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
因為陳珚是宗室的緣故,婚俗和一般人家便是不同,宗人寺早早就來人分說過了,婚禮循周,不來牽巾、除花、卻扇這一套,也不攔門,宋竹這個新娘子也是不穿花釵大袖,而是要穿鳳冠霞帔這樣的誥命禮服,待陳珚來親迎以後,兩人先回家拜過福王、福王妃,隨後便要入宮拜謝官家、聖人,而後才能回到家中休息,新婚第一日起來和家裏人認了親,第二日行冊封誥命禮,第三日回門,回門以後,婚禮便告結束,全程是沒有什麼為難新郎的環節存在的,和如今民間新郎入戶一步一攔的風俗,也是迥然不同。
眾人都笑言道,“這是七哥運氣,否則,就是說了親,也難叫他娶了三娘去。”
雖然宋桑、宋欒在外做官,宋諺也因為公務不能回來,但散居各地的女眷倒是都能抽出身的,在過去的半年裏,小張氏、劉氏、季氏,都從各地趕來京城,還有宋竹的幾個姨劉張氏等人,明老安人家裏的親眷,以及宋苡、宋艾等人,都回了京城,單單是這些才女,就已經夠陳珚對付的了,更不提還有宋栗這個小才子在,兄弟輩有這一人,都能把陳珚攔到門外去,不叫他進來,就是兩人拼着作詩,起碼也能從天黑拼到天亮,把良辰吉時給拼了過去。——也許就是因為這個考慮,恐怕宋家到底還是不願嫁女,到最後還要再來一招,所以宗人寺便是把各項禮節都抓得很緊,不敢被宋家鑽到空子。
陳珚這裏,倒是不在乎被岳家人為難,其實若非恪於禮儀,他早就想去宋家負荊請罪了,奈何福王妃這半年來把他管束得很緊,他也不願拂了母親的面子,只能等婚後走親戚時,再賠笑說些好話了。
至於福王府內,雖然王妃有些情緒,但到底這也是關乎臉面的大事,因此上上下下都不曾懈怠,更是特意騰了一個院子來裝新娘的嫁妝——按當時官家賞賜的勁頭,陳珚住的那個小院子,肯定是不夠放的,府里庫房又不放各房新婦的嫁妝,因此王妃這半年來也真沒閑着,成日和大世子夫人忙裏忙外的,都是在為婚禮做準備。
半年過去,王妃也不可能還把不高興擺在臉上,慢慢地也都接受了陳珚即將和宋竹成親的事實,新婚當日,陳珚穿好婚服去拜見父母時,王妃面上已是現出了嗔怪的笑容,招手讓他過來,撫了撫陳珚的臉,道,“如今總算是開心如意了?”
陳珚嘿嘿傻笑,王妃手上微微用勁,又拍了一下,方才說道,“去吧,到了岳家,可不要失禮,就是岳家給你臉色看了,也得受着。”
為了立規矩,新郎來迎親的時候,娘家都是要給些下馬威的,宋家對這門親事又不太情願,誰也不知道陳珚過去,受的是什麼待遇,雖然宗人寺事先打過招呼,但沒準人家就硬是來個閉門不納,那也是難說的事。
便是陳珚素來足智多謀的性子,此時不禁也有幾分激動忐忑,他應下了母親,轉身出門上馬時,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娶到三娘了么?這一天難道真的來了?
回首兩人前塵,想到僅僅是一年前,他還從未想過自己能和三娘締結婚約,而是惦記着要給她找個不錯的歸宿,陳珚心中,自然也是感觸良多。這一路走得恍恍惚惚,若不是有人引路,差點沒有走過頭了。
和一般婚俗不一樣,此時的宋家也是中門大開、張燈結綵,見到陳珚過來,先有人在門前燃了一發炮竹,而後宋栗和幾個男親戚出來,把陳珚一行人迎進了院子裏。
按宗人寺的安排,就該由主婚人引着陳珚去拜岳父母,然後行親迎禮,把穿着禮服的宋竹接回福王府了,可陳珚卻沒看見主婚人,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被宋家人引到了哪裏去,只見宋栗把他引到一個小院跟前,口中笑道,“雖然世子是宗室,但我們家嫁女,總要熱鬧一番,難上一回也是要的,爹娘就在院子裏,該怎麼把這門喊開,就看世子的了。”
他故意口稱世子,明顯就是為了給作弄陳珚留出個餘地來,免得叫得太親熱了,狠不下心。陳珚也知道這個道理,見宋栗臉上笑容雖然和氣,但眼中隱隱含了期待,眼珠子一轉,便笑道,“三哥這樣說,看來塞門包是不成的了。”
宋栗哈哈笑道,“你要塞,那也隨你。”
陳珚心下也是暗自慶幸,雖然福王府沒給他預備門包,但他恐怕在宋家情形有變,還是預備了一些門包放在懷裏,此時便上前叩門道,“請岳父、岳母開門。”
門后隱約傳來女子笑聲,緊接着便有人回道,“只是叫,不見詩呢?”
還有人笑道,“限韻罷,限個容易些的,十五刪,做一首律詩進來便行了。”
陳珚頓時絕倒了——他是受過幾年教育不假,但畢竟不是要考科舉,能夠出口成章的讀書人,一般來說除非是進士家庭,否則也不會要人現做些催門詩,能背誦一些就差不多了。現在讓他限韻作詩,陳珚還真是沒這個本事。
“岳父、岳母,小婿無能,做不得詩。”他只好如實告饒,“還請岳父岳母寬限則個,開了門放小婿進去,小婿日後一定好生讀書孝敬。”
門后頓時又傳來一陣笑聲,“做不得詩詞文章,可能上陣殺敵?”
陳珚無語了——他一個宗室,怎麼可能上陣做將軍去開疆拓土?
他這時候大概也猜出來,門后的應該是宋苓、宋苡這些姐妹,益發是不敢得罪,便小心答道,“慚愧慚愧,小婿礙於身份,雖有武藝,也不能上陣。”
“文也不行,武也不行,那你什麼能行?”門后那人又問。
陳珚也料到她為的就是這一問,他抬頭挺胸,大聲答道,“我做人行,小婿雖無能,卻也是頂天立地的漢子,為人處事光明磊落,絕不有損良心,在家侍奉父母、維護家業,疼惜娘子,都是小婿本分——大姐、二姐請放心,三娘嫁入我家,我必定好生呵護,不讓她有一天有一刻受到委屈。”
門后默然片刻,倒是宋栗深深看了陳珚一眼,點頭道,“七世子,這話你今日說出口,我可是聽見了的。”
他素來和氣,此時也是笑眉笑眼,但不知為何,卻給陳珚一種難以言喻的迫力,彷彿多少威脅,隱而不顯,不過陳珚心裏本就沒打算食言,倒也大大方方地回道,“三哥你便放心好了,不是想對三娘好,我娶她做什麼?”
宋栗定睛瞅了他一會,面上笑意,慢慢放開,終於露出舒心的微笑,他上前搗了陳珚一拳,呵呵笑道,“大姐、二姐,開門罷。”
有他出面,這一扇門,總算是慢慢打開了,宋苓、宋苡都是穿着盛裝,連着一群姐姐妹妹,站在門后笑看陳珚,陳珚忙掏出門包四處鞠躬送上,宋苓接了門包,口中笑道,“我們臨時變卦,到底還是難了你一難,沒守宗室的規矩,妹夫你可別見怪。”
陳珚忙道,“大姐說哪裏話,在宋家,就要守宋家的規矩,我是心服口服,絲毫也不曾見怪。”
兩人眼神一觸,彼此心照不宣,微微點了點頭,宋苓便把陳珚引進屋內,拜見娘家長輩。
宋先生和小張氏倒是都未多說什麼,宋先生只是望着陳珚點頭微笑,彷彿樂見其成一般,歡喜絲毫不見勉強,便是小張氏,對他也是‘岳母看女婿,越看越歡喜’,陳珚輕輕鬆鬆就拜見了岳父母,宋苓等人自然先去閨房裏,把新娘宋竹給接出來。
雖然宋竹長相仿若有天人之姿,但陳珚除了明白她生得好看以外,卻從未被她的美貌迷倒,便是這番,等了一會,見到盛裝打扮的宋竹從後堂走出來,也沒覺得她有多麼驚人美艷,只是見到她姍姍而來的樣子十分可愛,兩人許久未見,他見到她,心裏真箇歡喜。——雖然這一番折騰,他是心甘情願,從未覺得委屈,但在見到她活生生地走到自己跟前時,陳珚真是覺得自己做的決定,再對也不過:從今兒個起,她便是他的娘子了,打后這一輩子,兩人能一起往下走去,日日都能相見,再也不必分開。
雖說他平日素來豁達大度,不是愛動情緒的性子,但今日不知為何,想到此處,忽然卻是雙眸泛紅,若非有這許多人看着,眼淚幾乎都要流將下來。陳珚乘着人不注意,忙低下頭壓了壓眼角,又退回了原處——他忽然發現自己剛才心懷激蕩,不知不覺間,卻是往前走了幾步,彷彿要去迎她。
一般新娘,都是以團扇遮面,但宗室婚禮依周,因此宋竹是鳳冠霞帔,卻是光着臉,沒什麼遮掩,見他進退失據,她眉眼一彎,像是被他逗樂了。陳珚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嘿然看了看周圍,卻見一家親戚,全都含笑望着自己,倒是並無苛責之意,甚而宋苓眼圈,還有些泛紅,彷彿是見到他們男才女貌,十分滿意,這才放下心來,和宋竹一起在主婚人主持之下,拜見宋先生、小張氏,換了稱呼以後,便當先出門,迎上新娘回福王府去了。
騎在馬上時,他是高頭大馬,高高在上,也沒什麼人看得見,陳珚便藉著抹臉的功夫,偷偷掉了幾滴眼淚,這才把情緒收拾好了,和宋竹一道回福王府去,拜見了父親母親,又入宮去拜謝官家、聖人。
不論是福王、福王妃還是官家、聖人,其實對他們小倆口都是熟悉的,大喜日子,也就說些喜慶的套話,聖人語重心長,叮囑陳珚道,“這新婦,你是費盡了心思才娶回來的,可要好好待人家,休要讓她受了委屈。”
陳珚只覺得聖人意在言外,自己背上寒毛直豎,不過想到日後入宮機會不多,也就老了臉皮,裝作聽不懂,漫應着了事。
今日跑了三個地方,穿的又都是大禮服,兩人都是累得一身大汗,回到福王府新房以後,兩人便分別被引去梳洗,陳珚在梳洗時想到今晚要行那周公之禮,不免還有些慌亂,在凈房內深深吐納了幾番,方才是回了屋內。
進了門,見到宋竹坐在桌邊,神色變換,也不知想些什麼,不知為何,他一下又不緊張了,便是輕手輕腳地,走到宋竹背後,猛地拍了她一下,笑道,“你在想些什麼?”
宋竹明顯嚇了一跳,回頭看到是他,這才放鬆下來,脫口而出道,“我在想……我今晚才不要和你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