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碧水浩浩去遠鄉(二十二)
我在府里又混吃等死般地過了幾天,中間被皇後傳召進了一次宮,她見我打扮得終於素雅了些,很是歡喜,賞賜了一大堆東西,又聽說我師父已經回府了,順帶地賞賜了我師父。
她上次說等我師父回來,嫁衣的事便不必再擔心,看來她也是知曉我娘親給我親手縫製了一件嫁衣的事的,果不其然,她問道了此事:“那嫁衣你試穿過了沒有,若是不合身,儘早叫了人去好好修改。”
“合身的。”我笑了笑,“就腰身緊了些,師父說這樣也好看。”
“那就好,”皇後點了點頭,“真沒想到,你竟然同你母妃的身段差不多,”她像是第一次看到我似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嗯,好像確實一樣。”
我打趣道:“我母妃可美多了,若我長得同我母妃一般,怕是早就嫁人了。”
皇后眼神微閃:“現在也不晚。”她頓了頓,像是十分無意地提起:“煊王已被皇上接到宮裏來療養。”
我裝作害羞地低下了頭,片刻后又忍不住抬頭眨巴着大眼問道:“那他……身體好些了嗎?”
皇後有些吞吐:“你別擔心,想來……應該要大好了吧。”
想來?應該要?若我不是知道君遷塵最近並沒有舊疾複發,聽她這麼說反倒會起疑心了吧,我臉上露出了驚懼的神色:“伯娘,我有些怕。”
皇后牽過我的手,輕輕拍了拍,臉上一片慈祥,“不怕,不怕,你們的婚期就快到了,到時候他回了東胥,好好調理,還是可能會好起來的。”
我怎麼越聽越不對勁,她表面上是在安慰我,可一字一句聽下來,怎麼覺得她字裏行間的意思有些讓人摸不着底呢,一邊提醒我婚期將至,一邊又透露出君遷塵的身子並沒有好轉的意思,我若是普普通通的待嫁公主,聽了這麼一席話,豈不是要嚇得在婚前天天睡不着覺?
我揣摩着她話裏面的意思,努力裝出一副愁眉緊鎖的樣子,後來她再跟我說話,好幾次我都在愣神,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卻絲毫不以為意,反倒留我在宮裏吃飯。
吃完飯,我好奇地問道:“景落呢?怎麼不見她?”
皇后溫和地笑道:“她這些日子都在房中綉嫁衣呢,別說陪我吃飯了,連門都很少出,難得你來一次,還能陪陪我。”
我低頭微笑:“好些日子沒跟景落見面了。”
“既如此,你去她房裏找她吧,你們姐妹兩個好好說說話,以後這種機會也不多了。”
我點頭稱是,行了禮便從皇後房中退了出來,一跨出房門,立刻鬆了口氣,皇后今日怪怪的,不知道怎麼了,跟她說話實在是累,正好我還想在嫁人之前同景落見上一面,好好聊聊,現下正是個好機會。
我帶了白芷走到景落房間外,外頭的丫鬟見到是我立刻進去稟報,不過片刻,着了一條煙雲蝴蝶裙的景落便從房內走了出來迎我:“哎呀,姐姐何時到的?”
我細細打量她一番,她眉眼帶笑,見到我像是真的很開心,面色紅潤,氣色不錯。
“我都到了老半天了,陪皇后伯娘吃了飯還不見你,實在是太精貴了,只好親自來拜訪。”我牽着她的手走進了屋子,朝白芷使了個眼色,白芷便不再跟着進屋,只默不作聲地守在門口。來到裏屋,杵着兩個長相清麗的小丫鬟,待她們服侍着泡了茶擺上了點心,便也被景落打發出去了。
“姐姐。”景落一說完這句,雙眼便含了淚。
我驚了一跳,“你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哭什麼?”
“姐姐,你是懂我的對不對?”景落緊緊抓住我的手,一雙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眶泛紅。
她是指的什麼?指我懂她為何使計故意和軒轅凌霄在御花園撞見,然後如願讓其來求娶她嗎?說實話,我真的不懂,張承淮之死對她來說打擊相當大,那時候她病卧在床,滿臉消瘦,我看着雖心疼,但卻並不擔心,因為我知道,假以時日,她總會從悲痛里走出來的。
可現在的她,我卻有些看不透了,我不懂她是怎麼在如此短的時間之內恢復過來,甚至主動另嫁他人的,她的目的是什麼呢?張承淮之死是誰的手筆,我和她心裏都心知肚明,但難不成……她還打算為張承淮做些什麼?
我想到此處,有些心驚,看向她那張柔弱的小臉,心裏又暗罵自己多心,那畢竟是她的母后,即便皇后對她不仁,她也做不到對皇后不義的。
我像小時候那般,柔和地摸了摸她的頭,說道:“我不懂你誰懂你呢?”
景落嗚咽出聲,我撫着她的後背,一下又一下,想把溫暖和支持通過這種方式傳遞給她,過了許久,她終於停下抽泣,用手帕輕輕拭了拭眼角的淚,道了聲:“謝謝姐姐。”
我颳了刮她的鼻頭:“自家姐妹,這麼客氣是把我當外人了?那我可不依,要是這樣,你得把小時候欠我的東西都還給我。”
她終於噗嗤一聲被我逗笑了,“我小時候欠你什麼了,我怎麼不記得?”
我一條一條數着,“小時候皇后伯娘不許你吃太多甜食,有一次你把自己的桂花糕吃了,又想吃我的,我不肯,你說拿以後的一百塊桂花糕換那一塊,可到如今,你都沒有把那一百塊給我;還有一次你打碎了皇帝伯伯最喜歡的青花碗,拿你最喜歡的風箏來換我說是我打碎的,說這樣大家都不會被罰了,可後來子仁哥哥替我們頂了包,被罰抄了一百遍當時學的書……最後你也沒有把那風箏給我……還有啊……”
“姐姐,沒想到你這麼小氣,”景落撇撇嘴,終於恢復了些小女兒的嬌態:“那麼久遠的小事都還記得。”
“小事?”我氣呼呼地說:“可不是小事,我記了多少年了,你若再不還啊,我都要嫁人了!”
景落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了下來,喃喃道:“是啊……轉眼間我們都要嫁人了。”
我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都怪剛才一時間心直口快不小心提到了這件事,景落情緒卻沒有低迷多久,她湊上來挽住我的手問道:“姐姐,你怕嗎?”
“怕?”我有些不懂地反問,“怕什麼?”
她把頭輕輕靠在我手臂上,“怕嫁人啊。”
在此之前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我並沒有把這次當做真正的嫁人,不過是個交易罷了,我做好君遷塵的便宜假王妃,安安分分在他府里當個擺設,他為我撐起一片自由天,讓我能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如此簡潔明了,利益對等的婚姻……我怕只怕他不遵守約定吧,不過看起來他不大像那種人。
於是我老老實實答道,“不是很怕,你也知道,我以後那位夫君可是個病秧子,有什麼好怕的,要怕也是他怕我才對,我那麼野蠻又任性,簡直是只母老虎。”
景落用帕子捂着嘴輕笑:“還是姐姐想得開,我原還有些擔心你,怕你不願意呢。”
“嫁誰不是嫁啊,有什麼不願意的,好歹我在晚宴上還見過他呢,總比紅蓋頭一蓋,兩眼一抹黑,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為好。”
她聽我這麼說,沉默了半晌,嘆了口氣:“姐姐的心真大,不過說得也有理,好歹見過吧。”
我笑了笑:“你也別想多了。”
她抬起頭看着我:“姐姐,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不知。”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腦子裏頭亂得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幹什麼,可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想快點離開這裏。”
我看向她,她眼裏透着堅決,她想快點離開錦都?這還是那個最喜歡對皇上皇后撒嬌的景落嗎?難道因為張承淮的事,她對自己的父皇母后徹底失望了?張承淮竟然如此重要嗎?
我有些不得其解,只聽她又道:“姐姐,真羨慕你,再過不久就能嫁去東胥了,我還要再等半年呢。”
這就完全不像是她會說的話了,我竟從來不知,能早日遠離故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中間是否有些事被我不小心忽視了,還是……在她身上發生了其他我不知道的事?
我微微皺了皺眉頭,她卻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開始跟我聊起衣服首飾來,又問我嫁衣準備得怎麼樣了,又問我緊不緊張……
總之,她之後再也沒有說起過其他莫名其妙的話,我們像一對真正待嫁的小姐妹似的,兩顆頭湊在一處嘀嘀咕咕了許久,好像回到了從前那般無憂無慮的日子,但其實我和她心裏都明明白白的知道,不管再怎麼親昵,心裏許多事卻終是沒法對對方說出口了。
直到我從她屋子裏走出來時,心裏的疑惑也沒有得到紓解。當然,很久很久之後我知道了原因,知道了她所有奇怪表現的源頭,那時的她也已經如願以償了,但不知她內心是否真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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