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
帶了河西血統的良馬跑得快,宜陽縣離洛陽其實也近,不過一個來時辰,那豪奴便已經交疊着雙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主人跟前回話了。
“……小人又用了一盞茶,同那位老家人聊了幾句,問了宜陽先生安好,便起身告辭回城——”他微微揚了揚眼角,瞅了端坐在左邊胡床的青年人一眼,又添了一句,“出城的時候,排隊等着進城門的隊伍,還有老長哩。”
寬大而整潔的驛館房間內,兩張胡床上各坐了一人,左面一名三十歲上下,留了兩抹髭鬚的,便是左正言蕭傳中,聽了這豪奴的說話,他唇邊泛起了一縷淡淡的笑意,卻未應聲,反倒是右面胡床上坐着的青蔥少年,聽了這話,嘻地便是一笑,轉頭對蕭傳中道,“我記得原來宜陽縣管事的也是北黨中人,怎麼如今瞧這風勢,竟是要誠心給從兄你一個下馬威啊?——按說,有宜陽先生在,刮地皮也不能颳得太厲害,如今把這些守大門的都刮成這個模樣了,不是和從兄你做對,難道是他真的不想混了?”
蕭傳中半是無奈、半是寵愛地瞪了他一眼,“你是來宜陽讀書的么?阿禹,我怎麼覺得,你倒是來當我的幕僚的?”
這少年喚蕭傳中從兄,自然姓蕭,雖然是從兄弟,不過如今風俗,近親從兄弟和親生的原也差不了多少,都是當作一家人來看待的。這儒學一脈最重孝悌,做弟弟的被哥哥教訓了,都得誠惶誠恐起身聽訓,可蕭禹挨了蕭傳中半軟不硬的一句話,卻彷彿是毫無所覺,摸着後腦勺咧嘴一笑,反而沖那豪奴道,“胡三叔,今日真辛苦你了,快下去歇着吧。”
雖說被他稱為三叔,但胡三可不敢有絲毫放肆,剛才多說的那句話,已經是他逾矩的極限了,聽蕭禹此言,他行了一禮,道了聲‘不敢當’,便束手退了出去。留下蕭傳中、蕭禹這對兄弟品茶談天。
也是見胡三出了屋子,蕭傳中方才放鬆了些許——他一反素日裏謙謙君子的作風,伸出手輕輕在蕭禹頭上鑿了一下,責道,“竟冒用我的名頭給先生送禮,你真是越來越膽大了。要不是胡三回來時我正好在這,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
蕭禹嘻嘻一笑,“這不是好事嗎?我也是為二十七哥你做名氣,我們在洛陽住了這幾天,滿耳朵宋家事迹聽得起繭,一多半倒都是各色弟子如何孝敬老師的,二十七哥你上任宜陽,免不得要和西京這幫耆老打交道,這櫻桃一送,故事不就出來了?——我這是在幫你哎!”
“難道我還要謝謝你?”蕭傳中也拿自己這弟弟沒法,更懶得和他掰扯那些道理——蕭禹自小錦衣玉食,飽受寵愛,雖然聰明伶俐,但天真不知事起來,也是熊得根本沒法和他講理。
捺下滿腹的話語,白了從弟一眼,他也道,“就是你如何又得了那麼兩簍櫻桃的?昨日我去赴宴,你說你不耐應酬,看來倒是騙我,是自個兒又出去胡鬧了?”
蕭禹笑嘻嘻地,只是不說話。他生得好看,白凈面孔上總帶了和善的笑,一雙眼顧盼有神,笑得眯縫起來又格外可愛,饒是蕭傳中入仕數年,早練就了鐵石心腸,瞧見他的樣子,也都不忍心往下逼問,而是嘆道,“以你這樣,就是進了書院也呆不長久,倒不如在宜陽玩玩,回家去算了。”
蕭禹笑道,“這又怎麼說?我一心求學,也是誠心孺慕先生學問,就算這櫻桃沒送到位好了,總不見得先生因我送禮送不好,就不收我這個弟子吧?”
“你終究還是把先生看得小了……”蕭傳中見他還是這麼弔兒郎當的,不禁就嘆了口氣,“雖說你在東京也是見多識廣,但終究年紀太小,接觸過幾個頂尖人物?似先生這般,為天下文宗的人物,又豈是你能輕易矇騙得了的?究竟是真心求學,還是淺嘗輒止別有目的,先生一眼就能看出來。以你這心思,別說送櫻桃了,就是送瓊玉,先生也不會收你的,宜陽書院為天下文氣匯聚之所,哪裏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蕭禹畢竟年輕,今年方才十五六歲,聽從兄說得聳動,不覺也為他所懾,端正了姿勢,囁嚅道,“我……我這心思又錯在何處了?昨晚去拜訪姨母,他們家園子裏有上好的櫻桃樹,我想着二十七哥你不是提過,先生愛用個櫻桃,就求了姨母,采些送去,也算是對先生的一片好意——”
果然是去拜訪他姨母了,蕭傳中稍鬆了口氣——就怕他昨夜是去了那些青樓楚館:現在的洛陽城,除了名門大戶和最上等的浪蕩之地以外,也沒有多少地方能供應這樣上等的果子。
見自己策略奏效,他卻也不把情緒流露到面上,而是繼續嚇唬蕭禹,摧折着他心中的傲氣。“你雖知道先生名氣大,是北宗大師,又聽說過我曾求學於先生,乃至於小王龍圖都是先生的弟子……可究竟這宜陽先生、宜陽書院乃至宜陽宋家的淵源,阿禹你又知道多少?”
蕭禹囁嚅道,“就……就聽說先生學問極好,而且是北學宗師……噢,還有他們家大姑娘極是有才學,別的也沒聽說過什麼了。”
按說,以他的年紀和蕭家家風,不應該是如此無知——十五六歲的時候,蕭傳中都已經是秀才了,北學宗師宜陽先生的名頭乃至生平,自然是早已經聽說過無數次,不過蕭禹身世特殊些,不懂這些也不出奇。蕭傳中原也懶得教他,只是他要進宜陽書院讀書,那又不一樣了,今日難得嚇住蕭禹,便忙樹立一下宜陽先生在他心中的高大形象,免得蕭禹年幼無知,冒犯了先生不打緊,連着他這個弟子也讓先生失望,那就是蕭傳中幾乎承受不來的損失了。
也不是他蕭家底氣不足,從前出過宰執,如今又是皇後娘家,雖說限於外戚身份,政事堂是不能去想的了,但這也意味着蕭家在官場上會得到特別的優容。說到富貴底蘊,世上能和蕭家相比的人家並不多,不過,若是論文壇名聲,雖然曾出過撰寫《明學寄聞》的宰相,但在近兩代上,逐漸沒落的蕭家和迅速竄起的宋家,壓根都不能放在一起比。
宜陽先生宋詡,自小便是西京出名的神童,如今在洛陽養老的大佬,當年幾乎都曾撫過宋詡的頭,對他說過勉勵的話語。而他也不負眾望,未及弱冠便是進士及第,以十八歲的年紀,成為了當年進士中的探花郎。此後宦海沉浮之餘,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儒學著作,都是絲毫未曾耽擱。不過二十五歲,便以《經世數說》震驚世人,所持‘順天應人’之論,一洗北宗頹氣,可謂是將‘天理人心’這一題解說殆盡。至此,雖然年不過而立,卻已經隱有一代宗師氣象,諸多賢弟子投奔求學,漸成宜陽學派。
國朝尚文,素來優待儒臣,宋詡自入仕以來,幾乎很少接觸俗務,全都在禮部供以清要之職,二十六歲調任國子監祭酒,此後著作論述連連,經過十餘年功夫,宜陽學派已成為北學大宗,幾可和南學分庭抗禮。宋先生又以朝廷瑣務煩憂,不便教學為由,毅然辭官返鄉,在宜陽創立書院,不過數年,洛陽一帶本來出名的幾家書院,風頭已經完全被蓋過,宜陽書院在北學士子心中,幾乎已成為殿堂般的存在。
須知道,在讀書人心中,道統所在,猶如生身父母。能吸引諸多分支的學子放棄原有道統,轉投宜陽學派,當然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宋詡入國子監后,教授弟子無數,然而他生平最得意的弟子,全天下人都知道,便是如今在宦海一路高歌猛進,數年內必定能進入政事堂的小王龍圖。其被目為北黨救星,身邊不知凝聚了多少北派重臣的力量,而小王龍圖便是宜陽學派最虔誠的弟子,他待宜陽先生恭順孝敬之處,甚至已經進入歌謠,成為了傳揚天下的美事。
有這麼一柄大旗在,宜陽學派聲名自然不弱,再者,這也不是他們唯一的優勢。如蕭傳中這般在宜陽書院中受過教導,而後考中進士進入官場的士子,在宜陽書院中並不鮮見:宜陽書院的學生,考中進士的數目要比別的書院都多上一些。而這一點,對於那些苦讀不綴的士子們來說,卻是極有吸引力的。
上有宜陽先生,中有小王龍圖,下有蕭傳中這樣的未來重臣,宜陽學派在士林中的名氣自然極為響亮。不過,這卻不是宋家唯一可以傲人的地方——剛才這麼一通,說的不過是宜陽先生一人而已。
自本朝開國以來,宋族一向在宜陽縣耕讀為業,家風嚴整,乃是當地有名的書香世家,又怎會只有宜陽先生一名才子?便是他親弟,宋家次子宋諺,也是有名的神童,雖然中進士較晚,但詩文傳唱天下,在很多地方的名氣甚至要超過宜陽先生,亦是極為有名的大才子,如非其專攻詩詞,在學術上建樹不多,幾乎也能算是一名大文豪了。其詩文花團錦簇,富貴延綿,昔年在京供職時,連宮中女眷都極為喜歡,每每入宮奉詞,都能袖了滿袖的賞賜出來。
一門兩才子,本也足以名動一時了,但這還不是宋家最讓人羨慕的地方——如蕭家一般,曾出過名宿,后因種種原因在文壇漸漸沒落的家族,可謂是數不勝數。後繼無人,本來就是許多書香世家最大的煩惱——宋家最讓人羨慕的地方,就在於其子女均都不遜色於父輩,雖不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但起碼維繫家門名聲,並不是太大問題。
宜陽先生的長子宋桑,不但和其父一樣是有名的小神童,一樣在不到二十歲的稚齡就考中了進士,而且超過其父的還有一點——他不但考中了進士,而且還考中了狀元!
即使是光復燕雲十六州的大功,也不過差可和狀元及第的殊榮相較,三年前宋桑奪魁的消息一傳來,趕來宜陽書院求學的士子當年就翻了一番,很多人都認為即使只憑這一點,他已經隱隱有青出於藍的苗頭了,更不說宋桑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幾乎無可挑剔,凡是見過宋桑的人,無不是交口誇讚,認為其有成就大事的能力。
長房之子有出息,二房也不落人後,宋諺之子宋欒,這一科奪了個探花在手——宋桑中舉時,同榜還有比他更小的神童,再者他容貌平凡,倒沒當選探花,而這一科宋欒便是年歲最幼,而且他還是個遠近知名的翩翩美少男,探花之職,自然是毫無爭議地落到了他頭上。
還有如今在宜陽書院讀書的三哥宋栗、四哥宋李,都已經有了文名,傳說宋栗其實已經有了下場奪名的實力,只是宜陽先生對他期望頗高,還想再壓一壓,磨練磨練他。
——宋家這一代也就是五個男丁,兩個已經有了出身,兩個有很大希望博取出身,只有一個也許要從蔭補出身。這比例別說洛陽了,就是在以讀書出名的福建建溪、興化一代的世家大族,也沒有人有底氣和宋家比較。
就這還不算完,兒子說完了,還有女兒呢……宋家這一代恰好也有五個女兒,和哥哥們比,大部分年紀尚小,可就是稍大的兩個,也早已經是名滿天下。大姐自幼早慧,據說聰明伶俐之處壓過兄弟,令家人有‘恨為女兒身’之嘆,十三歲為《觀物論》,竟是轟動士林,一時間竟有洛陽紙貴之勢。自此陸續有文章刊發,坊間有人集結成冊,銷路均是極佳。傳聞宮中甚至想要請她教授皇女,只是宋大姐出嫁后不在京城居住,這才罷休。
次女宋二姐,雖然學問上聲名不顯,但其綉工絕佳,一副宋家綉屏,在市面上根本是有價無市,眾人只知其佳美,卻難以眼見。宋家當然也不可能發賣,不過作為厚禮相贈友朋,至今所得贈者均為文壇耆老,也都是奉為珍寶,不肯輕易示人。若說宋大姐雖有才學,可畢竟是著書立說,多少有些不夠安分,這宋二姐可就是正正經經地在女紅上下功夫,於士林間的名聲,甚至是比她姐姐還要更好。
“這我知道,宮中收藏了二姑娘的一幅綉屏,便是文博公轉獻的,的確栩栩如生、巧奪天工,非常人能為。”蕭禹眨巴着眼,聽蕭傳中連吹帶捧嚇唬了半天,好容易能搭得上話,卻也是才說一句,便被蕭傳中瞪了一眼
“和你說了這麼多,你就聽到了這一句?”蕭傳中很是恨鐵不成鋼,“這兩位大姑娘不過是添頭罷了,說出來是叫你知道,宋家不論教子教女都有一套,洛陽城如今但凡是個人物,不論兒女都想往書院裏送。別說咱們蕭家遠在山東,在洛陽根本沒什麼名氣,就是洛陽當地大族的子弟,先生也是見得多了。在先生處,家境深厚非但不是什麼好事,反而會讓他生出顧慮,就怕你是那等看重書院名氣來的輕狂之輩……想在書院學到東西,你就得收起這套輕浮的樣兒,恭恭敬敬地對待先生,更不能一開始就想着撒謊騙人,冒用我的名頭給送東西,明白了?”
蕭禹雖然在文事上有些無知,但人也不笨,聽從兄滔滔不絕說了這些,也明白他的用意,更是早在心中調校了對宋家的認知,此時不再油嘴滑舌,而是低頭認錯,“是我舉止不當,為從兄添麻煩了……只是如今,此事又該怎麼處理呢?”
“當然是向先生說明原委了,道歉請罪了。”蕭傳中沒好氣地瞪了蕭禹一眼,“天地君親師,都是再欺瞞不得的,縱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也瞞不得,沒有這份誠心,你入不得北學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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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提蕭禹如何預備向宋先生賠罪,宜陽縣裏,宋家的幾位姑娘也早已在書院中上起課來了。二姐、三姐、四姐年歲差別雖大,但書院女學規模小些,二十多個學生做了一班上學,此時都坐在一間屋裏,聽着白髮蒼蒼的老先生念《中庸》。
這部書會被單立出來做一門課,也是因宜陽學派大力提倡之故,在宜陽先生之前,休說《中庸》,就連《孟子》也不過是儒家經典中頗為平凡的一本,並無今日的尊崇地位,宜陽先生是大力崇孟的,並提倡《大學》一文,將其與《論語》並立,擬定了《大學》、《論語》、《孟子》、《中庸》的講課順序。宋竹運氣好些,她入學的時候,先生正好講完一輪,從頭開始說《大學》,她是跟着一路由淺到深學下來的,若是有些半路入門的女學生,便只能隨遇而安,先聽着最為深奧難明的《中庸》,再反過來去學簡單的《大學》了。
宋四姐宋艾便是如此倒霉,她不過剛上學半年,讀的都是深奧難明的儒家經義,而且年止八歲,按說即使根本跟不上,也沒人會怪責她什麼——不過,就看她現在這專心致志,隨着先生一道朗誦經典的樣子,任誰都能明白,跟上眼前的功課,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宋竹不着痕迹地收回眼神,重新盯着眼前簇新的書本,面上雖然絲毫不露破綻,跟着先生大聲朗誦着‘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心中卻是暗暗地嘆了口氣。
看來,她這四妹也是毫不例外,預定是另一個才學過人的宋家人了,自己找個同類的心思,又是落到了空處。
——再想想現在還在族女學開蒙的五妹,前些日子好像也聽大人說過,在數算上有極大天賦,宋竹不能不接受這個現實:她可能是宋家這一代唯一一個不會讀書的小孩。
其實也不能說不會讀書,她今年十二歲,已經結束童蒙,把儒學經典學到《中庸》,再往下預計連五經都要學完,對於一般的家庭來說,宋竹的知識儲備已經足以讓他們自豪,只可惜,宋竹生在宋家,在宋家,這種程度,已經算得上是愚鈍了。
之前蕭傳中為了折服從弟,將宋家的底蘊一一道出,固然是效果非凡,可他畢竟只是宜陽先生的弟子,對於宋家家世了解不多,活在宋家的壓力有多大,沒有人會比宋竹更清楚。除了她爹她二叔她早早去世的三叔她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以外,蕭傳中不知道,而宋竹本人完全了解的,還有她娘她大娘她二嬸三嬸四嬸甚至是她祖母……要知道,宋家一向詩書傳家,所迎娶的新婦,也都是書香之後,就她的這些女性長輩,當年沒有一個人不算是才女,只是出嫁后一心相夫教子,所以才不為後輩所知罷了。
生在這樣的家庭,宋竹的壓力……很大啊。
她並不算太笨,也許在一般人中還能勉強算得上是聰明,雖然這份聰明在家人跟前完全都不夠看的,但和一心治學的家人們比起來,宋竹也不算是完全沒有長處。
比如說,她的身體很好,很健康。
——這身體健康,五官當然也就靈敏,五官靈敏,聽力當然也就發達,不論是從什麼渠道得知,反正,這會兒宋三姑娘在思忖的,已經是她二姐的婚事了,襄陽蕭家遣人來說親的事,不知何時,已經傳入了三姑娘的耳朵里。
婚事合適不合適,並不是她該考慮的事,有爹和娘在,二姐不可能被說入不好的人家,被這消息啟發,宋竹這會兒在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她在計算着自己成功出嫁的幾率到底有多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