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花錦繡色(之三娘子)
大周神熙元年的春天似乎色澤特別濃麗,二月的春風剛剛吹過,太湖濱的柳樹就織成一片綠雲,湖州水陌屋前的桃花也開的十分熱烈。馬家小娘子馬小娥睜大一雙明媚的眼睛,隨着顧家姐妹一路分花拂柳的走過來,“四妹妹,你們家園子真漂亮!”
“那是,”顧四娘笑吟吟的回過頭,驕傲道,“這可是我家大伯父花費了百貫錢特意營造的哩!自然是旁人家比不得的哩!”
這位小娘子自幼受家中父母寵愛,不過八*九歲年紀,就有了一副高挑的個子,身材也遠較這個年紀的女童豐潤,頭揚的高高的,彷彿一隻驕傲的孔雀,馬小娥聽着她驕矜的口氣心中大痛快,垂頭頓了一會,笑道,“是么?現在時候還早,四月里我請二姐姐和四妹妹去我家玩,家中的那本硃砂紅也該開了。”
她抬頭瞧了瞧四娘的面色,慢慢的舒了一口氣,掩口而笑,“這硃砂紅是我阿兄從東都洛陽買的,周人重牡丹,據說東都一株名貴的牡丹花就要要價千百貫呢!”
“你……”四娘子頓時被馬小娥說的不忿,挺着胸膛要駁斥,被堂姐從後頭按住,顧二娘上前一步,柔聲笑道,“馬妹妹說的真好,我聽得倒十分想看看你家的牡丹了。只是,”看了馬小娥一眼,“這牡丹雖好,卻是富貴花,不是我們這些升斗小民輕易伺候的起的。——走了這麼久,妹妹可累了?我們去前頭亭子裏歇一歇吧!”
馬小娥凝視了顧二娘一眼,嫣然道,“就聽二姐姐的!”
早春的陽光溫煦,照在園中十分和暖。三個少女進了園中的一處六角攢尖亭,在亭中石凳上坐下,顧二娘瞧着園道上走過的一個小使女,喚道,“春桃,過來。”
小使女忙將手中的清漆食盒摞在一旁,匆匆趕過來,拜道,“娘子萬福。”抬起一張圓臉,笑的十分討好,“二娘子,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您去廚下要一鼎茶來。”顧二娘道。
“哎!”春桃脆生生應了。
園中南風熏暢,顧家姐妹和馬小娥在亭子中坐着,還沒有說上幾句話,春桃已重新提了一個玄漆繪桃花雙層食盒回來。將食盒裏的茶鼎和糕點一一擺在石桌上,伶俐道,“二娘子,灶下的柳婆子聽說娘子要果點,忙撿了一碟新出爐的棗糕,讓奴婢和茶羹一道送過來。”
顧二娘滿意的點點頭,贊了一句,“做的不錯。”春桃眉眼間就明亮起來,福了福身子,“幾位小娘子慢用。”
馬小娥捻起一塊棗糕,送到唇邊咬了一口,抬起頭笑着問道,“二娘姐姐,四妹妹,顧家應當是還有個三娘了,不知道是姐姐還是妹妹?”她本是不經意間詢問,話音剛落,瞧着面前顧家兩姐妹陡然間微微僵硬的神情,不由怔住,小心翼翼的開口,“……可是我問錯話了?”
“表姐想多了,”四娘子面色難看,勉強道,“三娘她……”
“四妹妹!”顧二娘打斷了四娘子的話,轉頭笑着向馬小娥解釋道,“我家三妹自幼體弱,年前生了一場大病,現在還在房中養着,已經是有一陣子不出門了。”
馬小娥眉目一閃,點了點頭應道,“原來是這樣。”
“好了,好了,”一旁四娘已經是站了起來,不耐煩嚷道,“好好的提她幹嘛?兩位姐姐,今兒個天氣這麼好,我們去那邊盪鞦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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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
顧三娘從昏沉中醒過來,低聲喚着使女的名字。
明亮的太陽照在湖州山間水陌之間,天氣清朗。屋子裏靜悄悄的,無人應答。從窗洞裏吹進來的風將泛黃的素紗帳拂的高高揚起,露出清漆架子床頭倚着的少女消瘦的臉龐,下頷尖尖,肌膚泛着淡淡枯黃之色,唯有臉上的一雙眸子生的極為出色,晶瑩沉靜,色如琉璃。
太陽漸漸移向中天,天色近午,朝食還不見蹤影。自昨天巳時用了一碗白粥之後,她便沒再進過一點食水,到現在已經有足足十個時辰了。昨兒傍晚下起了一場暴雨,大風將窗紙刮破了,冷風冷雨從破洞處傾進來,她又冷又餓,用單薄的被衾緊緊的裹住身體,聽了一夜窗紙嘩啦啦揚起的聲音。到今天清晨,雨住風收,太陽從東天出來,照在大地上,溫煦明朗,是難得的好天氣。窗子底下灑了一層濕泥,幾片不知從哪飛來的桃花瓣落在窗下濕泥中,臟污殘損的不成模樣。
若是待會兒春桃來了,見着屋子裏這般狼藉模樣,定會惱火了!
三娘子掙扎着在床*上坐直身子,肺部陡然湧起一股灼癢之意,忙用手背掩口,重重的咳了起來。
餓的久了,飢火消解下去,喉嚨間的乾渴之意卻越發難耐。三娘子等了很久,總等不到春桃過來,只得扶住床頭,將身體探出床,伸出另一隻手去夠檜木案上的那小小的湯碗。那湯碗放置的稍稍遠了一些,三娘子拼儘力氣,感覺自己的指尖觸到了碗沿,不由露出歡喜神色,索性放開扶着床頭的那支手,讓自己的身體探的更遠一些,眼見的就要夠住碗沿,忽然眼前一黑,咕隆一聲從床*上栽了下來。
“三娘子。”一個綠衣小丫頭推門而入,見了三娘子摔在地上,面色猛的一變,三步並作兩步奔了上來。
三娘子坐在床*上,等着面前的黑暗慢慢褪去,揚頭笑道,“綠兒,你來了。”
綠兒哼了一聲,“我今天閑着就過來看你。你一個人在房中,身子又不好,可要小心點。”三娘子的手臂因為剛才摔的那一跤火辣辣的,雪白的肌膚上刮出了數道血絲,看着觸目驚心。綠兒低頭,用水擰過的帕子擦拭三娘子手肘,憐惜問道,“疼么?”
三娘子卻笑着搖搖頭道,“不疼。”
“怎麼可能不疼?”綠兒將帕子扔在一旁,惱着站起來。少女的手肘一片淤青,看着十分可怖,她卻還是睜眼說瞎話,只對自己說不疼。她左右張看,見屋子裏空蕩蕩的,三娘子床頭案上也沒有用過的食盒,怒道,“春桃那個死妮子又沒送朝食過來。”
“許是她有什麼事情耽擱了!”三娘子道。
“你還幫她說話。”綠兒叉腰回過頭來,一雙明亮的眼睛因為閃耀着怒火而熠熠生輝,“她能夠有什麼其他的事情?左不過是趕着巴結新宅的人,倒將你這個正主子丟在一邊,真不是個好東西!”
顧三娘靜默片刻,方嘆了口氣,“綠兒,你說的我都知道。可是,我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娘子,又能夠怎麼辦呢?”
這一回,輪到綠兒默然了。
烏程顧家乃本地望族,三娘子是二房孤女,乃顧家名正言順的小娘子。春桃膽敢這般怠慢顧三娘子,不過是因了顧家上下對三娘子這個侄女根本不在意罷了!
顧家共有四房,長房顧大郎娶妻崔氏,育有二女一子,長女已經外嫁,次女顧二娘,獨子顧承祖;三房娶妻馬氏,育有一子顧嗣宗,一女四娘;顧四郎剛剛在去年春上成了婚。兄弟三人尚算和睦,唯有二郎顧成勇早逝,身後留下了一個孤女顧三娘。
顧三娘為二房孤女,形單影孤。大父顧潁在的時候待她還好,自兩年前顧潁去世之後,顧大郎當家,三娘子的境遇便慢慢不好起來。去年春上那件事之後,更是成了顧家的隱形人。顧家主子對三娘子視而不見,底下的僕役便自然對三娘子尊敬不起來,春桃初時伺候尚算盡心儘力,漸漸的不拿三娘子當回事,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綠兒默了一會兒,抬起頭來鄭重道,“不管如何,綠兒一定會照顧三娘子的。”
她握着三娘子的手殷殷道,“當年綠兒一家快要餓死,爹娘沒可奈何,只好將綠兒賣了養活弟弟。是三娘子求了老郎君才將綠兒買下來。綠兒的命是三娘子救的,一定會儘力照顧娘子。”
她盈盈笑道,“三娘子,你餓了吧。”迴轉過身,挨着三娘子坐下,從懷中取出一團白布,在三娘子面前解開,露出裏面裹着的蒸餅,“這是我早上剩下的,三娘子你先用一點吧。”
三娘子看着蒸餅,那塊蒸餅被從中間掰開,如今只剩半塊,想是時間久了,早已冷透了。她推拒道,“綠兒,這是你的口食,我怎麼能用?我等春桃將朝食送過來就是了。”
綠兒不由分說的將蒸餅遞到三娘子手中,“我早上已經吃過了。柳婆子知道我食量大,特意多給我一個。你就放心吃吧!”
顧三娘握着手中的蒸餅,默然了一會兒,揚起頭來,朝綠兒燦爛一笑,“那咱們一人一半分着吃了,可好?”
綠兒大大的點了點頭,“好。”
老宅冷寂,破敝的廂房光線昏黃,兩個女孩兒坐在房中的清漆床*上,肩挨着肩,胳膊蹭着胳膊,將那塊蒸餅掰開,你一塊,我一塊的分着吃了,嘻嘻哈哈的笑着,只覺得冷透了的的蒸餅也變的美味起來。
“綠兒,”三娘子深深的看着綠兒。
綠兒抬起頭,“怎麼了?”
三娘子鄭重道,“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裏,我以後一定會報答你的。”
綠兒望着面前少女,少女話語飄渺,她覺得自己是不應該信的,但三娘子的態度鄭重,竟讓她也跟着慎重起來,挺直腰肢認真應道,“好,我等着這一天!”
顧三娘嫣然一笑,明媚燦然。
江南三月春光明媚,柳樹將嫩綠的枝條柔軟垂下,枝頭的桃花一株株次第開放,艷若紅雲。一對喜鵲鳥兒不知從哪兒飛來的,落在窗外老梗梅的枝上,嘰嘰喳喳啼啾跳躍,悅目歡喜。春風吹着南窗上糊着的窗紙,發出“啪,”“啪”的聲音,將園子裏少女的嬉戲聲送了進來,“推高一些,再高一些……”歡笑如同水波一樣蕩漾而又悠長。
綠兒面上微微變色,轉頭偷偷覷着三娘子。
三娘子咬緊唇澤,扣在床弦上的手指緊的發白。她似乎可以看到園子春光里四娘眸子明亮天真的光芒,和二娘唇邊溫柔沉靜的笑容。四娘坐在鞦韆上,飛揚的如同春風中的鳥兒,她長長的裙裾在鞦韆盪起的時候飄灑開來,好像盛開的桃花。
她甚至可以想像到,春風如何輕輕吹拂過四娘的發稍,挑起頑皮的弧度。
同是顧家的女兒,二娘子和四娘子日日青春飛揚,在園中明媚的春光中自在徜徉,不知憂愁為何物;而她,卻在一牆之隔的老宅中,獨自衰敗下去,默默無聞,骨子裏透出一種沉沉暮氣。
她不甘!
她不甘呀!
她今年才剛剛九歲;九歲還這麼年少,若她父母尚在,她也當時在父母嬌寵之下肆意徜徉的年歲。她也想要熱愛春*光,珍惜生命;
想要和姐妹們一樣,認幾個字,讀一讀書;
想要向路阿婆學女紅,綉出精緻美好的圖案;
想要在最合適的年紀,遇上一個美好少年……
她想要——
想要——
窗外的天光明亮,碧藍高遠的天空一凈如洗,淡淡融彩的虹橋一道掛在天邊,絢爛非常,三娘子眸子中閃過一絲少年意氣的星火,這星火這般光亮,彷彿能夠將整個世界灼熱,但這絲光亮卻最終漸漸黯淡下去。三娘子頹然的在床*上彎下*身子。
“三娘子在裏面么?”一個婆子高昂而尖銳的聲音陡然破壞了顧家老宅的寂靜。
三娘子愕然。只聽得屋外傳來一陣急亂噪雜的腳步。房門“咿呀”一聲被推開,一個藏藍色衣裳的婆子從外頭進來,見了床*上的少女,面上露出一絲喜色,回頭嚷道,“馬娘子,三娘子在裏頭呢!”
“知道了。”一個女子悠然應道。
葛布帘子“呼啦”一聲揭開,一身華服的婦人帶着外頭的光亮慢慢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