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不明自心
這碗葯,當然不能喝!
*……*……*
立山臨時大營
帳外燃燒着巨大的篝火,凌亂的腳印不一會兒便被飛雪覆蓋。
在正中的營帳之內,男人們的吵鬧聲、說話聲以及大笑聲和酒杯碗碟碰撞的聲音交匯在一塊。
守在門口的將士頂着寒風也是不是望着那營帳,眼裏露出迫不及待。
而在這片軍營最深處,那一處紅色旌旗迎風翻飛,被雪風打得呼啦作響。
它的四周都是靜悄悄的,站在營帳門口的士兵一臉冰冷肅然,似乎前方的歡聲笑語與他們毫無關係。
“殿下,喝杯薑茶暖暖身子罷。”柳馨煙將杯子放到簡頃面前,放柔聲音道,“炭火不夠用,殿下湊合湊合罷。”
案前簡頃懶洋洋靠着椅背,修長的腿交疊着放在案桌上,對她的話語恍若未聞。
袁離沉默的站在身後,彷彿化為了一尊雕像。
柳馨煙似乎對他的冷漠習以為常,往火盆里扔了兩塊木炭,遂又道:“殿下,今兒是除夕,將士在前面的營帳里喝酒,殿下不如一同對飲?”
男人垂着眸子,紋絲未動。
火光跳躍在他精緻的側臉上,彷彿是玉雕假人,長若黑翎的睫毛在面頰上打下一圈細細密密的陰影,高挺的鼻樑,殷紅的嘴唇,這張臉看了千萬遍,卻又似第一次相見,柳馨煙抿了抿唇,這就是她一直渴望着的男人,舉世無雙的容顏。
可是這個男人,也一如既往,對她不理不睬。
她咬了咬下唇,一向英氣的容顏有了幾分女兒家的委屈之色:“殿下……”
當——當——
幾聲銅鑼遙遙傳來。
子時了。
簡頃睫毛顫了顫,掀開眼皮看着桌前的燭台,漆黑得雙眸如被潑了墨汁,環胸幽幽地道:“說罷。”
柳馨煙一怔,她並沒有什麼事要稟報啊。
可還不待她開口問詢,站在簡頃身後的袁離幽幽道了一句:“是。”
說罷便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從懷裏拿出一封信,仔仔細細地念道:“1十二月二十一日,夫人夜裏睡得不安穩,辰時才起身,吃了兩個湯包,用了一碗紅棗粥后,在書房一直看《白草經》,直到午時用膳,午飯吃了一口清蒸魚,夫人說太清淡,一定讓放點辣椒,可婆子不會做,夫人便親自下廚將魚重新配了料,夫人道是一個人吃太無聊,讓屬下坐着陪同吃飯,飯後夫人連打了兩個哈欠,便上床休息,晚膳時……十二月二十二日,夫人起得很早,卯時便起了身,讓屬下一塊幫忙熬藥……十二月二十三日,夫人昨晚做了噩夢,問屬下今晚是否可以去殿下房裏歇息,在屬下請示過徐總管后,夫人很開心……十二月二十三日……”
簡頃抿唇表情極淡的坐着,似乎在聽,又似乎沒聽。
但聽到說“讓屬下陪同吃飯”之時,他面上雖然紋絲未動,可眼裏卻莫名的積了一層郁色。
而聽到那句“夫人很開心”時他也愉悅地勾了下唇,原本冰冷的面部表情忽然柔和了下來。
袁離手上幾張擠滿字的紙,洋洋洒洒,毫無疑問,都是傅之曉的近況。
柳馨煙知道他面上表情看似未動,可這些細微的變化仍然絲毫未差的落在了她眼底,她心裏如被人用千萬根針刺透一般疼得厲害。
眼淚差一步就要掉下來了,她深吸了一口氣,等着袁離念完。
可這幾頁看似不多,柳馨煙卻覺得念了許久許久,心臟像被人用力攥緊,胸腔里填滿了令人難以呼吸的梗塞物,她攥緊袖子下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指甲深深紮緊柔軟的掌心裏,企圖用掌心的疼痛來轉移心臟的疼痛。
又隔了一會兒,袁離終於念完了,將信紙收起來想揣回袖子裏,可簡頃卻挑着眼尾斜睨了他一眼,袁離一怔,直到簡頃的眸光垂落到他的手上,他才後知後覺恭敬地雙手捧上那幾張信紙。
簡頃懶洋洋地接過,就着燭台三根蠟燭的光輝將幾封信上的內容又看了一遍,隨即漫不經心輕笑一聲,將信紙收入懷中。
柳馨煙抿了抿唇,收斂了上一刻的複雜心緒,上前一步輕聲道:“殿下,今日除夕夜,可有心思和臣女小酌一杯?”
她原本是抱着試一試的心境,卻不料簡頃挑了下眉,露出一個似笑非笑得表情來,睨了她一眼:“擺酒。”
柳馨煙一怔,難以抑制的欣喜從心底勃發出來,她微微頷首:“是。”
爾後招呼幾個手下人迅速在營帳中擺了一張案幾,一壺清酒,兩個酒杯,地上鋪着白絨絨的白狐狸毛皮。
簡頃懶洋洋地起身隨意地在白狐狸皮上坐下,他着了一件綉工精美的棉質錦袍,大氅邊角縫着軟軟的絨毛,脖頸被藏在了衣領之下,他如玉修長的指尖捏着一盞小酒杯,搖來晃去,卻並沒有送入唇中。
柳馨煙端着酒杯就那麼怔怔地看着他。
咚咚——咚咚——
心跳聲越來越劇烈。
她連忙抿了一口酒,這一口烈酒從口腔到胃裏都彷彿撩起了火焰,整個人頓時緩和了不少。
簡頃捏着那小酒杯,看似在閑散地把玩,實為……在走神。
出來這麼久,說不想念當然不可能,哦,這種感覺實在難以言喻,一旦周圍安靜下來,他就會想念那張俏麗的面容,那副清麗的嗓音,嬌嫩美好的身子,這一切帶給他的蝕骨的情感。
不過除夕,她一個人也許是要寂寞了,楚宮歷來到了除夕便是有宮宴舉行,參加的無非是皇室子弟和宮中嬪妃,兩人沒有成親,傅之曉參加宮宴的可能性不大。
她不是說一個人吃飯太無聊么,那麼過年,豈非更是無聊?
除夕夜家家戶戶都在家裏團圓玩樂,而且這一夜沒有宵禁,大街亦是熱鬧極了,而她一個人,又會怎麼度過呢?
簡頃想着想着,思及方才的信件內容,不由自主地捏進手中的酒杯——
她不會又跟紫旭兩人去街上熱鬧?
嘭——
酒杯被捏了個粉碎,柳馨煙愣了一下,抬眸看見猩紅的鮮血順着如玉的指尖一滴一滴滴落在潔白的狐狸毛上,那麼刺眼,她立刻站起身:“殿下!”
她掉頭看向身旁的淺藍:“快去拿葯來!”
淺藍慌慌張張走出營帳去拿葯,卻看見對面的簡頃慢悠悠從兜里掏出一個白色小瓷瓶,袁離上前自然地接過,拔開瓶塞開始給簡頃上藥。
“原來殿下隨身帶着葯,這就令臣女放心了。”柳馨煙舒了一口氣。
不過這葯柳馨煙幾乎沒見過,大多的葯,內服除了湯藥便是藥丸,外用的話便是藥粉。
這葯卻是少見的糊狀,黑黃黑黃像被燒焦的米飯,可抹開又極為輕鬆,而神奇的是幾乎塗了葯簡頃的傷口當即止了血。
“此藥效果如此好,倒是第一次見到。”柳馨煙又道。
袁離用餘光看了柳馨煙一眼,他覺得自己有必要開口,隨即看向柳馨煙,誠懇地道:“這是夫人為殿下特意製作的外傷藥膏,塗上便能立即止血,加速結痂。”
柳馨煙原本想走過去的腳步猛地頓住。
簡頃愉悅地看着手指輕笑一聲,嗓音幽涼低沉:“還是夫人好,準備的如此周到。”
袁離抿了抿唇,不可否認在這方面誰也無法匹敵夫人,不過殿下這句概括也太誇張了點,不予評價,他拿起藥瓶打算撤退。
“袁離。”簡頃冷颼颼開口道,“那是本王的東西。”
“……是。”袁離只得遞了回來。
簡頃滿意地將藥瓶重新收入懷中。
柳馨煙看着他的表情,一顆搖擺不定的心一落千丈。
“酒也喝了,撤罷。”簡頃瞥了案幾一眼,示意明顯。
“是。”柳馨煙艱難地吐出這一字,後退一步讓淺藍收拾,袁離也幫忙將案幾撤了下去。
簡頃旁若無人地往屏風後走,柳馨煙看着他的背影,垂下眸子:“臣女告退。”
淺藍和袁離將桌子撤到一邊,淺藍向袁離行了個禮準備告退,冷不丁又聽袁離道:“淺藍。”
淺藍回過頭,看見袁離站在光影協和的地方,半面臉陷在陰影里,她不解:“袁離大人可是還有事?”
袁離聞言笑了笑:“袁離不才,昨日聞幾句詩句,久思無解,柳大小姐德才兼備,想來一定能領會才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般轉告便是。”
淺藍只覺那笑容和話語裏有更深層的意義所在,細想了片刻,便匆匆告辭了。
袁離饒有興緻地看着她匆忙離去的背影,直到猛地哆嗦了一下後背發涼,聽見有人幽冷地道:“袁離,你還不進來給更衣,是打算讓本王洗涼水么?”
他才匆匆忙忙也跟着進去:“是,殿下。”
*……*……*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這麼說?”柳馨煙一邊往木桶里走,一邊問道。
淺藍遲疑了一下:“是的,小姐。”
“呵——”柳馨煙冷笑一聲,隨之踏進浴桶里,“這個袁離,也敢教訓起本小姐來了?”
話是這麼說,她卻漸漸垂下眸子,斂了表情,聲音有了一些疲憊:“淺藍,你說我是不是該放棄了?”
淺藍不知該如何回答,眼裏閃過一絲無措。
“袁離是對的,他的眼裏,從來就沒有我。”柳馨煙苦笑一聲,“倒是被那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女人奪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淺藍只能沉默以對。
柳馨煙也沉默了下去,靠着木桶壁走起了神。
可外面迅速響起一串倉促的腳步聲,赤紅的聲音從營帳口傳來,隨即進屋毫不猶豫繞過屏風走來:“大小姐!”
柳馨煙沒有回頭:“何事?”
“德妃娘娘的消息。”赤紅走到跟前,棉衣上還冒着屋外帶進來的寒氣,柳馨煙縮進熱水中,淡淡道:“什麼消息?”
赤紅抿了抿唇,怎麼也掩飾不住面上的興奮之色:“大小姐,您嫁給殷王殿下的事,估計有眉目了。”
嘩啦——
伴隨着水聲,柳馨煙毫無顧忌地站起身,將赤紅一把拉了過來,面上慢慢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赤紅總算笑起來:“大小姐,您且放心罷,殷王妃的位置,十有八九,是屬於您的了!”
方才還在簡頃那裏收穫了滿滿的刺激,此時居然得到如此消息,柳馨煙不敢相信:“姨母從哪裏來的消息?”
“大小姐。”赤紅微笑起來,“這門婚事,陛下不同意。”
柳馨煙詫異:“可這婚事當初在殿上還是陛下親自賜下的聖旨。”
“那是殷王殿下求的,陛下沒有辦法才為之。可傅之曉,絕對不能當上殷王妃。”
柳馨煙凝神,又聽赤紅道:“她是大齊吏部傅尚書傅廣鳴的嫡女,傅之曉。”
柳馨煙一愣,更不敢相信了:“不可能!”
簡頃根本不可能是這麼不理智的人。
“此事千真萬確。”赤紅上前一步,扶着她的手將她穩入水中,“大小姐勿要着了涼。”
“若是真的,殷王殿下不可能娶她,除非——”柳馨煙握緊木桶一側。
赤紅微笑着道:“是的,殷王殿下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世。”
“真是胡來!”柳馨煙忍不住叱了一句,可到底對方是簡頃,她又軟了心腸,可仍舊面色驚疑不定,“陛下如果知道,當初為何不挑明,偏選了此時發難?”
“那是因為陛下,不希望挑起和殷王殿下之間的矛盾啊。”赤紅含笑道。
“那陛下要如何做?”聖旨下了,難道要收回去,這不是自打臉面?
“今兒除夕宮宴,陛下送了她一碗涼湯,這不是普通的湯藥,而是……”赤紅一字一頓地輕聲道:“永遠不會再有生育的葯。”
柳馨煙倒抽一口氣,難以置信:“陛下怎麼能如此做?!”
“大小姐!”赤紅上前一步,面色平淡,“這一切,陛下和德妃娘娘,全都是為了大小姐,大小姐千萬要抓緊機會,不要讓他們失望。”
柳馨煙沉默許久,面色漸漸冷凝,看着赤紅的目光有了一絲涼薄:“絕育,可知這對一個女子傷害是有多深?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真想絕了後患,找人綁架了扔到殷王殿下找不到的地方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