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飛來橫禍 (二)
再說駱夫人一出手,就知道今日遇着硬手了,她這暗器工夫,喚做“雨打梨花”,暗器出手之時雖然一樣,出手之後便有多般變化,十二顆珠子,有快有慢,飛行路線有直有曲,更有兩粒在空中相撞后改變路線,分襲兩處要穴。名為雨打梨花,便是取那梨花翻飛中忽有雨點倏然而至之意,當年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敗在這一招之下,如今竟被敵人從容避開,來人武功,實在不容小覷。
駱夫人當機立斷,令雪兒和峰兒從密道遁走,暗度以自己和丈夫的武功,今日雖不能勝,要想全身而退,料也不難,當下展開輕身工夫,一面與敵人游斗,一面偷眼向丈夫望去,只見那藍衫人也是展開輕身功夫與丈夫游斗,忽即忽離,似乎並不急於求勝,再看丈夫,招式越來越緩慢,鬢邊額角,竟有汗水涔涔而下。
駱夫人見狀驚疑不定,她素知丈夫武功遠勝於己,如今竟隱有不敵之象,這藍衫人竟這般厲害么?駱夫人細看那人招式,雖身法飄忽曼妙,卻並無出奇之處,眨眼又過數招,駱元慶的呼吸聲益加粗重急促,駱夫人不敢戀戰,出聲招呼道:“元哥,我們走吧。”。
藍衫人聞言冷笑道:“走?你們還走得了么?”招式忽變,奇詭萬分,若*般直撲駱元慶。駱元慶手足卻似掛有千斤重物,運轉不靈,只擋得兩下,便已噼噼啪啪中了數掌,委頓在地。
駱夫人大駭,身法只慢得半分,已有兩名黑衣人欺近身前,這兩人手掌俱是赤紅之色,一拍面門,一拍小腹,迅若雷電,駱夫人閃避不及,只得揮掌硬接,只聽地“啪,啪”兩聲悶響,兩黑衣人一左一右飄了開去,駱夫人“登登登“連退三步,胸中氣血一陣翻湧,尚未拿樁站穩,那藍衫人又已猱身直上,忽忽連下四記殺手。駱夫人退無可退,只得又硬接四掌,那藍衫人內力原本比她稍遜,奈何她一口氣轉不過來,被這四股大力一衝,再也忍耐不住,“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駱夫人還待再戰,腦中卻只是一陣陣發暈,勉強攻出兩掌,面前已失了那藍衫人的蹤影,忽覺后心一麻,當即軟倒。那藍衫人又隨便踢閉了她幾處穴道,一把提起,扔在駱元慶身旁。
駱元慶待要伸手扶住妻子,卻是半分力道也使不出,只得急聲問道:“夫人,你還好么?”
駱夫人咳了幾聲,又吐出一口鮮血,低聲道:“還死不了,倒是元哥你可還好么?”
駱元慶搖了搖頭,勉強道:“也還死不了。”
那藍衫人也不理他們,回頭對一眾黑衣人使了個眼色,眾人會意,俱到後堂搜尋去了。他這才搬了張椅子過來,坐在駱氏夫婦面前,陰沉着臉,一言不發。
駱夫人沉吟半晌,向駱元慶道:“元哥,你莫不是身子不適?如何三拳兩腳便被這賊子打倒了。”說罷恨恨地盯着那藍衫人。
駱元慶長嘆一聲,道:“我也不知怎地,越是運氣,真氣就越渙散,想來竟是天要滅我駱家。”
那藍衫人聞言縱聲長笑,道:“並非天要滅你駱家,是我於某人要滅你罷了,中了我那“柳煙濃”的毒,便正是此般徵兆。”
駱元慶先是一愕,隨即醒悟,怒道:“你在玉簫上下毒?”
藍衫人笑道:“不錯,駱三爺的心思倒也機敏。”
駱夫人聞言勃然大怒,罵道:“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怕了你家駱爺和姑奶奶我么?竟干這下三流的齷齪勾當,你就不怕天下英雄恥笑么?”
那藍衫人也不生氣,從懷中取了把扇子出來,輕輕搖着,道:“霹靂刀駱元慶,天女散花俞寒,你二人昔年在江湖上的聲名可是響得很啦。”頓得一頓,又道:“你說得不錯,我正是怕了你們,於某人從不做無把握之事,你盡可到江湖上去說,就說我於吟風怕了你家駱三爺,怕了你俞姑奶奶,我不介意,就只怕你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說罷又是不住冷笑。
駱元慶聞言暗暗忖道:“此人今日怕是已立意要滅我滿門,是以如此說法。我夫妻二人躲得這一十六年,終於還是躲不過今天,只是苦了娘子,這十幾年來,她天天跟着我擔驚受怕,雖有家財萬貫,卻不曾過一天好日子。”駱元慶一念及此,心下黯然,忍不住抬眼向妻子望去,只見駱夫人也正向他望來,目光溫柔,全無懼意。
駱夫人也知今日必死,只是暗暗想道:“我與元哥過得這一十六年的開心日子,老天待我已是不薄,今日雖是必死,卻可與元哥死於同日同處,也應了我夫妻二人不離不棄的誓言,死也無憾了。”念頭一轉,想到二人少年時同闖江湖的趣事,心中甜柔,不覺笑意漸生。
駱元慶見她初時目光溫柔,后又迷離,嘴角漸有笑意,知她已存死念。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欣然,暗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當下只是目不轉睛地瞧着妻子,心知這般時光,也只一時半會了。
又得片刻,黑衣人陸續回來,俱是兩手空空。於吟風早知道那物事不是這般容易找到的,也不驚奇,也不發怒。轉頭對駱元慶道:“駱三爺,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苦苦撐着?你把那物事交給我,我便饒了你二人性命,如何?”
駱元慶冷哼一聲,並不答話。於吟風知道多說也是無用,正來回踱步沉吟,忽見最後兩名黑衣人回來,仍是兩手空空,不禁大吃一驚,道:“那兩小雜種呢?”兩黑衣人答道:“不曾見到。”於吟風聞言急回頭望向眾黑衣人。
眾黑衣人面面相覷,俱道:“不曾見到。”
於吟風驚怒交集,喝道:“再找!”眾黑衣人聞言急忙又四散找尋。於吟風來到駱元慶夫婦面前,見二人面上平靜,並無喜色,暗忖道:“難道他們早知道兩小雜種必能逃脫,是以並不憂急?可這駱府已被我圍成鐵桶一般,就是蒼蠅,只怕也飛不出一隻,這兩小雜種又怎能走脫?”思量片刻,心下終是疑惑,忍不住大聲喝道:“騰蛇何在?”聲音剛落,門口已飛步走入一人,應聲道:“小人在。”
於吟風問道:“你等可見有人出府?”
騰蛇答道:“兄弟們都瞪大了眼睛盯着,決對無人離府,若有走脫一人,公子便可取我項上人頭。”
於吟風揮了揮手道:“出去吧,萬不可放脫一人。”
騰蛇應道:“是。”轉身快步而出。
於吟風轉頭對駱元慶道:“令郎令愛現在身在何處,兩位想必是知道的?”
駱元慶大笑道:“不錯,只是你想我會不會說呢?”
於吟風不答,又問道:“想來那物事在何處,賢伉儷也是必定不說的了?”
駱元慶答道:“你既知駱某之名,便當知道駱某是何等樣的人,你想從我這裏拿到那物,無異於痴人說夢。”
於吟風聞言面無表情,重又落座,一面搖扇,一面沉吟。盞茶時分后,黑衣人盡數回來,仍是一無所獲。於吟風見狀緩緩起身,收起摺扇,道:“把他們盡皆殺了,一個不留。”
眾黑衣人吃了一驚,其中一人上前道:“公子爺,那物事還未尋到,把他們盡皆殺了,卻到何處才是着落?”
於吟風道:“依我揣度,那物事必定在兩小雜種身上。這兩老狗早有安排,否則必不至於如此鎮定。他二人名震江湖二十年,你道是僥倖得來的么?從他二人身上必定什麼也問不出,與其白白消磨時候,不如將他二人殺了,免得累贅。”
那黑衣人還要再說什麼,於吟風揮手止住他,道:“我意已決,休再多言。”
駱元慶夫婦二人早知無幸,聞言並不驚恐,只可憐駱府上下數十口都要陪自己夫妻無辜送命,不禁心中戚然。
駱元慶微微搖頭嘆息,知道多想也是無益,只親了親妻子的額頭,兩人相視而笑。
於吟風見狀,冷笑一聲,越過二人向門外走去,忽聽駱元慶大聲道:“你回去告訴申屠老狗,我夫婦二人死了做鬼也定不饒他。”
於吟風不禁一愣,轉頭道:“申屠老狗?我不識此人。”
駱元慶冷哼一聲,道:“事到如今,你又何必瞞我?要取我夫婦二人性命者,除了那老狗還有何人?”
於吟風哈哈一笑,道:“你等將死之人,我還瞞你等作甚?素聞藏邊第一高手申屠先生的大名,在下正有禮聘之意,你們說的莫非是此人?”
駱氏夫婦瞧他神色不似作偽,不由得心下大奇,他二人均以為今日之事乃是那生平第一強仇大敵所為,卻不知竟然另有其人。
二人正在詫異,只聽那於吟風又道:“你等若硬要知道是何人要取你夫妻性命,可識得此招么?”說罷舉右手平胸,掌心內陷,拇指張開,凌空虛虛一按。
駱元慶只覺一股寒風撲面而來,不由得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失聲道:“奪魄寒冰掌。”
於吟風道:“不錯,正是奪魄寒冰掌,取你們性命之人便是傳我此功之人。駱三爺,你可死得瞑目了吧。”
駱氏夫婦面面相覷,作聲不得,二人均知道,這武功世上只有一人可傳他,可那人決不會要自己夫婦的性命。
駱元慶怒道:“這絕不可能,你這狗賊,到得如此時候,竟然還來騙我。”
於吟風道:“信不信由你,須知這世上,有時候絕不可能的事卻偏偏要發生。”說罷轉身大步而去。
一眾黑衣人片刻間已將駱府上下,帳房管家,仆童雜役殺了個乾乾淨淨,最後來到駱元慶夫婦身邊,只聽駱元慶還在喃喃地念着:“我不信,斷無此事,我決不相信……”駱夫人則不言不語,看上去竟似呆了一般。
一名黑衣人上前道:“駱三爺,我敬你夫婦都是成名的俠義英雄,你們自行了斷吧。”說罷將一柄鋼刀遞到駱元慶面前。
駱元慶待要接刀,手上卻無氣力,駱夫人緩緩將刀接過了,轉頭對駱元慶道:“元哥,我先走一步了。”說罷嫣然一笑,橫刀就頸,登時氣絕。駱元慶淚如泉湧,口中卻只是哈哈而笑,那笑聲越來越響,忽地嘎然而止。
駱元慶仆倒在妻子的屍體上,久久沒有起來,那黑衣人不耐煩,過來拉他,才發現他已氣絕多時了。原來他本已受了極重的內傷,又眼見愛妻慘死,傷心過度,竟然就此闔然而逝。
眾黑衣人見他夫婦二人殞命,便分頭放火,大火頃刻間衝天而起,可憐這蘇州巨富之家,一夜之間便燒了個乾乾淨淨,片瓦無存。
卻說那雪兒和峰兒在彎彎曲曲的地道中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終於來到盡頭出口,雪兒將遮蔽洞口的野草全都搬開,攜着峰兒出來,才發現二人已置身於一片荒野之中,時已是約莫四更,夜色深沉,四下里陰風陣陣,磷火飄飄,直嚇得二人汗毛倒豎,齒戰心驚。
雪兒定了定神,仔細觀察四周地形,知自己和弟弟已在蘇州城外,當下尋着駱府的方向望去,但見紅光隱隱,煙霧騰騰。雪兒心中又驚又怕,暗暗想道:“爹娘平日裏待人友善,濟貧扶危,深得鄉鄰愛戴,此等好人,蒼天必佑,我只需按娘親話去做,待到明日,定能與爹娘重聚。”思量已定,拉了峰兒,辨明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西方走去。
又行得二十餘里,兩人俱已疲憊不堪,時已是五更,天色微明,雪兒運足目力,仔細觀望,只見果如母親往日提到,一座茅屋就在前方不遠的山坳之中。雪兒帶着峰兒快步上前,只輕輕一推,那茅屋的門便應手而開,一股霉味撲面而來,顯是常年無人居住。雪兒安置好弟弟,自己尋個角落和衣躺下,但卻難以成眠,只是痴痴地擔心爹娘的安危,輾轉反側,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
雪兒出門查看,知道已是近午時分,想起娘親從前的吩咐,若是到了黃昏,爹娘還不來相見,那便定是遭了不測,不由更加憂心忡忡。她呆立良久,迴轉屋去,只見峰兒仍睡得極沉,鼻息均勻,一張小臉紅撲撲的,雪兒又是心疼又是憐愛,坐在峰兒身旁竟不覺發起呆來。
再過得些許時候,雪兒朦朧間覺得門口有人來到,連忙起身,來人卻已推門進來。雪兒凝神細看,卻正是爹娘來了,雪兒受了這整日的驚怕,此時終於等到爹娘,全身一松,癱倒在娘親懷中,嚶嚶而泣,但覺爹娘撫慰,萬般溫暖,正待向爹娘訴說,卻忽見爹娘臉色青白,全身浴血,轉頭而去。雪兒大驚,猛起身去追,方到得門外,爹娘身影已幾不可見,還要急追,卻總覺似被某物牽絆,動彈不得,狠一用力,才發現自己躺在弟弟身邊,適才所見竟是南柯一夢。此時天已黑盡,雪兒料想爹娘凶多吉少,此處已不能再留,只得強壓心中傷痛,搖醒了弟弟,兩人將就着用了些乾糧,又再急急出門,向西行去。
也是那於吟風過於自信,想他姊弟二人必定還在城中,只在城內細細查探,白白耽擱了一日,他姊弟二人這才僥天之幸,逃此大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