他蠢哭的男人。
——成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