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圈套
第二天,謝太後身邊的李公公卻是帶着一道懿旨出現在了李府的門口。
他尖細的嗓子如同一把把的匕首,切割着跪在地上所有人的神經。
“今秋氏素以溫正恭良,珩璜有則,才貌雙全,實乃和親之上上人選。特封為和碩愨靖公主,擇日與羌黎族君主結成秦晉之好,永固邊疆。”
素素不可置信地睜大着眼睛,看着那明黃色的帛錦緩緩隨着李公公的動作而越來越近,大門口,原本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盡數消散不見,只有幾個帶刀侍衛隨在李公公的身後,陽光直直地射在自己的眼珠子上,虛拋出一層朦朧的光線,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表情。秋沛夐的牙齒緊緊地咬着嘴唇,沒有想到謝紫陌竟然來了這麼一手。
“愨靖公主,恭喜啦,老奴聽聞羌黎族的君主長得儀錶堂堂,是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豪傑,”李公公皮笑肉不笑,恭恭敬敬地遞上懿旨,“愨靖公主快快接旨吧,老奴也好回去像太後娘娘稟告。”
“李公公——”秋沛夐正想站起來,尋思着該尋個什麼理由將這份懿旨給推脫了,卻被素素死死地按住了手,她緩緩地將頭扣在陰涼的地面之上:“臣女接旨,太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伸出手,恭恭敬敬地從李公公的手中接過了那重逾千斤的黃色帛錦。絲綢滑膩膩地貼在掌心之上,恍如蛇身上那層冰冷的皮,纏繞在心頭,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縮緊,牢牢地箍着,分文不動。
蘇墨卿將手緊緊地抵在地面之上,青筋撣出,卻是什麼話都不能說,看來,是要快些了,他在心中慢慢地對着說。
“愨靖公主,秋相,老奴現下就不叨擾了。”李公公尖細着嗓子再三恭喜,說了些吉祥話,便轉身而走。
“素以,把懿旨給我,爹爹要親自入宮面聖。”秋相頗為憤懣,神情激動。
“面聖?爹爹是要求陛下讓太后收回成命嗎?”素素展開手中的帛錦,手指在一行行字跡上拂過,秋氏素以,珩璜有則,才貌雙全,這些字一點一點地刻進心中,實乃和親之上上人選,“爹爹,你覺得祁帝能說服謝太后嗎?”
秋沛夐瞬時說不出話來,然而,他卻是硬着嗓子道,“不試一試怎麼會知道,爹爹總不能看着你跳入火坑中。”
“若是秋相信得過子遲,不如這一件事就交由子遲吧。”一旁沉默的蘇墨卿忽然開了口,語氣不容置疑。
“嗯,爹爹,這件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放心吧,再不濟,我也能到了羌黎族之後詐死,反正不會吃虧的。”素素故作輕鬆地笑了笑。
秋沛夐打量了一番在祁帝面前頗為受寵的蘇墨卿:“蘇公子,這件事,老夫就拜託了,老夫,現今就只有這麼一顆眼珠子了。”
“秋相,放心,子遲自當儘力而為。”
素素看着一臉篤定的蘇墨卿,不知為何,瞬時便放下了心,這重逾千斤的懿旨也不過是一張輕飄飄的帛錦罷了。
峨妃喜歡山茶花,祁帝為了討得近日以來一直鬱鬱寡歡的愛妃歡心,特意在後花園僻出一塊地,喚作山茶居,命花匠精心養了瑪瑙茶、蕉萼白寶珠、一捻紅緋爪芙蓉和十八學士等名貴品種,好讓峨妃在閑散時候來山茶居賞一賞花,不至於整日關在如卿宮中愁眉苦臉。
這日,他在一言堂中批閱完摺子之後,便帶着桂公公一路向山茶居走去,今日一株十八學士開了,他和峨妃早早地便約好了,要一起品茶賞花。
祁帝在御花園中順着鵝卵石鋪就的林蔭小徑一路走着,素日裏開的那些花兒因為畏懼嚴寒,都凋零了,只有一株株的灑金梅和照水梅在枝頭開得密而濃,連成了一片梅海,香味濃郁,他手中揣着一個溫熱的湯婆子,絲絲暖意不住地經由着掌心一直傳到心尖,一想起峨妃那張粉中帶俏的臉,便不由得一陣興奮。這個偌大的後宮中,也不過只有一個峨妃能體會到自己的心情,日日活在謝侯和謝太后的雙重施壓下,不得喘息。
在走到茶花居二十步遠的地方,祁帝正要向李公公做手勢,不必傳唱了,卻聽見峨妃凄厲的聲音:“謝侯爺請自重!”
祁帝一聽見便拔開腳步迫不及待地往裏面走去,卻是看見了一副不堪入目的景象,謝侯紅着眼睛,喉間發出嘶啞的吼聲,手掌遊走在峨妃雪白嬌柔的肌膚之上,頭埋在她的胸口,嘴巴里不住地喊着:“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誰也不能將你從我身邊奪走。”
他大手一揚,一陣裂錦之聲便傳來,一塊精緻的布條從峨妃的衣袍上飄落,峨妃伸出粉拳,不住地捶打着謝侯的胸膛:“若是陛下知道了,他定然不會放過你!”
然而她的力氣實在是太小了,捶在謝侯身上的拳頭恍如落入湖面的雨絲,只是微微盪起一絲漣漪。
“陛下?”謝侯的鼻子中吐出頗為不屑的聲音,“就憑那個姓鳳的小子?別忘了,他是如何坐上這把龍椅的,本侯既然能把他扶持上去,自然也就有本事把他給拉下來!”
謝侯爺不管不顧地繼續撕裂峨妃身上的衣衫。
祁帝聽見他這一番話,肺都氣炸了,伸出腿,一下便狠狠地踢在了謝侯的臀部。
“陛下,陛下救臣妾!”峨妃見到祁帝,恍如見到了救星,使出全身的力氣將謝侯推開,然後撲進祁帝的懷中,淚水不住地從眼眶中溢出,點點潤濕了祁帝的龍袍。
謝侯一個沒有留神,便跌落在一株十八學士之上,頭磕在花盆之上,他撫了撫發疼的額角,抬起眼睛,卻看到了雙眼噴着怒火的祁帝,還有他懷中不住地嚶嚶哭泣的峨妃,眼中流出一絲絲的迷茫,這是在哪裏?怎麼會這樣?他不應該是在醉里夢鄉和她在談論着詩詞的嗎?
謝侯的心頭一驚,背部便驚出了黏糊糊的汗水,這裏是御花園,和自己把酒言歡的人不是她,而是峨妃,看着在祁帝懷中瑟瑟發抖的峨妃,他的心咯噔一下,怎麼會如中了魔怔似的,二十五年前的事情會一一顯現在自己眼前?
那時,他正從謝太后的上陽宮中走出來,沿着御花園中的鵝卵石路一直走,便看見了滿室的茶花開得正燦爛,一個女子亭亭玉立在一株十八學士之前,白嫩的手捻着一株火紅的花苞,輕輕在放在鼻尖嗅着,忽然一陣悠揚的琴聲響起,女子緩緩地轉過身,二十五年前的記憶掙脫塵封的封戳,夾帶着前塵往事呼嘯而來,將他直直地釘在原地,一步都走不開。
“謝公子,這裏的山茶花開得可真是好看,”她朝着他盈盈地笑着,大紅色的花朵俏麗在她身側,人麵茶花相映紅,襯得她越發地嬌媚,“謝公子,你認不得奴家了嗎?”
那眉目漸漸清晰起來,如煙般的柳葉眉,一雙瀲灧着江南山水的眸子中流露出欲語還休的嬌羞神色,紅火的唇色如已經撥開皮的石榴子,那是他二十五年前曾傾心相待的女子,他險些為了她放棄了謝氏滿門的榮耀,直到某一天,爹爹和他坐在書房中促膝長談,他才在一瞬間恍然大悟,拋下了她,歡歡喜喜地迎了崔流光進門。
謝侯邁開了步子,一步一步向著身側被錦簇的花團圍繞着的她走去,向那一段還有滿腔熱血的舊時光走去……
然而,現在,竟然是這麼一幅場景。謝侯張開嘴,想要辯駁,卻發現言語是如此地單薄。
說些什麼呢?難道還真的是中了降頭?這般的話,就算是自己也不會相信,更何況是現在正雜怒意上頭的祁帝。
謝侯只是露出一絲譏誚,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了,從來只有給別人設下圈套,現如今,卻是一腳踩進了別人的陷阱,而且自己連一絲一毫的異樣都沒有察覺出,看來真是順風順風自狂的日子過得多了些。
祁帝看着謝侯那譏誚的表情,心頭的怒意如紅蓮業火般騰騰升起。
“宣孤口諭,謝侯以下犯上,即刻收監。”祁帝反覆按壓下心頭不住升騰起的怒意,冷冷地吐出。
然而他身側的內侍們卻是忌憚謝侯素日的積威,一個個只是相互看了一眼,並不敢邁開步子。
“怎麼,一個個都聾了嗎?”祁帝看着他們畏手畏腳的神情,心頭的怒意更加盛了,“難道這麼點區區小事,都要孤動手嗎?”
那些內侍們才敢去反剪謝侯的手。
“你們誰敢!”謝侯一看見他們的怯意,便不再懼怕皇帝,“陛下,你莫不要忘記了,是誰將你撫上這把龍椅的。”
“謝侯難道是想要說,你既然有這個能力把孤扶上,也能將孤拉下來,對不對?”
祁帝安慰性地拍拍峨妃的後背,喚來一個宮女,讓她好生扶着峨妃,他走到謝侯身邊,想起了秋沛夐對他說的話,“只是,謝侯莫要忘記,這個天下,是姓着鳳的,孤要讓這個謝氏榮光便榮光,孤要讓這個謝氏敗落就敗落,難道謝侯忘記蕭氏了嗎?好呀,你們既然不敢動手綁這個身份尊貴的謝侯爺,那今日,孤不妨親自動手。”
祁帝說著便要伸出手,卻被蘇墨卿的聲音給打斷了。
“陛下,您是一國之尊,又如何能髒了您的手?這些區區小事,不若交給草民吧。”
祁帝一聽,原本因為氣急而緊繃著的麵皮略微有些鬆動:“如此,便有勞蘇卿了。”
“能為陛下分憂,是草民的榮幸。”蘇墨卿手中扣着一枚銀針,走到謝侯身側,寬大的袖袍遮掩住他的手,外人根本就看不清他私底下做了什麼動作,便看見謝侯被他輕輕巧巧地反扣了雙手,然後便虛浮着腳步,被他給帶走了。
“只是不知要關押在哪裏?”
“就在鴻臚寺,這一次,孤要親自審理。”
“喏。”蘇墨卿領了命,便拖着謝侯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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