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三四:企想遠風來(之謀算)
貞平四年十一月,大周天子姬澤不顧群臣反對,率大軍離開長安御駕親征。大軍至長安而出,一路之上如雲的騎仗黑壓壓的鋪滿兩京之中官道上,不過十日功夫,御駕便到了東都洛陽。大周軍隊正在河東一代與燕軍浴血奮戰,天子的到來令周軍士氣大振,一時之間反敗為勝,壓住了大燕軍隊的攻勢。
一輪太陽的斜暉掛在范陽千古驕城古老的城池上,自燕帝孫炅及其長子孫沛恩相繼帶兵出戰離開之後,這座城池的氣氛便愈發緊張凝滯。街頭巷尾小販的一聲叫賣,都如同打破了持久的安穩一樣。作為大周御封郡主,和親嫁入河北的宜春郡主阿顧也這樣的氛圍之中也愈發沉默,猶如一塊稀薄的空氣,終日隱藏在朝華居深深的圍牆之後,掩藏無半點聲息。
河北王府大堂上,新封的大燕曹皇后瞧着面前擺着的一張張河北名門貴女的畫像,“這個不錯,耶律喜珠乃是契丹可汗耶律阿塔最寵的女兒,若是慶王殿下娶她為妻,便相當於將整個契丹兵力握在手中。”“傅大娘子也不錯啊,她韶齡玉貌,和二郎君是表兄表妹至親,二人成婚之後一定感情和諧,三年給皇後殿下抱兩個胖孫子。傅大將軍手握重君,遼陽長公主(蘇安娘)更是陛下嫡親妹妹,若她肯在陛下面前多說說慶王殿下的好話,何愁慶王殿下大事不成……”
曹氏坐在榻上,聽的各個河北名門小娘子的介紹,眼花繚亂,嘆氣氣餒道,“如今操心的再多又有什麼用?二郎不肯點頭成親,我便是做的再多,最後不過是白費力氣而已!”
堂上的大侍女菲菲立在一旁,聞言張了張口,最後閉了起來,曹氏察覺到了,凝眉道,“你有什麼事情,要說就說吧!”
“夫人恕罪,”菲菲膽戰心驚,“奴婢不過是最近聽聞了一些謠傳,吃不準是不是真的,方不敢在夫人面前說起罷了!奴婢有個要好的小姐妹,是南園院子裏服侍的小丫頭,據她告訴奴婢,二郎君曾數次夜深留宿在書房之中,瞧着宜春郡主的一幅《春山花鳥圖》,長吁短嘆,輾轉反側,似乎對宜春郡主頗有情思!”
“什麼!”曹氏震驚站起身來,一雙眸子因為震驚睜的老大。
范陽秋日的陽光溫煦,灑在府邸地面上的光芒明亮。曹氏一身玄色厚重禮服,怒氣沖沖的穿過長廊,孫沛斐聽聞外間動靜,連忙中迎出來,“母親,怎麼沒有通知兒子一聲,就到了兒子這裏?”
“我若是不突然過來,怕是你早就溜出府去了,如何還能夠瞧見我的兒子?”曹氏切齒冷笑。
“二郎,咱們是母子至親,咱們今日開誠佈公說說話。”遣退了屋子中從人,曹氏正色道,
“你可是有了心上人了?”
“沒有的事,”孫沛斐別過頭去,“兒子一心向學,並無心慕女子,只是心思尚未放在結婚生子上罷了,還請母親多容兒子一陣子,切勿多催兒子。”
“沒有,”曹氏氣的冷笑,“好,”揚起了頭,
“即是如此,聽說二郎近些日子很是喜歡賞玩一份《春山花鳥圖》,想來極是精緻,母親想借回去觀賞一陣子,可好?”
“母親,”孫沛斐急急立起身來,伸手想要阻止。
“怎麼?”曹氏冷笑,覷眼打量孫沛斐,“既你心中無人,這《春山花鳥圖》不過是一副普通畫像,便是你再心愛,做母親的想要藉著觀賞一陣子,想來沒什麼問題吧?”
孫沛斐心中如墜入冰窟,面上神情變幻莫測,隱約明白過來,自己對嫂子阿顧的一腔痴戀,不知因何緣故落入了母親眼中。面上神情變幻莫測,終於跪在曹氏面前,
“母親!”
“你……”曹氏瞧着如此氣的眼前一黑,險些往後倒到地上。她雖然親自過來步步緊逼質問,心中卻是盼着孫沛斐能夠否認,如今瞧着孫沛斐這般跪在自己面前,心中知道自己的一應猜測竟都是真的。渾身發抖,狠狠打了孫沛斐一巴掌,“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等逆倫之事?”泣道,
“顧氏是你的嫡親嫂子啊?”
“母親,”孫沛斐伏在地上,“兒子知道兒子此情不為世間所容,兒子知道,當初周燕兩國和親之時,我和她既已錯過,今生便也無緣。兒子也無甚非分之想,如今只是想靜懷思慕之心,並不想打擾她的生活。您別難為她!”
“我不難為?”曹氏氣的渾身發抖,“顧氏將我唯一的兒子耽擱到如此地步,我如何能不難為?”轉身欲往北園行去,我這就去朝華居一根白綾勒死她!”
“母親,”孫沛斐情急大喝,“您若是要了顧氏的命,兒子怕是也不能活了!”
曹氏聞言心中一空,幾乎要如同一點。“我和你父親生養你,辛辛苦苦將你養大,如今竟因着一個女子輕言生死,你對的起你母親我么?”
“兒子也不想如此,”孫沛斐輕輕叩頭,聲音沉悔,“只是情之所至,實無辦法。母親,宜春郡主沒有任何過錯,是兒子心慕於她,她並不知情。若是您因著兒子的緣故難為她,兒子心生愧疚,怕是這輩子都忘不了她了!”
兒子的話語侵入曹氏的耳際,曹氏怒極攻心,眼前一黑,生生的暈了過去。
屋子裏的沉水香散發著淡淡的想起,曹氏睜開眼睛,瞧着頭頂華麗的帳篷,眸中沁出一滴渾濁的眼淚。尤婆子坐在床邊伺候,聽聞曹氏發出的動靜,衰老的面容上閃過驚喜光芒,湊上去道,
“皇後殿下,你醒了?”
“嗯,”曹氏輕輕應了一聲,想起親子孫沛斐今日動傷於容的神情,面上十分難看,“造孽喲!”抹去腮邊淚水,恨恨斥道,“那顧氏果然是個狐媚子,竟將我兒迷惑了去,如今竟不願成親生子,”
“夫人也勿過分傷懷,”尤婆子動作輕柔攙扶着曹氏在榻上坐起來,
“自來男子好色,多情美人也是常有的事情,有幾個能一生守着一個女人終老?您只要這般想,便知顧氏也沒有多大能為了!若想的開些,顧氏倒並甚麼太大害處,老奴倒覺得,此事與咱們竟是件好事!”
“哦?”曹氏動作一頓,張望向尤婆子,“姑姑此話怎解?”
暈黃的宮燈下尤婆子垂眸,露出涼薄笑意,“如今大王在冀城稱帝,孫氏便水漲船高,若有朝一日成大業,所得便不僅僅是一處河北,而是整個天下。曹氏到如今這個地步,自然是想捧出一個與咱們家血脈相關的儲君的,慶王殿下便是咱們最佳的人選。可是咱們如今最大的問題,並不是為慶王殿下擇選一位出身名門的妻子,而是慶王殿下淡泊名利,心中根本沒有與安王一爭的念頭。”
“你說的是正理。”曹氏聞言深有同感,頷首道,“只是這和顧氏有什麼關係。”
“自然是有關係的。”尤婆子淡淡含笑道,“慶王殿下傾心顧氏,卻又求而不得,只有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利,方能將顧氏握在手中。”瞧了曹氏一眼,“您說,咱藉著這顧氏,是不是可以好生的做做文章,激出慶王殿下的雄心壯志?”
”姑姑說的正是,”曹氏越想越妙,竟是擊節嘆道,“若真如你所說,這顧氏竟是勝過千百個河北名門貴女了!”
范初冬其後清冷,朝華居門階上都生了生生的青苔,自孫氏舉起反旗后,院子中供應的伙食越來越差,到如今已經全是素菜,再也不見半點肉丁。“那些個窮人能夠過的了這種日子,難道我便過不了了?”阿顧不以為意,捧起面前的白飯,大口的吃了一口,做出歡欣神情。
“郡主金尊玉貴,什麼時候吃過這般的苦?”賴姑姑不忍,瞧着阿顧泣道。
“姑姑,咱們如今能夠平平安安的在世上繼續活着,已經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了,”阿顧勸道,“旁的瑣事能夠忍了就忍了去罷!”
朝華居大門“咿呀”一聲從外打開,阿顧怔了片刻,不知來人為誰。
容婆子被引着入內,朝着阿顧有禮道,“奴婢給郡主娘子請安,皇後殿下請你出去敘話!”
阿顧愣怔了半刻,方反應過來這一聲皇後殿下稱呼的是昔日曹夫人。
周燕交戰,自己緊閉朝華居過日子,足足小半年時間無人過問。今日曹氏卻忽然遣了身邊心腹婆子前來邀請自己,面上和言悅色的,阿顧心中不明所以,倒不好拂了曹氏美意,微微頷首,“請姑姑回去稟報,阿顧在房中妝扮片刻,很快就過去給她老人家請安!”
“郡主不敢,”容婆子恭敬的道了一禮,“那老奴就在大堂等候您的大駕了!”
堂上陳設富麗明亮,曹氏一身雍容禮服坐在主座上,阿顧略施脂粉,見了鏡子中的自己裝扮端莊,方前往大堂,向著上座的曹氏請安,“阿顧給母親請安!”
曹氏嫣然道,“請起吧!”瞧着阿顧榮色和悅,“郡主瞧着這些日子消瘦了很多,”盈盈笑道,轉頭吩咐,“命灶下的人端上來些滋補湯品,好好給郡主補一補。”
“阿顧謝過母親好意,”阿顧心中愈發摸不着頭腦,不清楚曹氏此時對自己的親善由何而來。對自己的好意。只好隨着曹氏的意思生受。
曹氏的目光憐惜,“大王在冀城稱帝,孫氏上下皆有封策,母親受了策文為大燕皇后,郡主日後倒是可以喚我一聲母后。”
阿顧連忙從善如流,再度拜道,“阿顧見過母后!”
“好孩子,快起來,快起來。”曹氏笑容滿面,攙扶起阿顧,方道,“按理說,你是大郎的正妻,該當策封為安王妃的。只是冀城那邊竟沒有你的策文過來,我倒是不好籌措了!”
阿顧眸子裏閃過一絲黯然之意,嫣然笑道,“阿顧多謝母后關懷,想來陛下此番行事自有道理,阿顧心中並無怨恨之意,只等着陛下班師之後再行旨意就是了!”
曹氏拍了拍阿顧的手,高興道,“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個明理的!”
“皇後殿下,”堂下小丫頭稟道,“慶王殿下回來了!”
“二郎回來了,”曹氏唇邊浮起了一絲微笑之意,“快讓他過來!”
孫沛斐聽聞母親召見阿顧,匆匆從外趕回府中,此時面上尚帶着急速奔馬喘息氣息,此時匆匆入內,瞧見母親在上座上坐着,阿顧陪坐側坐,一身薑黃色的衫子,袖緣綉了些許鵝黃色小花,分外清秀,不由的神情迷怔片刻,回過神來,見堂上氣氛頗為和氣,並無自己想像中的撕扯怒斥景象,懵了片刻之後,恢復正常,朝着曹氏請安道,“兒子給母親請安。”又轉過身來,對阿顧道,“見過嫂子!”
阿顧側身避了半禮,“一家人,不必客氣。”
“二郎,”曹氏斜笑道,“你嫂子是個懂事的。”又道,“阿顧若是有任何困難的,儘管向母后說,但凡母后能夠為你做到的,都會盡量做的。”
“多謝母后,”阿顧端然行禮,“你真疼阿顧,阿顧心裏實在感念!”
陽光西西斜射,阿顧的芳蹤杳然已久,孫沛斐方收回心神,回過頭來朝着曹氏道理,“多謝母親為兒子着想。”
“這有什麼,”曹氏笑道,“當日初聞了這件事情,我是有些惱火過頭,回來之後細細想想,也就好了!”她道,“二郎,你是母親的親生兒子,母親難道能不為你好?郡主也是個好孩子,雖然身體有些不足,但我也很是喜歡她明理大方,若不是當初造化弄人,若是做了我的兒媳婦,我是很高興的!”
孫沛斐低頭沉默良久,方道,“我和她已然錯過!”
曹氏打量著兒子,“說起來,當初大周與孫氏商定和親之時,你父親只有你大兄和你兩個兒子,我也曾為了你在你父親面前提過,你父親考慮之後,最終終究定了你大兄。你大兄大你七歲有餘,十六歲后便入軍營歷練,升到懷化將軍職位。如今更是效力在你父親麾下,和你一介閑人相比,你父親自然更看重大兄,此前選擇將宜春郡主許給了你大兄,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孫沛斐聞言攢緊了拳頭,“母親,斯事已過,這話不必再說了!”
曹氏瞧着孫沛斐神情滿意一笑,自知過猶不及,便不再開口相勸,只輕輕道了一聲,“你大兄最是個刻薄寡恩的,如今征戰在外便也罷了,若是日後回來,怕是顧氏下場堪憂了!”
便不再說旁的話,只柔聲問孫沛斐近些日子止息。孫沛斐心不在焉,口中隨便答着話語,心思已經是不知道飛往什麼地方!
回到朝華居,賴姑姑迎上來,憂心忡忡,“郡主,曹氏此番請您出去意欲何為?”
“我也不知道,”阿顧道,皺眉想了片刻,“既是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吧!只如今瞧着,並不像是壞事,咱們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
賴姑姑點了點頭,“也只有如此了!”
自從朝華居重新開門之後,陸續也來了一些拜訪的客人,傅大娘子傅道馨從前與阿顧交好,這一日也上門拜訪,瞧着阿顧坐在素凈的屋子裏側顏消瘦姿質若神仙中人,不由得心中升起一絲羨慕之情:自己身上怕是一輩子也不會有宜春郡主這等飄逸氣質了!憂心忡忡,握着阿顧的手道,“你莫擔心,舅舅從前最疼我這個外甥女的,日後我一定給你求情,一定不會讓你沒個下場的!”
“如此,我就多謝阿馨了!”阿顧聞言唇角泛起笑意,“聽說你如今也封了郡主了,我今日第一次得見,還沒有來的及恭喜阿馨呢!”
“你就是取笑我,”傅道馨臉色一紅,“若是再多說我不理你了!”
傅春露立在一旁,瞧着阿顧,面容關切,忍不住開口問道,“郡主這些日子還好么?”
“我挺好的!”阿顧笑答。
“我和阿顧說話,你插什麼嘴?”傅道馨狠狠瞪了傅春露一眼,傅春露登時噤聲,小臉兒雪白。
“我今兒前來瞧你,恰恰在舅舅府門外遇到了她,若不是瞧着她說擔心你情真意切,一時心軟,才不會帶她進來呢!”
阿顧一笑,心中嘆了口氣,傅道馨面子上雖傲氣凌人,實卻老好人一個。口中說著厭憎傅春露這個庶妹,實際上卻已經是有些軟化了。
天光明亮,傅保兒持着一個小小的風車奔進來,“飛嘍,飛嘍!”小小的腿腳邁過門檻進來,“噗通”一聲跌倒在地上。“保兒,”傅春露驚呼,連忙上前抱起兒子,“你沒事吧?”
冬日的衣裳厚實,傅保兒沒有跌傷,呆懵了片刻之後搖了搖頭,“保兒沒事!”
阿顧很是關心保兒,當初年少氣盛的時候尚沒多少感覺,如今經歷了這樣一段婚姻生活,竟是覺得心境蒼老起來,很是喜歡剔透無憂無慮的孩子,笑着將保兒擁在懷中,問道,“保兒疼不疼?”擼起保兒的衣袖想要查看保兒手臂上是否留下傷痕,目光微微一凝,凝在裏頭露出的中衣衣袖上。
保兒的素色中衣小小的,針腳十分紮實,雖撩起輕薄質地卻細密至極,卻十分保暖,據傳言說,‘絮衣一襲用一兩,可致冬日渾身溫暖,若稍有過量,則熱積於心反而與身體不利。”
“保兒不疼。”傅保兒很是勇敢,挺了挺胸脯,大聲答道。
阿顧的眸光在傅保兒的內里素裳上凝了凝,抬起頭來,深深瞧了傅春露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