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今還燕巢梁(之十公主)

第三章 :今還燕巢梁(之十公主)

阿顧因着足疾的關係,並未迎出去,坐在堂屋鋪着虎皮墊子的雞翅木羅漢床*上等候,待見着十公主,尚未做下禮去,十公主已經是上前一步,盈盈笑道,“想來這個就是阿顧表姐啊!”朝着自己福身道,“表姐萬福。”

阿顧忙側了半邊身子,讓了一半去,回禮道,“不敢當,該是我道公主萬福才是。”

二人對視一笑,在榻上相對着分賓主坐下。先帝大行不過半年功夫,十公主身為先帝之女,如今尚在孝期里,身上不過着了一件月白素襦裙,襯着一張圓圓的臉蛋,玉雪可愛,偏頭望着阿顧的目光中閃爍着淡淡好奇。

六皇姑丹陽大長公主多年前丟失的女兒顧氏找了回來,丹陽皇姑乃是太皇太后親女,太皇太后對這個失而復得的外孫女喜愛非常,特命人收拾了鳴岐軒給這位顧家表姐居住。太皇太后馮氏威勢權重,一生共有一子二女,其中這一子便是去年駕崩的神宗皇帝,長女便是丹陽大長公主姬長寧,次女為玉真公主。神宗皇帝子嗣繁衍,兩個同胞妹妹卻子女緣分皆不顯,唯一所出骨血便是阿顧一人,丟失在外頭七年之後方又找了回來,不說公主和太皇太后珍惜自己的愛女和唯一的外孫女兒,連弘陽殿中的聖人都看重非常,雖因忙於國事不能親自探看,但也命了新任職的內侍梁七變往鳴岐軒送了一份重禮。

十公主是如今太初宮中唯一的皇女,在自己的寢殿臨波閣中得了消息,便思忖着:自己與阿顧算起來也是嫡親表姐妹,阿顧今日遷入鳴岐軒,自己這個表妹也該上門恭賀,便收拾了東西自行登門到賀,“早就聽聞丹陽皇姑家有一位姓顧的表姐,可惜小時候走失了,心中也是想念的。”女童面上笑容十分真摯,聲音甜蜜如一管沁泉,“阿顧表姐,我在先帝女兒中行十,閨名紅萼,小名叫阿鵠,你就隨十二皇兄一般喊我小名吧。”

十公主表現的這般熱誠,阿顧頗有些招架不住,點頭應道,“阿鵠。”

十公主回過頭,吩咐道,“凝朱。”一個硃色半臂的大丫頭上前一步,大約十七八歲年紀,容貌溫和敦厚,手中提着一個八角金絲籠,向十公主福身道,“公主。”十公主接過凝朱手中的金絲鳥籠,笑着道,“阿顧表姐今日喬遷之喜。妹子上門恭賀,手上也沒有些別的。這隻綠尾鸚鵡還有幾分逗趣,奉給表姐便作為阿鵠的喬遷之禮。”

阿顧微微一怔,凝目去看,見金絲玉竹八角籠待着一隻綠尾鸚鵡,爪子抓着立在籠中橫杆上,甩着掃把一樣蓬鬆的綠色大尾巴,撲稜稜的張開翅膀,搖頭晃腦的念道,“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乖巧又逗趣。不由心中喜歡,一雙明亮的荔枝眸中露出明顯的喜愛之情,卻還是笑着道,“公主實在太客氣了。表姐妹間哪裏需要如此?”

“要的,自然是要的。”姬紅萼堅持道,“表姐遠道而來,我這個公主在宮中總也算是半個主子,哪裏有空手上門的道理,”說罷,半轉過身子,用袖子遮住身體,作勢欲走,“阿顧表姐若不肯收,可是覺得我的禮不值錢,看不上眼?”

阿顧便沒奈何,沒了脾氣道,“我哪裏有這個意思?”轉身吩咐菊兒,“菊兒,將這隻鸚鵡掛在次間窗子下頭,好好照顧。”

“哎。”菊兒脆生生應了,桃杏菊桂這四枝花的小丫頭都是年紀小小的女童,瞧着這隻神氣活現會念詩的綠尾鸚鵡也是十分喜歡。菊兒上前一步接過金絲鳥籠,吟吟笑道,“娘子便放心,奴婢定會好好照顧這隻鸚鵡的。”

姬紅萼這才作色歡喜,重新在閣中坐了下來。

鳴岐軒外春光明媚,小丫頭奉上扶芳飲和琳琅的糕點,“阿顧是從哪裏過來的?”姬紅萼好奇詢問道。

“我這些年一直住在江南東道的湖州。”

“湖州?”姬紅萼想了一下,“我十皇兄吳王的封地好像就在那兒附近。湖州的景色美么?”

“很美。——湖州鄰近太湖,多產絲綢蝦米。每年春天很早,桃花就開了。這些日子我一路從湖州到東都來,看到田野里的莊稼抽穗,綠油油的,很是惹人喜愛。”

“……真的有這麼美么?”姬紅萼臉上閃過一絲羨慕之色,“我從小一直住在宮中,還沒出過宮門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去見一見阿顧所說的景色!”

阿顧怔了怔,不大理解姬紅萼的感慨,笑着道,“這太初宮也很美啊。我前兒進宮的時候,從北苑那兒過,只覺得亭台樓閣不計其數,猶如神仙之境,可比湖州鄉野之趣要美多了。”

“阿顧你剛進宮,怕是不大清楚,”姬紅萼嘆了口氣,“這宮中就算再美,看上個一陣子,也就膩了。”她忽的抬頭看着阿顧,抿唇微微笑道,“現在阿顧來了,我可高興了。”十公主的臉蛋頗圓,笑起來的時候有着兩個深深的梨渦,明媚動人,肌膚白皙如雪,“皇兄這一次奉着皇祖母巡幸東都,六皇姐和八皇姐年紀都大了,因着守孝需靜心少行,都沒有跟過來。十二皇兄雖然和我交好,但他畢竟是男孩子,成天喜歡往外跑,也不能時時陪我。我正覺得有些寂寞,可巧阿顧就來了。這可就好啦,以後我們兩個就可以一處玩啦!”

這般天真明媚的女童,總是討人喜歡的,便是阿顧也不例外,嫣然笑道,“我也覺得很好呢!阿鵠你太客氣了,我剛剛進宮,正是很多事情不知道該怎麼做,也希望你常常來陪我啊!”

姬紅萼朝着阿顧眨了眨眼睛,盈盈笑道,“那我們可說好了,我日後常來找阿顧,阿顧可不許嫌我。”

阿顧心下微微有些愕然,笑道,“這可怎麼會呢?”

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十公主便起身告辭了。

阿顧靜靜看着十公主的背影,小公主背影纖細,但落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十分的踏實。

姬紅萼乃金枝玉葉,公主之尊,按理說當是極其尊貴的了。但在剛剛的相處之中,阿顧幾乎能明顯感覺到十公主的示好之意,甚至幾近於討好。要知道,十公主今年不過六歲,她這般友善示好,究竟是出於天性純善,還是另有所圖?阿顧微微沉吟,轉頭問朱姑姑道,“姑姑,你剛剛跟我說起十公主和燕王,只起了個頭,十公主便過來了。如今能不能繼續說下去呢?”

陶姑姑目中閃過一絲輕微的笑意,輕輕道,“娘子先前在民間,可曾聽過唐貴妃的大名?”

“自然聽過。”阿顧笑着道。傳言,大周皇室姬家男子多出痴情種。太*祖姬宏一生懷念早逝的穆順周皇后,太宗皇帝姬興敬慕文德謝皇后,高宗皇帝與應天女帝薛嫵伉儷情深,英宗皇帝姬敬情歸和恭容皇后,仁宗皇帝姬斂亦深愛肅明杜后。阿顧的舅舅,神宗皇帝姬琮自遇到唐氏女那一日起,所有的情愛便都投注在唐真珠身上。據說這位唐貴妃風華絕代,舉手投足之間光彩照人,自唐氏女入宮之後,六宮粉黛無顏色,天子雨露皆落於唐貴妃一人。宮中人時稱呼神宗三郎,呼貴妃娘子,二人相處如若民間夫婦,譜寫了一段香艷動人的戀曲。

“先帝鍾愛貴妃,自建興五年後由唐貴妃入宮專寵之後,他生之子只有隻有燕王和十公主。唐貴妃不喜燕王與十公主,燕王生母周嬪是太皇太后表外甥女,得太皇太后庇護,在宮中尚能過得一些好日子,十公主的生母謝才人身份低微,又無帝寵,就過的很不好了。說起來,此次聖人奉太皇太后幸東都,本只打算帶燕王一人,是燕王在太皇太後面前為十公主說好話,才帶上了十公主。十公主說是公主……在宮中日子過的也算可憐。”

阿顧看着窗下跳躍吟詩的綠尾鸚鵡,點了點頭。

說起來,這會鳴詩的鸚鵡固然可愛,閨中姐妹相贈,也取得一個奇巧之趣,但若十公主手頭松敞,又怎麼會只送一隻小小鸚鵡?境遇如此,態度低一些,便也是正常的事情了。

陶姑姑忽的望着阿顧肅聲道,“顧娘子,你本是大長公主愛女,身份尊貴,你既敬着奴婢幾分,奴婢便打算倚老賣老說一句話。”

阿顧肅然,“姑姑請說。”

“娘子身份,日後回到長安定會與其她貴女交往。宴飲之上一言一行皆有風儀規矩,一般貴女從小在綾羅富貴中長大,浸淫日深,禮儀規矩自然而然的也就會了,行止言語之間風範怡然。娘子之前落在外,不免在此之上有些欠缺,更兼着身子不好……這雖不是你的錯處,但日後顯於人前,總是不免受人低視。你若願意聽老奴一言,老奴便斗膽勸一句:正因着如此,娘子才更應該在這方面下些功夫,將欠缺努力補足。”

阿顧悚然,朝着陶姑姑福身拜道,“還請姑姑教我。”

陶姑姑肅刻的面容上閃過一絲笑意,道,“娘子因着足疾的緣故,這行走一項便免了。其餘坐姿,飲食,禮儀諸項行止都需詳加磨練,這諸項之間第一要緊又是行禮……”

……

破曉的天空吐着一線淡淡的魚肚白,晨風吹過滿州的桂樹,發出沙沙的聲響。丹陽公主匆匆上了九州池上的小舟,舟楫一盪,在池心劃出一道水痕,公主登上東洲,在小宦者的引領下穿過曲折環繞的着九曲游廊,淡淡的晨霧漸漸彌散,東洲遍植的桂樹枝葉上宿露帶着經夜的涼,微微晃了晃,滾落下來,碎成了幾滴晶瑩的珠子。行了一段路,遠遠瞧見登春閣上,一位銀裳青年男子臨闌干而立,一輪圓旭的太陽在他的身後剛剛跳出天際,射下萬丈光芒,初春的晨風凜凜吹過,拂着銀裳男子的衣襟,揚起廣袖烈烈之勢。

一位大約二十三四歲的朱袍宦官立在登春閣前,身條瘦削,面容精幹,眼神峻刻,見着公主,拜了下去,“奴婢見過大長公主。”

“高無祿,”公主矜持的點了點頭,“起來吧!”

高無祿讓到一旁,作了一個請的手勢,“公主請上閣,主子在上頭等候你多時了!”

公主立在台下靜了靜,輕輕登上台階,上了高台向著銀裳男子福身而拜。男子伸手攔住,攙起欲屈膝下去的丹陽公主,“姑母不必多禮。”這位少年男子面容俊秀,年紀也不大,廣袖之上用銀線盤織而成的五爪升龍極為奪目,聲音如行雲流水流瀉,“您和我本是親人,如此太見外了!”

“禮不可廢。”丹陽公主正色堅持道,目光微垂,盯着少年男子廣袖上的銀色五爪升龍,“妾身本就當全禮的。再說了,”她頓了頓,眸中呈現出誠摯感激之色,“您為妾身找回了丟失多年的女兒,對妾身之恩可謂再世,妾身銘感五內。”

“姑母客氣了,”男子優容一笑,道,“這次是行人司的人湊巧尋到了那顧成勇的線索,這才尋到表妹下落。說起來,姑母之女亦是我的嫡親表妹,我略盡綿力,也是應該的!”

一輪紅日升到空中,灑在東洲之上,陽光一片暖煦。男子的聲音一片絮絮,“今日我請姑母過來,乃是有事相求。”

“您請說。”公主垂眸,恭敬道,“只要妾身力所能及,決不推辭。”

“姑母言重了,”男子唇角微翹,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我求姑母的事情,絕不至於令姑母太過為難。我想請姑母在太皇太后陳情碎葉城用兵之事。”

公主微微一怔,眉頭微微皺起來。這段時間西域兵事在朝上吵的沸沸揚揚,她雖然平日裏對朝政不大關心,在後宮中倒也聽了一耳朵。月余前西域黑山以北的達奚部叛亂,佔了碎葉城。碎葉城舊族騰里斯率殘兵奔赴大周安西都護府,向安西大都護張孝瓘求救。安西都護張孝瓘上書朝廷,朝堂上為此爭議不休。以左金吾衛大將軍程伯獻為首的武將力主當命張孝瓘派兵前往平叛,為滕里斯主持公道;而宰相朱潼等人則認為新主剛立,不宜動刀兵。且安西四鎮疆土遙遠,只要叛軍首領康格爾願意上書繼續臣服大周,承認大周對碎葉城的統治,大周亦可命其治理碎葉城,不必派兵出征。雙方在朝堂上相持不下。

中原南北朝分治,戰亂數百年紛爭不休,太宗皇帝姬興輔佐高祖從太原起兵,統一全國建立大周朝。太宗皇帝乃一代令主,在位之時勤理文治,盛修武事,大周府兵戰力強盛,平突厥,克高昌、龜茲,刀兵之名遠播西域,西域諸小藩國盡皆臣服,奉太宗皇帝為天下共主,尊稱為“天可汗”。高宗皇帝姬樺繼承了太宗皇帝的遺志,平高句麗,兵鋒遠播西域,大周陌刀隊到處,西域諸國望風雲服。及至應天女帝臨朝,以女子之身統攝朝政,朝中反對者至女帝朝終不絕如縷,女帝將大部分心力放在朝中提拔心腹,排除異己,鞏固自己的統治上,大幅收縮對番邦軍事力量。當是之時,吐蕃崛起,在西域地盤上與大周爭雄,大周在西域的絕對優勢漸漸淪喪,安西四鎮幾度陷入周朝和吐蕃爭奪的局面中。之後幾朝,大周皇帝在朝時間不長,對外武力始終不振。

天冊六年,先帝神宗駕崩,新君登基,有意重振大周西域雄風,自是力主派兵打壓達奚叛軍。臨朝攝政的太皇太后卻政見保守,認為國內新君登基,當以內務為要,至於西域方面只要維持基本的穩定就好,屬意和解。祖孫二人對峙,新君雖有銳意不可擋之勢,但歷經六朝的太皇太后在朝野之中威望頗高,不可能繞過太皇太後行事;而太皇太后雖擁泵甚多,畢竟只是女眷,也必須得尊重新君的意見。一時之間,這對嫡親的祖孫在西域兵事之上形成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朝中對西域達奚部叛亂之事說的很多,”公主遲疑半響,終緩緩開口,“妾身雖在後宮,也有所耳聞。太皇太后和聖人各主出兵和防守,政事堂的兩位丞相也是相持不下。前次聖人也曾開口請過妾身在太皇太後面前進言,妾身推辭了,並非妾身不敬聖人,亦非妾身覺得大周不該出兵,而是妾身自覺,妾身雖忝為大長公主,薄有寵愛,卻從不在國事上加一言,如此行事,非關婦德,只因妾身自知目光淺薄,於國事常懷敬畏之心,既不能辨別如何行事才於國於民最為有利,乾脆緘口不言,也免得大周因我一個婦道人家之言而禍亂。說到底,我不過是個閨閣女子,太皇太后雖然疼我,但她為人堅毅,於達奚叛部之事上已有定見,又怎麼會因為妾身進言而改變主意呢?”

青年男子唇角微翹,發出輕聲笑音,登春閣上的日光照下來,照耀在他廣袖之上銀線盤綉織成的五爪升龍之上,愈發顯得氣韻生動,神氣逼人,似有即將沖雲而出,直上雲霄之勢,“姑母婦德蘭馨,是仁宗皇帝都讚賞的,我自是佩服不已。但我也亦有我的道理。太皇太后固執,我想盡法子,也不能讓她改變主意,只好求到姑母頭上,雖不是病急亂投醫,卻也只是權且試試的意思。姑母是太皇太后愛女,素日最得皇祖母寵愛,若你能在皇祖母面前進言一二,我感激不盡。”

丹陽公主沉默半響,面上神情變幻,終是跺了跺腳,咬牙道,“妾身乃婦道人家,母后和您的爭執,妾身着實不懂。但,罷了——留兒是妾身唯一的女兒,自當年延州走失之後,妾身思念她多年,幾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您為我找回了她,這份恩情堪稱再造,妾身便是粉身碎骨相報,也是甘願的。這一趟,妾身少不得為聖人破一破例,試上這麼一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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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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