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難
“你瞧瞧,人家心多誠呀?”宋苓重看了一遍文書,還是邊看邊笑,“這還真不是我們家開口要的,他自個兒寫了這麼一封文書送來,算是調侃我這個當大姨子的么?這豎子,也夠跳脫調皮的了。”
宋竹不知大姐的意思,拿到文書看了看,也是無語了——陳珚自寫的不納妾、無通房,還有那些元陽童子身什麼的瘋話,寫了也就寫了,關鍵是之後說的那些,若是納妾了,便要把兒女給妻子帶走,只是回去繼承財產的話,不等於是在說宋苓嗎?這個人,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虧得大姐心胸寬大,若是換了個人,只怕早就記恨上他了。
“這是在賭氣嗎?”雖然拿定主意,關於婚事自己不多說一句話,但現在事到臨頭,宋竹又有些忍不住了,她皺眉道,“七哥……七世子可不像是如此意氣用事的人呀,明知大姐你的事,還特意這麼寫?此事是否有內情啊?”
才說完,便覺得自己似乎是說得太多了些,只是此時悔之已晚,宋苓面上早浮現了濃濃笑意,她以‘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眼神,看了妹妹好一會兒,方才笑道,“你也不必多心,我就是給你看看,要說生氣,還氣得過來么?再者,他願寫這樣的文書,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又怎麼會動氣?”
宋竹此時,心思不免也是要細密些的,粗粗一想,便多少也猜到了,這一份文書的出現,背後只怕是少不了福王妃的推波助瀾——若是不然,以陳珚為人,真不會寫出這樣的話來。
雖則……陳珚連這樣的文書都肯寫,多少也算是讓她消了些氣鬱,但福王妃的態度,卻讓宋竹心裏又蒙上了一層陰影——總之,在和陳珚有關的事上,現在她是前怕狼后怕虎,只覺得顧慮重重,反而都很難體會到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甜蜜感。
“那……難道就這麼許了人家?”她還是覺得此事太草率了些,“爹、娘那裏,就沒有二話?”
說到親事,父親和女兒之間的確就有些尷尬了,雖然宋竹還是和宋先生日日見面,但兩人並沒有直接交流過此事。宋先生在這件事上還是講點名士面子的,有些事也都和大女兒說,讓宋苓來做這個傳聲筒。
“爹爹怎麼會有二話?”宋苓輕輕地白了妹妹一眼,“你們兩情相悅,從前不能在一起,那是的確沒有辦法。現在人家都求上門來了,難道還要因為那些顧慮不肯么?若爹爹是那般的人,也就不是爹爹了。就是大哥、二哥、三哥他們,知道了此事,也都只有喜歡的。”
宋竹啊了一聲,臉上頓時燒紅了,“三哥已經知道了么?”
她和陳珚相識的過程,宋栗都是全程見證,今日陳珚這一提親,宋竹沒來由就覺得在哥哥跟前抬不起頭來——彷彿當年自己那浮動的小心思,也全被三哥知道了一般,只要一想到這一點,就恨不能把臉給藏到袖子裏去。
“這樣的事,自然要問過他的意見。三哥也極為你高興,直說你們倆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宋苓見了妹妹的小兒女情態,眼中亦是染上笑意,她的語調柔和了下來。“三姐,聽我一句話,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有些事,耽擱不得的。你若是心裏有氣,等過門了再使勁折騰他,七世子自然也樂得被你折騰。這種時候,不可再猶豫不決了。”
宋竹從小便崇慕大姐,總覺得宋苓如神人一般,彷彿是生而知之,此時聽大姐語氣誠摯,心裏不覺也漸漸鬆動,又想到爹爹、哥哥,看來都不以陳珚身份為意,自己似乎也沒必要自尋煩惱。她的臉漸漸地便燒得更紅了,“那……難道就這麼許了人家了?”
雖然是把一句話再問了一遍,但語調已經是截然不同。宋苓看了看妹妹,忽然有些傷感——三妹在婚事上,是要比自己有福氣得多,陳珚肯為她做到這地步,天下又有幾個男子可以與之相比?
她疼愛地摸了摸宋竹的臉蛋,成竹在胸地笑道,“不急,不急,不是和你說了么?此事,有我給你做主。”
“那……娘……”到底是女生外向,才一轉念,宋竹就開始擔心母親的意見了。
“不是都說了嗎?”宋苓忍不住輕輕捏了捏她的細白臉蛋,“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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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封不動地把陳珚的回帖送去宋家,福王妃現在已經是不想再沾這件事了——這婚事,只怕由頭到尾就是官家、聖人和七哥三人情願,她不情願,宋家也未必情願。只是兩家也都不敢違逆官家的意思,而宋家還多了一絲膽氣,還敢垂死掙扎。
福王妃現在想到宋家,便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她又盼着宋家能夠想到辦法掙扎出來,又不願見到陳珚那麼低聲下氣地去招待岳家,這般矛盾的心情,讓她是恨不能關上門來,就當做陳珚還在宜陽讀書不曾回來。
無奈何,她到底還是福王府的主母,何媒婆揣了回信,還是要找她,她也只能親自出面,不能把她打發給新婦們,否則外頭還不知道該怎麼編排福王府呢,若是被皇城司的人傳到官家、聖人耳朵里,到底不妥。
“恭喜王妃、賀喜王妃。”何媒婆照例是讓人心驚肉跳的開場白,只是這一回,王妃沒那麼驚嚇了。“七世子那一封文書過去,宋家十停里只怕已經是應了九停了。”
“這餘下的一停,你便直接道來吧。”王妃說——看來宋家還是打算再掙扎一番的。
何媒婆只怕是在宋大娘那裏也得了些交代,一般來說,媒婆都要托兩家,少不得兩邊糊弄,說些好聽話兒各勸着退一步,可不論上次還是這次,話都是光禿禿的,一聽就知道,肯定是從宋大姐口中直接搬運過來。“大娘道,七哥人品極好,既然是元陽之身,又立誓彼此不二,那麼三娘終生託付給他,也讓人放心,只是還有一點——宋家素來都是薄嫁,置辦不起嫁妝,寒門素戶,只怕配不上王府身家。縱使七世子不說什麼,舅姑也不嫌棄,和妯娌相比實在相差太過,三娘在王府也無法立足,總要受上許多說不出的委屈苦楚,因此這門親事,到底還是門不當戶不對,大娘恐怕三娘日子過得難,思來想去,竟還是有一停不能成。”
其實這說得也不是假話,如今實行厚嫁,對王府來說,婚嫁上尤其是佔便宜的。因為王府說親,一般說的都是勛貴家的女孩,陪嫁自然都是多的,而往外嫁女,則多數都是配商人子,非但無甚嫁妝,反而還要加厚地收聘禮。福王府這幾年來,尚未嫁女,不過娶進門的新婦,帶萬貫嫁妝都是等閑,宋三娘要是光身入門,以後在妯娌跟前也抬不起頭來。
王妃想着,不覺點了點頭——宋家這個借口,找得的確好。
她如今對此事也是心灰意冷,也不去多想,直接招來陳珚,讓一個侍女轉述了一遍,“如今待要怎麼樣,你自己想吧。”
只是見到兒子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便是一陣強烈的頭疼:一看就知道,這小子是還沒死心呢……
第三日,聽聞兒子一早就出門進宮的消息,福王妃都懶得說什麼了,捂着額頭只是叫人過來按太陽穴,“隨他去,隨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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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珚出手的確不含糊,他深知自己阿姨對此事的態度,還在兩可之間,最熱心的應當還是鄧妃,因此特意選了聖人齋戒的日子進宮,先去皇后那裏打了個轉,‘恰好’發現了皇后正在做早課,便去鄧妃的金鹿殿探望小皇子。
如今鄧妃對他,親熱有加,也不再避諱,讓乳娘抱着小皇子給陳珚看了看,陳珚自然也是一番好誇,連說,“這孩子實在胖大,還不到六個月呢,瞧着和一歲多的一般。”
說得鄧妃眉開眼笑,問起他入宮何事時,陳珚方才露出愁容,將宋家自忖齊大非偶的事情,和鄧妃一一說了。“先生所忖,也是有理,殿下在閨中待字時,只怕也聽說過姐妹們愁嫁妝的事兒。若是嫁妝矮人一頭,三娘入門后,在妯娌間一直沒有面子,后宅的日子過得也不舒坦。只是他們家素來清寒,也實在拿不出多少陪嫁,之前陪嫁大姐、二姐,嫁妝都不豐厚,也不好請先生多陪送些,此事因就難在這裏了。”
說著也是唉聲嘆氣,失落之情,溢於言表。
他本來賣相俊俏,又這般知情識趣,鄧妃見了,本就歡喜,再者這件事和她也是息息相關,此時聽說也是跟着牽腸掛肚,又‘點撥’陳珚,教他道,“宋家倒未必是無錢,只是給女兒的嫁妝不能厚此薄彼,不然前頭幾個也是要鬧的——讓他們家多出錢,自然是不能的了,若是有心,不必你說也就自己多出了,會這樣回話,可見還是不怎麼想把三娘給你,所以才左推右推,顧慮多多。”
陳珚‘恍然大悟’,也是嘆了口氣,又為宋家求情,“先生一家不知弟弟是六哥托生的事,因此難免有別的念頭,還請殿下不要和他們計較……”
鄧妃就是看在他的臉子上,也不會當真要為難宋家,就是她想為難,也沒有這個本事,不過被陳珚這幾句話,倒是激起了她爭強好勝的念頭,隨口安撫了陳珚幾句,便笑道,“宋家現在也不過就是不甘心罷了,只要你事事都做得妥當,他們還能說什麼?還不是只有應下親事?此事七哥你便安心好了——不就是少些嫁妝么?你對三娘深情一片,此等姻緣怎能不結?待我求了官家,宮裏哪裏省一筆,便是十個三娘的嫁妝,也都夠了。”
她不知陳珚立文書的事,又合掌笑道,“便是聖人,只怕也極是情願的。——如今你出宮了,若是賞給你,總是要分給兄弟們一些,可若是賞給三娘做嫁妝,那便不用交給官中。我看就這麼辦頂好,本來官家還怕你不夠嚼用,想多給你一些,如今正好,直接賞給三娘為她添妝,豈不是兩全其美了?”
陳珚露出燦爛微笑,站起身一揖到地,響亮地道。“殿下此計,妙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