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臉

鬼臉

“為什麼要這麼趕着來宜陽呢?”蕭禹騎在馬上困惑地想着。

——一般來說,父母官交任,都有特定的儀式要走,本鄉耆老、衙中屬官胥吏總也來到城外來迎一下,起碼要走到五里亭這裏,迎到了新官大家浩浩蕩蕩進城,和舊任在衙中交接,才是一任父母官的威風和做派。

也就是因此,雖然蕭傳中帶着蕭禹,兩天前就到了洛陽,但卻一直都沒有往宜陽縣裏去,只是派人過去和如今在任的茅知縣打了招呼,商定了上任的時日,一面是方便眾人安排迎接禮儀,一面其實也是為了給茅知縣留出足夠的時間收拾一下自己的首尾。按照約定,他本應該在後日進城,先去縣衙接任,然後再到宜陽書院拜見老師——身為學生,又是特地被安排到宜陽來做知縣,以便照應書院,蕭傳中並不介意宣揚自己和書院的關係。

本來都是安排好了的,為什麼忽然提前到今日下午過來呢?蕭禹一路上都在琢磨着從兄的用意,眼看宜陽縣城郭遠遠在望了,還是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送櫻桃好心辦壞事,反而引來從兄一番數落,他知道是自己沒把事情辦好,態度上有失輕浮,不夠尊重從兄的老師。不過說到底,這畢竟也還是一件小事,他現在也想明白了,從兄教訓自己,那是借題發揮,在進書院之前殺一殺他的嬌氣,真要說為了這事提前到宜陽書院來找老師分說請罪,似乎也無此必要吧?

看來,應該是早上胡三叔帶回來的幾句話,促使從兄下了這個決定,不過在蕭禹自東京城一路過來,所過城池不少,城門設卡的情況幾乎是家常便飯,宜陽縣頂多更嚴重一點而已,他也不知從兄為何如此重視,想來應該是有些他不知道的因素在內了。

他秉性開朗,從不鑽牛角尖,琢磨了一路都沒想通,那就索性不想了,而是精神十足地在馬上直起身子,對蕭傳中道,“二十七哥,這也是你第一次來宜陽吧?記得你和我說過,你師從宋先生時,宋先生還沒離開東京呢。”

“倒不是第一次來了,之前經過洛陽,有特意繞過來拜訪寧叔先生。”蕭傳中道,“書院建立時我在洛陽,當然也少不得過來幫襯着。”

寧叔是宋諺的字,其實蕭禹以前對於宋寧叔的名頭還更為熟悉,畢竟其詞作傳唱天下,東京城市井中,連擔柴的販夫走卒都會哼上幾句,他點了點頭,就着蕭傳中的指點望向了縣城東面的小山頭,“那就是書院所在了?”

雖然名動天下,學子眾多,但宜陽書院畢竟草創不久,和歷史悠久的大學院相比,還少了幾分厚重的韻味,只是攤子鋪得很大,從遠處看去,可以看到山間一片屋宇全都是一個顏色,應當都是書院所有——也還好是在宜陽,若是在洛陽,根本都支不起這麼大的攤子,洛陽的地實在是太貴了,城內的房價也就比東京城低上一星半點而已。

蕭禹畢竟也是大家子弟,雖然對書院十分好奇,但同蕭傳中一路拾級而上時,卻是規規矩矩的,舉止穩重,不曾流露出輕浮之態。不過他和蕭傳中雖然穿着體面,但在書院內卻根本未曾引起多少注意,此時正是書院散學之時,迎面而來的學子們,幾乎個個都是安閑淡然,大有君子之風,穿錦着繡的更是為數不少,蕭傳中和蕭禹也不過是其中十分普通的一員而已。

蕭傳中熟悉地理,一邊和蕭禹低聲講解書院的佈局,介紹其中任教的師兄,一邊就帶着他繞了兩個彎,走入了一處花木扶疏之地。

宜陽書院的佈局比較板正,並無什麼曲徑通幽的巧妙佈置,從山門進去再走上一段,便是一個個大小不一的課室以及藏書樓閣,而後左走是教授住處,右走是學生們的下處,即使是陌生人也不會迷路。蕭傳中帶着蕭禹從高聳的藏書樓下穿過——在一排木質房屋中,唯有這間屋子乃是石質,因此特別醒目——繞到右邊,口中道,“先生素習簡樸,這些花草,還是我們做學生的執意要移來取個陰涼,若是依着先生……”

正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一棟小樓之前,從大開的門窗看去,樓內並沒有人,反而從樓后隱隱傳來了笑語之聲。

蕭禹奇道,“難道此處竟沒個書童么?”

蕭傳中微微一笑,帶着蕭禹繞往樓后,“書院內只有先生與學生,一併幾位幫忙洒掃的老人家,我們宋學以孔、顏為先賢,想來顏子簞食瓢飲時,身邊也沒有書童。”

此樓依山而建,屋后是一處空地,遠處便是樹葉繁茂的樹林,兩人走到屋后時,正見到幾個大小不一的少年,正在空地中沖釘在遠處樹榦上的一個靶子射箭,還有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在不遠處觀看,蕭傳中、蕭禹轉過彎時,她正拍着手,拉着身邊的中年人扭股糖般扭來扭去,口中央求道,“爹爹、爹爹,也讓我射一箭嘛!”

童女聲甜,一下就吸引了蕭禹的注意力,他好奇地多看了幾眼,見這小姑娘雖姿容秀美,是個百里挑一的美人坯子,但身上穿着的乃是樸實無華的葛布衣裳,頭上手上都別無裝飾,心中也是暗自咋舌:宋家家教,果然嚴格。

此時此刻能在樓后,又被這女童喚作爹爹的,當然不會是第二個人了。不過宜陽先生宋詡的形象,卻也和一般人心目中的飽學名儒差得有些遠。

通常來說,鎮日伏案的教書先生,總是形容清瘦的居多,可宋先生雖然已經近了知天命之年,卻依然肩是肩、背是背,站在那裏線條分明、有稜有角,周身迫出的氣勢淵渟岳峙、岩岩如松,要不是蕭傳中立刻態度恭敬地上前問好,蕭禹幾乎要疑心自己是太過想當然,把書院的武學教授,當作了宋先生。

“哦,是玄岡啊。”宋先生一旦開口說話,給人的迫力立時減少許多,反而隨着他溫雅的談吐,令蕭禹升起如沐春風之感,“聽聞城中議論,你要後日方至,原來卻是誤傳。”

他一面說,一面上前親自扶起蕭傳中,又道,“來,孩兒們,向師兄問好。”

那三四名少年本來正在射柳,見有人來,早放下弓箭,解了挽好的袖子,靜靜站在一邊,聽聞長輩說話,都上前向蕭傳中問候,蕭傳中笑道,“三哥我是認識的,這兩位小公子哪位是四哥,哪位是五哥啊?”

宋家人長相都還算不錯,女童美貌,這幾位小哥兒也都平頭正臉,更兼舉止雅重,多添了幾分氣質,聽聞蕭傳中問,一人上前一步,“四哥宋檗見過師兄。”

“五哥宋枈見過師兄。”最幼的少年也笑着舉手問好,宋先生目注身側小女兒,那女童亦上前一步,規矩問好道,“宋三娘見過師兄。”

她雖是姑娘家,但面對生人也毫不怯場,禮儀完美無缺,盡顯書香風範,透着那麼的穩重淡雅,叫人見了便要心生敬意,只是蕭禹剛才眼見她賴在父親身邊撒嬌放賴,此時便沒被騙倒,反而心中暗笑:還以為宋家都是神仙中人,原來私下也還是和家裏那些姐姐妹妹們一個樣。

當時風俗,女子要到十五歲后才需嚴格避諱,即使如此,平常家中有客來訪,若是父母都出門去了,沒個能主事的,閨中女子出面待客也很常見,更何況蕭傳中是宋先生多年的弟子,那便更加不必忌諱了,因此這般相見,蕭傳中也不以為意,和宋三娘見了禮,又側身把蕭禹引薦上前,“這是我家從弟蕭禹,也是久仰先生大名,欲入書院求學,今次我西來就任,便跟我一道來了。”

蕭禹知機上前,恭敬給宋先生行了禮,報了出身序齒,只覺宋先生的眼神落到身上,有如實質,更彷彿有種異樣的穿透力,能直視心底,看穿他的許多秘密。——不過,好在宋先生也就看了幾眼,便也上前溫和笑着,將他扶了起來。

“年紀小小便有意向學,自是好事……”他勉勵了幾句,又說,“今日天晚無事,帶了幾個孩子來鬆散筋骨,蕭禹你無事也和三哥他們一道耍耍。”

蕭傳中晚飯當口還要過來,明顯是有事找宋先生商量,是以宋先生直接安排幾兄弟陪客,蕭禹並不詫異,宋家三兄弟也未多問,三哥宋栗上前笑道,“來,三十四兄,我們射箭去——你可學過?”

“這我倒是學過。”蕭禹好奇地瞥了從兄一眼,見他和宋先生先後進了小樓,便收攝心神,“不過學藝也是不精,我看幾位師兄都很有架勢……”

宋栗今年也就十五六歲,和蕭禹年紀相當,沒幾句話就混熟了,他大大方方地舉弓發了幾根箭,搖頭道,“我們也不行,都是瞎湊熱鬧,先生說我們沒有長成,不能過分拉弓,免得傷了筋骨,反而長不高了。”

說著,便把弓箭遞給蕭禹,笑道,“三十四兄試試。”

蕭禹聽他所說,也是暗中點頭:只這一句話,就可見宜陽書院的確有許多真才實學之士,這個道理,胡三叔也一般教導過他,這位健仆曾在禁軍服役,見識自然遠勝凡間武館,不料遠在宜陽,還有人明白這一層道理。

也因為年紀未到,蕭禹也不把弓拉滿,他眯着眼略作瞄準,手一松,一枚箭離弦而出,奪地一聲定入靶中,雖然沒中靶心,但好歹也射中了靶子。

宋栗欣然一笑,當下便和他輪流射了幾箭,又把弓箭遞給弟弟們,幾人歡聲笑語,氣氛十分和睦,無形間倒是把站在一邊的宋三娘落了單。

蕭禹為人周到,偶然一眼瞥見宋三娘孤零零站在一邊,心中便是略覺不妥,果然再定睛一看,便見到宋三娘偷偷地瞪了他一眼,林檎果般的小臉蛋氣得鼓鼓的,瞧着頗有幾分可愛,讓他想到了家裏的幾個小妹妹。

他是精靈人物,隨意一想,就知道宋三娘的為難處:她必定是很想射箭,方才才會那樣央求父親,幼女受寵,想來父親不在了,轉向哥哥們撒嬌的話,讓她射一箭的可能不小。偏生有他這個客人在這裏,宋三娘礙於教養顏面,又不能隨意出聲,心裏哪能不氣急呢?只怕現在心裏已經把他給埋怨上了吧,才會瞪來那麼一眼。

也不是要和個小女兒計較,不過蕭禹平白被人瞪了一眼,也有些冤枉,他想了想,手在弓頭漫不經意地拂過,藉著衣袖的遮掩擰了幾把,又隨隨便便地把弓遞給宋栗,說道,“三哥,此時反正也沒外人,我見三娘剛才也是躍躍欲試,何不讓她也射一箭?”

宋栗聞言,倒有些為難,偏頭看了看妹妹,三娘也不失時機,忙對他做出央求之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來彷彿一頭小狗兒一般惹人憐愛。宋栗嘆了口氣,便道,“也罷,天色也晚了,你來試一試,便該回去啦。”

宋三娘用力點了點頭,又轉向蕭禹,對他感激地一笑,她剛才生氣時兩頰鼓起,好似兩個果子塞在腮幫子裏,現在展顏一笑,又像是花兒一樣漂亮可愛,蕭禹心中暗忖道:“這姑娘恰好和太子年歲相近,若是生在蕭家、曹家、高家,指不定都能嫁給太子。”

他退到一邊,讓宋栗把弓箭交給三娘,宋栗顯然十分疼愛這個妹妹,一邊為她糾正姿勢,一邊說道,“粵娘,你可別使大勁……”

正說著,宋三娘忽然扭頭瞥了蕭禹一眼,臉頰紅彤彤的,頗有些不好意思,附耳對宋栗說了幾句,宋栗啊了一聲,手上動作不變,續道,“不然怕要跌倒呢,三妹。”

蕭禹在心底哈了一聲,心想,“這小姑娘講究真多,乳名被人聽去了,還不好意思呢。其實我又不會大肆傳揚,這又有什麼關係。”

宋粵娘顯然不是第一次射箭,聽哥哥說過了,點了點頭,便拉開弓箭,側身眯眼瞄準,神色也嚴肅凜冽起來,瞧着頗為像樣。宋檗、宋枈都笑着為她加油,蕭禹看她有模有樣,也有些期待——若是宋家這第三個姑娘別闢蹊徑,擅長武藝,日後傳出去想來又是一段美談。當然了,他現在期待的事情,和旁人又有些不一樣

正尋思間,宋粵娘手一松,長箭在空中劃過,卻是一路朝着右邊去了,斜斜地射入草叢中,別說射中靶子了,根本方位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宋栗還未如何,蕭禹看宋粵娘目瞪口呆的樣子,忍不住就先笑了一聲。宋檗、宋枈被他帶動着,也笑了起來,宋栗亦沒忍住,笑了幾聲,才上前問道,“還好吧?可有拉傷了肩膀?”

宋粵娘的雙頰又被塞入了兩個圓果子,高高地鼓了起來,她搖了搖頭,把弓箭往哥哥手上一塞,哼地一聲,仰起頭道,“我回去了!二姐、四妹還等着呢,我會同娘說,你們今晚不回家用飯。”

她畢竟是名儒之女,雖然氣惱,卻依然規矩過來和蕭禹話別,“三十四哥,我先告退了。”

蕭禹只覺得她的一雙眼裏不斷飛出小刀子來射他,顯然對於剛才那一聲笑很是介意,可偏偏她越如此,他就越是想起剛才宋粵娘瞠目結舌的樣子,越是想笑,只好勉強忍住,咳嗽了一聲,“三娘慢走。”

他勉強壓抑着的笑意,定然是漏到了眼睛裏,因為宋粵娘看來越發生氣,只是不便發作,她行了一禮,便往另一條僻靜小路走去。宋栗對宋檗道,“天晚了,四弟你送妹妹回去。”

宋枈已經接過弓箭欲要發射,宋栗又去指導他,蕭禹也在一旁幫忙,偶然間抬頭一看,卻又見到宋粵娘乘宋檗不注意,回頭瞪他。

兩人眼神相遇,宋粵娘忽然沖他扮了個鬼臉,蕭禹不由吃了一驚,只好獃呆地望着她。宋粵娘見他被嚇着了,這才滿意地轉過頭去,走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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