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夏聽音
被曾老指出有問題,大家都激動起來,著錄剛翻了一遍,就發現問題,果然是厲害人物。
曾老說:“郭葆昌大家都知道,曾經是袁世凱的九江關監督,精於古董鑒賞,宣統退位后,他還擔任過故宮博物院鑒別瓷器的委員。後來又在袁世凱登基的時候,幫他燒制了洪憲瓷,落居仁堂款。”
他看向榮芝華,“你剛才說,這書要兩百大洋……當年一個四合院也才一千五百大洋,這一本圖冊,就要兩百,這種書印製出來,你們大家說,誰是買家?”
榮芝華被他那句有問題都說愣了,現在聽說只是價錢的問題,他驚詫道,“就是價錢令您覺得不可信?”
曾老點頭,“是呀……當時的明清古籍,才是什麼價?”
“哎,那是您有所不知,原本是明朝大家所有,後來落在一個王爺手裏,郭葆昌和幾位民國古玩商重新校訂,重新印製的。”榮芝華這次卻沒有心浮氣躁,說的有板有眼。
他親自戴上手套,翻到那畫冊慢慢說,“您看這書的開本,比現行八開的大,每頁天頭地腳,帶着暗紋水印,這水印可不是一般的水印,人物花紋中間夾着印記,您再看這封面的黃綢燙金字,連函套都一樣是明黃色的錦緞,還有牛皮護封,內頁的書畫記載,清清楚楚賞心悅目,這般精緻的製作,就算放在今時今日,也難複製出這樣精美的圖冊,而且您剛才沒來,沒有聽到我說,我們已經在牛津大學做過紙張鑒定。”
曾老有些猶豫,他今天是受人所託,這事情一定得辦漂亮,他反問道:“那既然是民國的圖冊,你又會為何一直非要堅持說是宮廷畫師?”
“噢……這個”榮芝華看他不再堅持,說道,“其實也不瞞您說,我們收東西的那家,他們孩子提前,聽老人說,畫這畫的,有可能是宮裏的人……”他把畫冊準確地翻到其中一頁說:“您看,這裏不是印着這幅畫嗎?”
曾老看了看,更是皺眉道:“這裏每一張字畫都有介紹和出處,唯獨這張只印了畫上的字,沒有關於原畫作的解釋”
榮芝華解釋道:“我們當時也有這疑問,但是想來是當時印刷的時候,給漏了。”
曾老搖頭,“這種說法……要我說這是故弄玄虛!”
“我也同意是故弄玄虛!”正在這時候一個男聲突兀地加進來,榮芝華一看,是一個自己的死對頭,這人叫袁少林,也是開拍賣行的。
袁少林笑眯眯地說:“抱歉我今天來遲了。”
榮芝華和他客氣寒暄了兩句,立刻單刀直入,“咱倆同行相輕,偶爾也有意見不能統一的時候,但這幅畫是我們拍賣行收的,今天為了大家交流一下,不知你為何說這畫是故弄玄虛?”
這一句話裏面包含了太多意思,先透露倆人關係不好,又隱隱含着威脅,畫是他們拍賣行的,不是委託人的,所以勝敗榮辱,也都是他們拍賣行的——最重要,如果自己說不好,那就是同行相輕。
袁少林笑了笑,說道:“這畫不止是故弄玄虛,還是假的!”
“什麼?”榮芝華大吃一驚,“你信口胡說!”
“當然沒有胡說……因為真的在我們那裏!”袁少林抬手止住他想說的話,繼續笑着說:“剛才來的時候知道是這畫,我已經讓人去拿了,我們拍賣行距離這裏不遠。等等,一會就到。”
榮芝華簡直氣的心口疼,看他說的胸有成竹,心裏卻清楚,不應該當回事。真假已有定論,這畫誰也不能說假,從紙張到墨,到無可挑剔的畫工。
“假畫易仿而字難仿。”曾老突然又再說話,但也只是這一句而已,萬一對方有什麼出其不意的證據支持,亂說話這時候容易丟臉。不過這後輩剛剛搶了自己的風頭,還是要說句話壓回來場子的。
小武一直看着榮耀鈞,榮耀鈞也沒有看畫,也沒有看那些人,甚至對桌上的圖冊,也沒有看一眼。小武覺得他,現在的表情很像是——魂游天外。
不多時,取畫的人就來了。
畫作一打開,也是一幅淺絳山水,眾人紛紛驚訝,“這畫怎麼和外面那幅畫,這麼像?”
袁少林冷哼一聲說:“我這張可是有款的。”
“在哪兒?”有人立刻就問,明明落款的地方空白,怎麼說有款?
袁少林伸手,旁邊人遞過來一個紅筋羅紋紙的線裝冊子,他一翻開,大家看到,還是中英文的。
“你們看。這上面清楚的寫着,我這幅作品,是‘簡清樓主’所畫,上面還有印我這幅上面的詩句……”袁少林把書放在曾老面前,“曾老您請看。”
英文的,卻是線裝書!曾老看了一眼書,又看向袁少林,問到:“你這東西是怎麼來的?”
“也是我們拍賣行自己收的,最近才收到。”袁少林說,“我們的人去歐洲,在那邊無意中收的。”
曾老不再說話,他細細的翻着那線裝書,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
小武等的不耐煩,低聲問榮耀鈞,“鈞少,你怎麼看?”
榮耀鈞說:“……都是真的。”
小武說:“不是說那家的子女分了畫嗎?會不會真的是一個人的作品,然後分開了?”
場上的人都是聰明人,很快也有人想到了這裏。
榮芝華現在也回過味,原來這次,袁少林想和自己綁在一起抬這畫的身價,他倒是省事,這樣中途跳進來,什麼宣傳人脈都是現成的。不過……看在他有線裝書的份上,就這麼吧!
卻沒想,曾老突然一下合上書,說道:“這是一個驚天的騙局!”
眾人愣了幾秒,嗡嗡地議論起來,“這話怎麼說?”榮芝華心情大起大落,看着曾老,“怎麼又成騙局了?”
曾老說:“這兩幅畫,明顯是一人所做,這樣兩本著錄,如果放在一起,正好是中英文,但是這本花天價才能買到的畫冊,卻漏印了東西,你們說,如果是真正的古籍,怎麼會有這樣重大的錯誤……”
“人無完人……”袁少林輕聲說,“那偶爾印刷有誤,也不是不能有。”
“那你的這本線裝書怎麼沒漏?”曾老說,“依我說,這古籍,根本是民國古玩商人,最愛耍的手段!專門用來糊弄洋鬼子的。”
也不看任何人的表情,曾老繼續說:“他們也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做出古籍善本,煞有其事,其實是為了騙洋人。當然……那是當時古玩圈老派的作風,他們也是只願意“坑”洋鬼子,不會坑自己人,這書……又是帶去了美國。和畫作一起……所以一推測,這絕對是民國時期的古玩商,做出的仿宮廷畫師大作。”
眾人如同醍醐灌頂。
“對呀,郭葆昌當時就愛做假瓷器騙洋鬼子。”
“聽說這位郭五爺脾氣特別大,琉璃廠古玩商都和他交好。他那時候幫着這些古玩商騙日本鬼子。甚至明着搶人家的東西。”
“這樣說來,如果這書是他校對帶人重新印製的,那麼按圖索驥,用來糊弄洋鬼子,實在是太合理了——”
“怪不得東西在美國,只是不知道當年最後出了什麼情況……”
榮芝華看終於被定成了民國時期作品,心中可惜,但曾老說的有理有據,他也覺得有些道理。
袁少林更是一味點頭,隨聲附和。
小武看到連連稱奇,“竟然峰迴路轉——這古籍原來是民國古玩商弄的呀!”
榮耀鈞卻沒有搭話,忽然,他的手機滴滴一響,他一下來了精神,發出去的短訊,終於不是石沉大海。
顧不得看那邊群情激昂,榮耀鈞翻看着短訊,臉上一喜,又多看了兩眼,像是不可思議,轉身就向門外走去。小武跟上去,“怎麼了?”
“寶珠到了……”榮耀鈞說著,笑意浮現在臉上,小武一下愣住,覺得那笑容,笑的很孩子氣,他認識榮耀鈞這麼久,還從來沒有見過他有這樣的表情。
剛走出酒店,就看到一輛加長的豪華limo停在酒店門口。副駕駛有人下車打開車門,乾啟下來。
榮耀鈞立刻拉開自己這邊的車門,一簇艷紅的紗裙擺層層疊疊地露出來,高跟鞋踩在地上,乾啟看榮耀鈞傻站在那裏,走過來把裏面的人扶出來,“你看看,幾個月沒見,他覺得我把自己的女人變得太漂亮,都不敢認了,站在這裏犯傻。”
寶珠臉上帶笑,看看乾啟,才轉向榮耀鈞,“少東家,好久沒見。”她打趣道。
聽到熟悉的聲音,好像才找回丟掉的時光和莫名其妙的生分,“還不錯,還知道給我打電話。”他有些埋怨地說。
乾啟幫寶珠扣上大衣紐扣,回道:“不給你打電話我們怎麼進場。”說的好像榮耀鈞剛剛是在和他說話。”
榮耀鈞還是看着寶珠,幾個月沒見,覺得她光彩照人的許多,也學會化妝了,臉上的妝容,堪稱華麗,令人望見會無端生出緊張感。
他嘆了口氣,說道:“不知道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裝模作樣搖頭,“裏面的畫,專家說如果說是清朝畫師所為,有些牽強,所以他們一致覺得,應該是民國畫作。”
寶珠笑看着他。
就聽他繼續說:“不過我覺得——有些人喜歡故弄玄虛也許本來就是為了人家相信那只是民國的畫作。”
“唉——”乾啟嘆着氣往裏走。
寶珠也提起長裙,嘆息道:“少東家,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這樣對待恩人,實在不夠大家之風。”
榮耀鈞看她艷紅的裙擺,花火似的絢麗滑過台階,眼神就如同醉在了她身上,追上去說:“幾個月沒見,有人氣質又不同了,身上多少富貴閑適,想來是每天舞文弄墨,愜意的很。”
寶珠停下腳步,拉了拉白色大衣的領口,手上捏的鑽石手袋閃亮亮的,如世上最矜貴的女孩子,理所應當用的那種手袋,不是這種樣子,怎麼配捏在她的手中。
她在用行動回答他剛才的問題。
榮耀鈞大笑起來。
是幾個月最歡暢的時候。
乾啟站在門口等他們,寶珠走過來和他說:“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勁,我什麼都沒說,他就自己猜了個差不多。”
榮耀鈞走上前,問道:“你先別忙走,那紙到底是怎麼回事?”並非上次她拍賣所得的,“先是我家老三信誓旦旦拿了本圖冊,隨後又有人,拿出本英文線裝的……倆人都說自己的才是真品,最後又離奇地變成了一套書的中英文。”
寶珠笑了,倆人慢慢向里走,她低聲說著:“那印畫冊的紙是我們無意中得的,還真是郭葆昌的東西,當年他自己印書,自製了這種紙,但他那書太貴,三百大洋一本,根本沒賣出去幾本,剩下的紙,有散在外頭的……我上次讓趙老三幫我收文房。裏面正好有這個。我就秉着不要浪費的原則,你說呢。”
榮耀鈞無語地跟着點頭,也不看她,“……確實不應該浪費。”
快要進場了,乾啟停了一步,抬手,寶珠連忙挽上,她看向乾啟,今天過後,大家都應該認得“甄寶珠”這個名字了。作為藏而不露的書畫大家,一舉成名天下知。
寶珠握緊乾啟的手臂,低聲雀躍地說:“小啟——我竟然有些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