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老祖宗來了
周寶璐坐在一邊陪了一會兒,見陳氏的眼睛漸漸合攏了,便輕手輕腳的退到外間去,領着丫鬟們收拾陳氏帶回來的箱籠。
一邊低聲問芒語陳氏在外頭如何。
陳氏自從那年小產後,着實虛了好些,身子一日弱似一日,周寶璐從記事起,就記得娘一年裏頭,總有七八個月在溫泉別院休養,尤其是冬日,更是住不得帝都,連過年也不回來。
離了這個院子,離了這些人,陳氏似乎總要鬆快些,身子也好些。
芒語也低聲回道:“今年比往年暖和些,夫人的身子也似乎好些,心口疼只發了一回,只晚上還是不大睡得着,能睡兩個更次就算是好的了。”
周寶璐嘆氣:“舅舅也是這樣兒,舅母在我跟前也說了好幾回了,吃丸藥也不管用,倒是點那種熏香似乎好些,我前兒也拿了些,夾在給娘送東西的車上,他們可給你了?”
芒語道:“得了兩盒,只是我瞧着對夫人效用不大似的。”
也不知誰又扣了一盒起來!周寶璐此時也無心追究,只是說:“娘既回來了,再請太醫院的大夫來瞧瞧,和點丸藥吃吧。”
又問陳氏的飲食起居,陳氏的幾個大丫鬟都是自己陪房裏挑的人,並不是用的府里的家生子兒,其中好像還有舅母陳夫人的手筆,周寶璐是信得過她們的,也很尊重,知道給臉面,一口一個姐姐。
芒語就細細的回了在外頭的事情給周寶璐知道,那溫泉別院雖說是周家的產業,但到底沒有什麼要緊的人在裏頭,別說夫人,便是夫人的大丫頭,在那裏也高出好幾層了,誰敢為難?陳氏作為唯一的主子,事情都交了給芒語等丫鬟做主,倒也自在。
吃喝都是自己莊子每日送來新鮮上好的,公主府也每旬都打發一輛車給世子夫人送各種東西去,陳氏每日在院子裏走一走,隔幾天泡泡溫泉,周寶璐覺得,娘在外頭的確比在家裏好的多。
不僅是輕省,也是舒心。
說了半日話,周寶璐瞧着收拾了不少東西出來,她分出些禮物,一樣一樣寫好籤子,預備給陳氏送家裏人,此時天色已經漸晚,周寶璐打發小丫頭:“去老祖宗那邊瞧瞧傳晚飯了沒有。”正此時,外頭院子裏一陣喧鬧起來,丫鬟高高的打起來帘子:“世子爺來了。”
周寶璐心中早已有數,回頭就對自己的另外一個丫鬟朱棠小聲道:“去回公主。”
朱棠忙一溜煙從後門溜了出去。
鎮國公世子周繼林一臉陰沉的跨進門來。
周繼林今年三十三歲,上頭原有個嫡出的兄長封了世子,只是福薄些,剛成親一年就沒了,只留下了一個遺腹子,今年才十五。
兄長去后,因着靜和大長公主的臉面,聖上又封了周繼林為鎮國公世子,其弟周繼云為二等子。
周繼林形容端貴,頗有幾分風流貴公子的氣韻,若論容貌氣質,周繼林與陳氏倒也算得一對兒璧人,可是周寶璐知道,這也不過是面上兒瞧着罷了。
論起來,周寶璐也有幾個月沒見父親了,只端午回來過,見過她爹爹,這兩個月來,見父親也沒什麼變化,依然清貴瘦削,只是略蒼白些,眼底有些虛浮,而此時更一臉陰沉,臉上顏色不是顏色。
周寶璐心知肚明,只當看不見,見父親進門,迎上幾步福了福身:“給父親請安。”
周繼林哼了一聲,上下打量了兩眼,這個女兒不小了,已經有了幾分大姑娘的樣子,身量已經到了他的肩頭,模樣像足了陳家人,叫他看着就覺得不舒服。
周繼林轉身在上頭太師椅上坐下來,含着怒氣道:“你做的好事!”
周寶璐臉上笑容褪去了,一臉茫然不解的說:“女兒做錯了什麼,讓父親這樣子說?”
她雖是劈頭就被父親說了這樣一句,卻只是一臉茫然不解,還有幾分委屈,卻獨沒有害怕。
這也是周繼林最不喜歡這個女兒的一點,從小到大,她都沒有怕過他,再小也沒有,別說他,就連自己的母親,威勢十足的大長公主,周寶璐也從來沒有怕過她,有些時候,在周寶璐再小一點的時候,好幾次周繼林在靜和大長公主跟前,竟都是要靠周寶璐給他解圍。
也是因為如此,他似乎很難在周寶璐跟前拿出身為父親的氣勢來。
周繼林怒道:“還敢問我你做錯了什麼!大小姐今日回家來耍威風了?女孩兒家,半點不知貞靜賢淑,竟是如野人一般,全沒點規矩!一言不合,又打又罵,還抄起家來,竟沒把這公主府也給抄了,平日裏教你的規矩都學到哪裏去了?哪裏還有一點兒大家小姐的樣子!”
周寶璐抬起頭來看着她爹一臉怒氣沖沖的樣子,平靜的道:“一言不合?女兒與誰一言不合?還請父親明示。”
周繼林恨死了女兒說話時那種非常明顯的陳家人說話的語氣,那一種鎮靜淡然,幾乎活脫脫是她舅舅陳熙華的翻版,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味道,周繼林總是覺得,他說話的時候,似乎總有一種隱藏着的不屑,似乎是看不起自己,卻又因為教養良好藏在了笑容後面,並不表露出來,可是又讓周繼林無時無刻不覺得不舒服。
總覺得被他低看了,總是低他一等似的。
是以,周寶璐這句話說出來,周繼林就更發起怒來,霍的站起來,走了兩步:“當著面兒你還不認賬了?你今兒是不是帶了丫鬟去抄了王姨娘的屋子,真是膽大妄為!王姨娘到底也是你的長輩,你就不知道尊重?你要什麼不能慢慢兒的說,再則,誰管家這樣的事,怎麼不先來回我?你就敢帶了人去抄她院子,明兒你是不是連我的家也要當了!”
周寶璐冷笑一聲,慢條斯理的說:“原來是王姨娘。父親明鑒,王姨娘只是咱們院子裏的奴才,可不是我的什麼長輩,平日裏,我給她臉面,叫她一聲姨娘,那也是因她是伺候爹爹的人,無非是我的孝心罷了。卻是輪不到她與我一言不合的,憑哪位先生,哪位嬤嬤教導我,也沒教導過主子要與奴才講理的,萬事只有我吩咐她的,她哪有資格與我一言不合!”
王姨娘躲在門外悄悄兒的聽,聽周寶璐一口一個奴才,半輩子的臉面都扒了下來,越發聽的一臉漲紅,銀牙咬碎,肚裏罵了無數聲,卻還是不敢罵出聲來。
周繼林卻是被周寶璐一席話氣的臉都黑起來,王姨娘婉約柔媚,又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對比起一個兒子也生不出來的陳氏,王姨娘越發是他心尖兒上的人了,今兒一進院子,王姨娘就哭暈在他跟前,口口聲聲說沒臉在這個院子裏過日子了,要周繼林打發他們母子三個去外頭院子裏去罷。
周繼林見王姨娘也哭,兒子也哭,連小兒子什麼事也不懂,見着娘和哥哥在哭,也不由得大哭起來,那一片混亂場景,叫周繼林怒火衝天,轉身就來正房要管教女兒。
沒料到很少見到的女兒口齒如此伶俐,半點不饒人,竟堵的他無話可說,不由大怒道:“混賬!還敢說嘴!”
周寶璐絲毫不懼,揚着頭平靜的說:“女兒哪裏說錯了,還請父親明示!”
此時陳氏已經被外間這樣大的動靜吵醒了,忙忙的披了外衣出來,就見到這父女劍拔弓張的一幕,連忙先喝止女兒:“璐兒,父親說話,你聽着就是了,怎麼能這樣呢。”
又回頭去勸周繼林:“老爺,璐兒還小,做錯了什麼事,老爺只教導她,若是嚇到她了,只怕老祖宗不自在。”
她的樣子,有半點被嚇到嗎?
周繼林有些悻悻,不過女兒在老祖宗跟前的確有臉面,被陳氏這樣一說,他倒也有點怕母親不高興,這才哼了一聲,道:“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女兒!我還沒死呢,就抄起我的家來,哪有半點孝心,真是無法無天!”
她抄的王姨娘的屋子,就成了他的家了,周寶璐心中只覺酸楚難過,面上卻並不露出分毫,卻是陳氏雖是怕周繼林,但維護女兒永遠是她的本能,不由的就說:“璐兒脾氣是略急躁些,只是也不是什麼要緊的大事,王氏那裏,我去勸一勸也罷了,璐兒今後改了也就是了,斷沒有為著姨娘倒罰小姐的,老爺說可是。”
這一點,周繼林心中卻也清楚,王姨娘就算是他心尖子上的第一人,到底只是姨娘,若是真為了她罰了周寶璐,別的也罷了,母親跟前就交代不過去。
這樣一想,周繼林有點頹喪,王姨娘在外頭卻是急了,她是極了解周繼林的人,知道他這樣子就是打算偃旗息鼓了,哪裏肯甘心,悄悄在兒子周安華耳邊說了兩句話,狠狠一擰,就把他推了進去。
周安華被娘親擰痛了,淚水立即飆了出來,踉蹌了兩步,撲到他爹膝前,哭道:“爹爹,爹爹,姐姐打我!”
於是,周繼林再次大怒:“怎麼回事?”
這也是王姨娘的盤算之處,特意把周安華先前的舉動留着不說,待需要的時候,把周安華推出來哭訴,小孩子說話自然不會說前因後果,就算後來查到是周安華先去打姐姐,那也不過是因為小孩子不會說話罷了。
這個時候,周繼林余怒未息,周安華正好重新挑起周繼林的火來。
周寶璐平靜的說:“我沒有打弟弟,只是他來打我,我擋開他罷了。”
周安華見周繼林半信半疑,一時不說話,仗着平日裏爹爹寵愛,頓時一屁股坐在地上打起滾來,放聲大哭:“姐姐打我,姐姐罵姨娘,還打我,還罵我是奴才秧子……爹爹……”
周繼林果然暴怒起來:“他一樣是我的兒子,他是奴才秧子,那你是什麼!”
偏周寶璐絲毫不為所動:“我沒這麼說弟弟。”
陳氏也忙道:“璐兒並沒有這麼說,老爺……”
周繼林哪裏聽得進去:“她沒有這麼說,華兒這樣小孩子,哪裏知道這樣的混賬話!就算這會子沒說,私下裏必是說過了。”
周繼林此時是越想越氣,尤其是周寶璐這個態度,絲毫不把自己這個父親放在眼裏,只是平靜的站在跟前,自己這個年齡了,在父母跟前,別說父母大怒,但凡有一絲不快也忙跪下請罪,她就這樣子……
哪裏有半點做女兒的樣子!
周繼林氣的胸口不住起伏,吩咐道:“來人,請家法來!今日必得好生教你規矩才是,真是越發的無法無天了,不知愛護弟弟,不知孝敬父母,哪裏養出來這樣的混賬性子!”
陳氏大驚,忙拉着周繼林勸道:“老爺息怒,老爺息怒啊,璐兒到底是女孩兒,怎麼能用家法,老爺只管訓誡她也就是了,我也好生教導她……”
急的眼淚都出來了。
又去拉周寶璐:“還不快跪下給你爹爹認錯!”
周寶璐卻是梗着脖子:“我哪裏錯了?”
周繼林越發惱怒道:“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一時急怒攻心,也等不得家法了,隨手拿起桌子上自己丟在桌子上的摺扇,劈頭蓋臉就往周寶璐身上打去,周寶璐也不是傻的,哪裏就這樣傻站着挨打,轉身就往外跑,一邊跑還一邊喊:“老祖宗,老祖宗!”
衝出門就見躲在外頭偷聽的王姨娘,周寶璐心知肚明她做了什麼,白忙中還對着王姨娘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來。
這個笑和現在這個場景實在太格格不入,王姨娘心中有一種十分難以解釋的奇怪預兆。
周繼林也兩步跨出門去,嘴裏罵道:“反了你了,給我站住!”
陳氏連忙去勸,她本來也不是會看場面的人,只是怕女兒吃虧,本能的去拉住周繼林,周繼林哪裏肯理她,隨手一掙,就把嬌弱的陳氏推倒在地上,自己怒氣沖沖的去追周寶璐。
剛穿過月洞門,嘴裏話還沒罵完,就見自己母親靜和大長公主威嚴的站在門前,緊抿着嘴唇,抿出兩道極深刻的紋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