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天意

第一百零九章 天意

明日果然下雨。

一大早天氣就陰沉得彷彿黃昏,一層層的黑雲在天那頭緩緩向前推進,恍如萬千鐵甲士兵無聲逼來,在那些黑雲後頭,看不見一點日光燦金的影子,而風呼呼地刮起來,卷着秋菊的黃金絲浮沉,涼意森森,已經隱然有了幾分冬天的寒意。

位於王宮西側的祭壇,是一座古樸沉肅的建築,雪白的漢白玉廣場和雕橋,拱衛着中間青灰色上圓下方的祭廟,祭廟三層,以年代區分,供奉着上天和蒙國諸位大王的神牌。祭廟前三丈方圓的漢白玉石台,圍着同色的雕欄,地面鏤刻以五爪飛龍,猙獰欲舞。

圍着祭壇的圓形廣場上,王室和百官按照位次繞祭壇一圈,一條紅毯自神道延伸上祭壇,蒙國大王將會帶領百官在此處伏拜祭祀,之後登壇焚燒罪己詔。

而在祭壇之側五丈之外,則是各國使臣觀禮之處,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姬國的位置在正中。

申時正,編鐘齊響,禮樂共鳴,奏莊嚴正肅《齊天樂》,這是各國常用的儀式正典樂曲。樂聲里,明黃傘蓋自前方神道緩緩逶迤而來,後來黑壓壓一長串,都是蒙國百官。

今日所有人都是峨冠華服,大禮服齊全,天子十二章,諸侯着玄端。蒙國大王顫巍巍的旒冕垂珠搖晃,珠光閃爍,遮住了他的臉,只能看見唇角深刻的印痕。

他身後就是平王,平王牽着一個三四歲的孩童,兩人衣飾彷彿,想必那個孩子,就是王室幼子,此刻由平王牽着,在紅毯上走得跌跌撞撞。

景橫波由禮官引着,一路走到自己位置等候,正看見這一幕,眉頭一揚,心想這麼小的孩子,蒙國老王想要在成年兒子的威壓下將他扶上王位,真是個決絕大膽的想法。

她目光落在隊伍中武將行列里,按照蒙虎告訴她的順序,找到了蒙家老國公,和吉家大將軍,很妙地發現兩人走在並排,絕不目光相觸,蒙老國公臉色如鐵,看也不看吉將軍一眼,吉大將軍四十餘歲,方正臉龐,臉色卻頗陰沉,但也並沒有女兒被挾持的憤怒,也沒有因此對蒙老國公使以眼色,相反,唇角含一抹冷峭笑意,似乎等着瞧什麼好戲一般。

禮司主持祭祀之禮,祭日之前,禮司都要進行大量準備工作。重整祭壇和街道,準備祭天時的三牲、祭品、禱文、神牌、供器、樂工,而主祭者及大王,事先已經齋戒了三天。

祭台後的圓丘台上,最上面供奉皇天大帝神位,設神幄,以示對上天的尊重;兩側為蒙國歷代先王神位,以示為天之子。第二層則供奉日月星辰。所有神位之前都列牛羊瓜果及玉帛貢品,以及各式青銅及玉制禮器。大王的祝案則設在其下平台之上,再往後還有兩個蒲團,供兩位王子使用。

按照要求,最初的一系列禮節十分繁瑣且耗費體力,且只能由老王一人執行,兩層圓丘台,從皇天大帝開始,到自家祖宗、日月星辰,一層層一位位跪拜、上香、敬爵、敬牲、讀祝文,其間還要換三次衣服,禮樂從“始平樂章”奏到“太平樂章”,每次的趨進退跪,都必須合乎禮節,一個時辰前開始,一個時辰后,老王還在跪跪跪……景橫波打了個呵欠,嚴重懷疑等老王跪完,也許大王順便就換人做了。

而此時明明已經是清晨,卻天色無亮,層層黑雲似要壓低到眉端,天氣悶得要令人窒息,每一口呼吸都似乎能嗅滿空氣中的水汽。

天邊隆隆雷聲不斷,越來越近,而儀式才進行了一半,眾臣隊伍也有些不安,不斷有人偷偷抬頭看天。

這樣繁瑣的程序,假如再來一場雷暴雨,會不會把大王的命祭掉?

平王安排今天的計劃是不是就是這樣?

一旦大王倒下,三歲的小王子如何能是平王對手,或者這今日這祭天,就成了新王繼位之祭天?

好容易眾人拎着心,瞧着大王終於將所有該祭的祭完,轉到祝案前方,開始對上天讀罪己詔。

老王一開口,眾人便神色複雜——老王聲音嘶啞,氣喘吁吁,顯然已經體力不支。

“……朕以幼沖,上承洪業,不能宣流風化,而感逆陰陽。至令西南大澇,西北大旱,飢荒盈野,百姓互啖,上蒼降罪,王城遇火……天道不遠,譴告匪虛,萬姓有過,在予一人。謫見上帝,象甚著明。永覽前戒,悚然兢懼。”

讀詔書時,天際風雲涌動,推擠前來。

最後一個字啞聲讀完,天際忽然亮了一亮,隨即一個霹靂,直劈而下,“豁喇”一聲巨響,彷如天地如帛撕裂,所有人渾身一顫。

平王低着頭,掩住了眉飛色舞的神情,這雷,來得好!

雷聲只一道,彷彿一個兇惡的提醒,片刻安靜之後,“嘩啦”一聲,大雨傾盆而下。

這雨下得狂放兇猛,肆無忌憚,毫無前奏,只是剎那間,黃土地被沖得雨泡飛濺,紅地毯一片殷紅,天地間扯開雪白雨簾,茫茫一片都是大雨衝出的霧氣,對面都辨不清人影。

然而祭祀之禮有時辰要求,而且半途停止不祥。

眾人只能繼續跪在雨中,身上都是層層疊疊的大禮服,再浸透了雨水,沉重得頭都抬不起。

狂雨將老王的聲音壓滅,禮司的人盡忠職守,冒雨抬開祝案,奉上用來焚燒罪己詔書的青銅鼎,鼎上有蓋,以防下雨。

老王扶着地面,緩緩爬起,但體力不支,禮服沉重,一時竟然起不了身,禮司官員焦灼地看着,想要扶,不過按照祭祀規定,所有人各司其位,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不可多做一個動作,此時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那位三歲的小王子,年紀小,性子倒不算嬌氣,被大雨淋着似還覺得好玩,格格笑着抬起頭,看見父王掙扎難起,急得跺腳,罵那些禮司官員,“去扶大王……去扶大王……”

眾人神色為難,平王忽然彎下身,對弟弟道:“弟弟,大相沒和你說過嗎,祭祀大典規矩森嚴,誰也不能亂動。他們走到祭壇上,就是對蒼天、對我王室的不敬,是要殺頭的,你要害他們殺頭的。”

“那你也不能去嗎?我也不能去嗎?”那孩子含着手指,認認真真看他,“父王起不來了啊。”

“我們也是不能去的。”平王迎着孩子失望的目光,眼底忽然閃過一絲狡黠,“不過,今日情形特殊,你是個孩子,如果你去,上天憐你年幼定然不會降罪於你,降罪於父王的。”

那孩子眼睛一亮,點點頭,當即蹣跚上前,去扶蒙國老王,對面跪着的禮司官員大驚抬頭,想要阻止,卻收到了平王惡狠狠的警告目光。

群臣也微微有些騷動,有些人當沒看見,有些人面露不贊同之色,但孩子行為總是容易讓人接納些,眾人看看那傾盆暴雨,看看雨中掙扎難起的老王,實在也無法出言阻止。

青銅小鼎里的罪己詔,已經開始慢慢燃燒,在那些鏤空的縫隙中,隱約閃爍着紅色的火光,只是此時雨太大,誰也看不清楚。

各國使臣觀禮的地方有棚子,倒是所有人中待遇最好的,宮胤站在景橫波身邊,看一眼那鼎,道:“鼎下有管,有火漏下去了。”

景橫波唇角一抹微笑。

一邊耶律祁裴樞對旁邊的祭廟看了一眼,大雨可以掩蓋很多的痕迹,比如此刻那廟的飛檐之上,隱約似有人影閃動,眼睛再尖一點,還可以看見似乎有透明的線形物,從上頭飄飄蕩蕩地牽下來。

頭頂悶雷聚集,在雷暴雨的初期,雷電最多。

三歲孩子,扶着自己老邁的父王,站在鼎邊等待,罪己詔書全部焚畢,將余灰撒在祭台四方,才算整個儀式完畢。

大雨澆不熄深藏鼎內的火。

鼎內的紙卷漸漸縮卷,翹角,泛出灰白色。

一層灰之下,有星星點點的火苗,自鼎中特別設計的管道簌簌而下,慢慢焚掉鼎下紅毯,順着紅毯下的一線縫隙,沒入祭壇深處。

頭頂上,悶雷滾滾接近,紫電如妖蛇一閃。

平王猛然眉梢一揚,看向祭廟飛檐之上,那裏人影一閃。

來了!

“轟隆!”

一聲巨雷炸響,比先前更猛烈,彷彿就在頭頂劈裂青天,又或者蒼天已傾,巨山瞬覆,近在咫尺,眾人本已被雨打得失魂落魄,乍聞這一聲更是神魂都似移位,大多“砰”一聲趴倒在雨地里。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

這一霎天雷劈落,老王忽然緊緊牽住了幼子。

這一霎一直抬頭看着天空,眼角卻掃着祭台的景橫波,向前一步。

這一霎禮司一個侍郎,忽然搶上一步,咬牙一臉決絕之色,從袖中抽劍,猛地劈開了鼎下地面。

“轟隆!”

又一聲巨響。

幾乎和天上雷,聲音同時,更猛更烈,起於祭壇。

跪在地下的群臣,還沒從天上霹靂的驚魂中醒轉,忽然又遇上這一聲,只覺得地面震動,整個天地都似乎斜了斜,隨即頭頂一陣噼里啪啦的響,有什麼東西鋪天蓋地砸了下來,一開始還以為是雨,又想這雨怎麼這麼重,莫非是冰雹,又想這冰雹怎麼還帶點熱氣,只得拚命地縮着脖子,耳聽得已經有人慘嚎起來,“炸了……炸了啊!”

眾人一看,便見有人頭破血流,前方一片大亂,正前方一截紅毯已經不見,紅毯盡頭的祭壇……也已經面目全非。

到處是碎石,黃土,翻倒的祭品,砸碎的禮器,地下的黑土都已經被翻了起來,碎裂的紅毯夾雜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被雨打得色澤鮮艷,如血,而在那些如血的色澤里,透着些殘肢斷臂,卻是蒼白的,因為血水瞬間已經被大雨衝去。

在那堆殘垣斷壁之外一圈的人,大多被氣浪沖翻,滾倒一地,很多人頭破血流,在雨地里呻吟。

恍如人間地獄。

這一幕驚呆眾人,都怔怔望着前方,不敢動彈也不能發聲,如置身夢魘,好一會兒才有人嘶啞如破鑼一般叫喊起來,“祭壇被天雷劈了!祭壇被天雷劈了!”

“上蒼降罰!”

“天啊!”

眾人聽着,心也似浸泡入此刻的帶血的雨水中,徹骨涼,滿身腥,剛剛的罪己詔,大王還在說,如果是自己失德,禍及百姓,那麼上蒼降罰,就降罪他一人,如今……如今可不是應了嗎?

此刻看那祭壇,一片狼藉,殘肢猶在,台上大王和小王子,伺候的禮司官員,哪裏還能有活命?

大王死了?

小王子也死了?

那麼下一步,是不是該平王登位了?

眾人茫茫然瞪着雨幕,不知道在等待什麼,心空落落的,被此刻的雷暴和雨沖刷不休。

也有很多人面露喜色——大功告成!

忽然一聲大叫,一人衝上祭壇,撲在那些泥土碎磚上,拚命挖着那宛如墳堆的土堆,一邊扒一邊狂喊,“父王!弟弟!父王!”

撲出來的正是平王,此刻不避危險和骯髒,撲在廢墟中,以五指拚命開挖,聲音凄厲,似要喚回親人,“父王!父王!”

他拽出一隻斷臂,看了看,扔在一邊,又拚命地挖,五指很快鮮血淋漓,一群太監撲過去,帶着哭腔請他保重身體,平王一個巴掌便扇過去,“本王只知道,大王在這底下!”

他聲音悲憤,雙眼充血,濕漉漉的發貼在頰上,剛才被磚石砸出的青腫猶在。

一些原本心中存疑的老臣,看見他這般情狀,也不禁感動,擦了擦老淚,上前解勸。

天雷劈裂祭壇,祭壇這個樣子,大王絕無幸理,現在平王便是唯一的繼承人,可絕不能出什麼事。

越來越多的人跪爬上前,在雨地里砰砰磕頭,勸平王節哀,勸王爺保重玉體,勸平王收斂悲傷速速處理大王後事……

棚子裏,觀禮使臣們面面相覷,景橫波唇角一抹微微笑意。

人群中,那吉大將軍,忽然轉頭對她惡狠狠看了一眼。

景橫波笑得更快意了。

祭壇廢墟上,趴在泥土上一身狼狽猶自哭號的平王,無人看見的唇角,笑意也很快意。

一切都很好,銜接精妙,真是一場完美的計劃。

不過還不夠,他還需要最後做一場戲,將這天命神授的意旨,告訴天下人知道。

------題外話------

……

情節沒寫完,寫不動了,就這樣吧。

狀態時好時不好,好的時候多寫點,不大舒服的時候寫到哪算哪,大家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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