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十一章 喜服
興和四月起,安隨的身子便越來越不能支撐她上朝了,十日裏總有七八日都要告假。樂禮親派太醫、賜葯,也不能挽救安隨生命的頹敗之勢。四月中旬,安隨的大嫂錢氏帶着一雙女兒回京,隨後前往安府探望安隨。
“不過是這兩三年裏沒有見着隨兒了,隨兒的身子如何就折騰到如此去了?”
安隨躺在床上,“嫂嫂別怪我失禮就好了,身子一直就不好,也早就不是這兩三年的緣故了。嫿兒和姩兒都大了!”
錢氏將兩個女兒都招呼到眼前,“叫姑姑!”
安嫿依着禮半屈着身子,“侄女安嫿見過姑姑!”
安隨點頭,“起來吧!”
安嫿細細打量着眼前的姑姑,總覺得怎麼看都像是個病美人,和爹爹所說的、市井中傳聞的那個大楚第一女官的形象絲毫不符合。只是這個姑姑雖然看起來親和,但終究她還是帶了幾分生疏,那樣的半屈禮不論如何都不算疏遠,但也不算親近,但也絲毫無錯。
倒是安姩一點也不怕生,抬腿便坐在了安隨的榻邊,“姑姑,你好像病得很嚴重呢!是不是很難受?”
錢氏微微皺眉,“姩兒,不許對你姑姑無禮!”
安隨卻不以為意,“無妨,姩兒倒是不怕生。”然後才對安姩道,“姑姑是病得很嚴重,不過看到姩兒這樣活潑有趣,便也沒有那麼難受了。”
“那姑姑生的是什麼病啊?”
安隨指指心臟的位置,“這裏衰竭了。”
“為什麼呢?”安姩似乎不能理解。
“因為很小的時候留下了隱疾,等歲數漸漸長了,便就衰竭了。”
錢氏面上有幾分尷尬,“隨兒,姩兒還小,自小就被我給寵壞了,說話沒大沒小的。”
安隨搖頭,“嫂嫂別這樣說,我很喜歡姩兒,若非如今我自己的身子吃不消了,還真希望姩兒留在安府里。我膝下沒有兒女子嗣,看見姩兒,倒真像是我少時的模樣。”
還不等錢氏開口,安姩已經滿口應下,“其實我也很喜歡姑姑,若是姑姑不嫌棄我的話,我倒是想要留在姑姑這裏,陪着姑姑呢!”
安隨也喜歡安姩,“那敢情好啊!只怕你會覺得陪着我甚是無趣,待不了兩日便想着回家了。”
錢氏沒好氣道,“她才不會覺得沒有我管着她,她那裏還會覺得無趣,只怕高興還來不及!”
安隨牽過安姩的手來,“你若喜歡,便時常來陪陪我說說話也好!對了,哥哥什麼時候會回京?”
錢氏說到這話,不免有幾分難過,“西樓嵐還在北方虎視眈眈,連帶着他也不能回來,總得等皇上的意思了。”
“我總盼着還能再見哥哥一面,只怕哥哥回來了,我便早就不行了。”
“別這樣說,隨兒,總會好起來的。”
安隨虛弱地一笑,“嫂嫂說的是,總會好起來的。那嫂嫂也不必太過擔心我,也別叫哥哥總擔心我。”
“我明白。”
安隨說了這一會兒的話,精神也疲累了,錢氏見狀便起身告辭。
安隨也無不歉意道,“本來嫂嫂來好意來看我,我本不該如此的。”
“隨兒,你身子要緊,往後咱們還有敘話的時候,也不必急在這一時。”錢氏走出殿外,這才忍不住落下淚來。
這些年來,她和安隨的感情一直都不錯,安隨如今身子不好,她心裏也多半不好受。看到安隨如此情形,她心裏也清楚,多半不過就是這半年的時間了。
錢氏走了之後,安隨便昏睡了過去,安姩來過幾次,安隨都還在昏迷之中。這一昏睡便是過了三日。
安隨醒來后,便對華娘道,“華娘,睡了這幾日,總覺得今日有精神了許多。我想出去走走!”
外頭正在飄着點微雨,公孫洛的屍首正在準備下葬,入殮的人都站在不遠處看着,尹慶丞牽着他的女兒站在墓碑前面,彷彿要進行最後的告別。
尹慶丞的女兒叫尹欣,是當年尹慶丞和公孫薇的女兒。她走近兩步,細細看着那即將入殮的面容,尹慶丞問她,“你不覺得害怕嗎?”
尹欣搖頭,“她的身上,有娘的味道。”
尹慶丞點頭,“她是你姨娘。”
“她看起來真漂亮。”
尹慶丞勉強扯起嘴角一笑,“你娘是洛陽第一美人,她是你娘的妹妹,又怎麼會差呢?”
“爹爹,我想仔細看看姨娘的樣子,這樣我就能看到娘的模樣了。”
尹慶丞摸摸那女兒的小腦袋,“不用想起來了,你就把她當作是你的娘就好了。她和你娘長得很像,當然,你和你娘也很像。不過你娘的性子更溫婉和順一些,你姨娘多了幾分天不怕地不怕的英氣和瀟洒。”
安隨和華娘漸漸走近,尹慶丞便讓左氏先帶尹欣離開,如今的尹慶丞也因為護國有功,擢升為戶部侍郎,可是此時,他的面容上卻沒有絲毫的喜色,反而鬢角的几絲灰白,添加了他許多的憔悴,他彷彿是一夜之間就老了許多。其實算起來,今年他也不過四十齣頭。二十年前,他是赤烏一朝的第一個狀元,也是第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
尹欣乖乖地跟着左氏離開。安隨分辨不出左容面上的神色到底是悲戚還是同情,亦或是不甘的憎恨。但不管是哪一種都是好的。在這一場故事裏面,若說無辜,便再沒有比她還要無辜的女子了。
安隨目送她們離開了,這才回過頭來,“阿洛照顧了你女兒三年,如今她能這樣待她,也不枉阿洛當年這樣用心了。”安隨問尹慶丞,“我只是不知道阿洛她是怎麼走的?”
“終究都是我無能,總不能護住她!”尹慶丞說著,也忍不住帶上了一絲哽咽,“我們逃出去的時候,被西樓嵐軍發現了,他們帶兵一路追殺過來,我們交過一次手,當時我已經受了重傷,阿洛為了護住我,便扮作是我,引開了追兵,最終墜崖。她,是替我死的。”
公孫洛跳下去的是條冰河,屍身被凍在了水下,這才得以保存了下來,尹慶丞將兵符送到樂禮手上之後,便和幹將返回尋找公孫洛,最終帶着她的屍身回到了京城。
安隨扶上墓碑,那上面刻着的是公孫洛的身份,“大楚內宮司儀公孫洛之墓”,樂禮追封了很多殉國的女官,阿洛就被追封了正一品司儀,這也是內宮女官最高的品階了。
“不知,其實阿洛從來都沒有在乎過這個。”
公孫洛的身上穿着的也是正一品的女官官服,是當初安隨的官服改的,紫紅色的官服並不華麗,卻也盛裝了。入殮的人也很是用心,那妝容亦是精緻,顯得極有生氣,彷彿公孫洛並沒有離去,那模樣,只是安詳地睡著了一般。
華娘將托盤端了過來,“這是公孫大人的珍重之物,也希望能隨她入土。”
尹慶丞走近了一步,“到底還是安大人有面子,能為阿洛帶來陪葬之物。先前我向太后請旨,希望能將阿洛的身前之物予以陪葬,但太后的意思卻是不允。”
“宮變之亂,內宮的損失也是慘重,只因阿洛住所在乾政宮之內,方才得以保存下來,太后不允,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沒有那麼些個俗物陪葬,阿洛是也不會在意的。有她珍藏的心愛之物作陪,她也不會”安隨問尹慶丞,“尹大人,你可想看看這裏面是什麼東西?”
尹慶丞有幾分猶豫。
“我想,阿洛不會介意你看的。”
尹慶丞伸手輕輕掀開那罩在托盤上面的白布,和那白布的悲涼比極其不相符的是那白布遮住的卻是一襲紅色的喜服和一頂金色的喜冠。
那喜服和喜冠的樣式已經有些過時了,大約是十年前京城裏流行的樣式,只是那東西存放地很好,絲毫不見陳舊之意。
“這是……”尹慶丞看見到那喜服,竟忍不住後退了幾步,“這是她……”
安隨將那壓在喜冠之下的一張帖子拿了出來,遞給尹慶丞,“這個就留給你吧!那存了多年的喜服,她是再沒有機會穿上了,也不必穿了。你應該不會想到,她一輩子想要的,只不過想要嫁給你罷了。”
尹慶丞打開那帖子,那是成親的時候用的庚帖,“歲月靜好,永結同心”,新婦的落款處,寫的是公孫洛的名字,而新郎的落款,卻是空着,好像是在諷刺那公孫洛的痴心妄想一般,殘忍到極致。
尹慶丞彷彿是再也承受不住了一般,扶着那墓碑,失聲痛哭起來。
“她其實可以過得更好,我已經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了,她那麼好,不該屈就於我的。我早就不是她心裏當年的那個阿尹了。”
安隨看着尹慶丞,其實他也並非對公孫洛全然無情,只是當年的錯過,對於尹慶丞還是公孫洛來說,其實都已經是贖不回的罪過。尹慶丞希望公孫洛能過得更好,可是對於公孫洛來說,如果生命里不能和他攜手一同度過,怎麼樣都是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