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弄
“……倒是關心起你二姐的嫁妝來了。”小張氏重複了一句,手裏打絡子的動作卻沒停——她生性勤謹,向來閑不住,雖說宋家也用不着她紡紗織布填補家用,但每日裏手裏縫縫補補的活兒從來都沒斷過。
“是。”宋竹也正拈着紅線,她的綉活和二姐沒得比,但也算是拿得出手,最近閑了正嘗試着為自己綉個扇面,“我這就覺得怪了,您說趙娘子和二姐平日裏處得也還可以,不像是有恩怨的,怎麼這彎彎繞繞的,最後問到了二姐的嫁妝上。”
小張氏對次女的性情十分清楚,她略帶無奈地一笑,“難得,還有一個是沒被她得罪的。”
“也不能這麼說,師姐師妹們對二姐都是很尊重的。”宋竹眯着眼,把線穿進了針眼裏,“——您瞧,這麼樣紅花配着綠葉,可好看么?”
“俗了些,你手藝沒你二姐那麼好,配色淡雅還能遮掩,紅綠配太鮮艷,一眼就看出來針法還是呆板了。”宋苡的女紅就是母親傳授而來,小張氏也是綉法上的大行家,隨意撈了一眼,便是說到了點子上,宋竹只好又去選綉線。
兩人沉默着做了一會針線,小張氏似乎是自言自語,“不知道這趙娘子說的是哪戶人家……”
“我想想。”宋竹知道母親的性子,最是不疾不徐的,是以剛才也憋着不說話,就等着母親開口,現在也是強抑着心頭微微的興奮:早說了,沒有人是不會說閑話的,只是母親這樣的淑女性子,即使說閑話,也會說得很隱蔽罷了。“嗯……記得是她表兄,曹國公一系的衙內吧,現在河北做事,好像是個機宜文字。”
“她可有姐妹?”小張氏把絡子放到女兒身上比了比。
“有個姐姐,說給了老劉樞密家的孫子吧。”宋竹不是很確定地說,見母親神色一動,“怎麼?”
小張氏頭也不抬地打絡子,就如同沒聽到宋竹的話,過了一會,彷彿是指點女兒綉活一般,很隨意地說了一句,“前日接到章提舉的信,就是為老劉樞密家說你二姐的。”
要說宋竹對人情世故上還算有點心得,那也是因為小張氏的培養方式。就這麼一句話,多了也不會有什麼提示,懂就繼續往下談,不懂那麼這話題就到此結束了,若是再多糾纏,說不得就要受到‘女子不犯口舌’的教導。比如宋苡,她不愛聽這些個,小張氏就從來不和她說,宋竹在這方面有興趣的就得開動腦筋去思考,這麼多年培養下來,她也被鍛煉得有幾分機敏。一聽母親爆料,原本還略提着的心,頓時就放了下來。“我說呢,怎麼忽然間就惦記上二姐的嫁妝了……她打量着咱們就只能應下老劉樞密這一家了么?”
小張氏不禁被女兒語氣中洋溢着的自豪給逗笑了,“你又知道不會應下他們家了?”
“姐姐不是說要找宋學門生嗎,老劉樞密家又無人在咱們書院就讀。”宋竹倒不覺得談論親事有什麼可忌諱的,宋苡本人面薄,甚至都不好意思和父母談論這個話題,她不幫着姐姐分說一二,難道還真的要盲婚啞嫁般糊裏糊塗就成親了?“再說,別人稀罕老劉樞密家的潑天富貴,爹爹卻未必看得慣,當年在東京的時候,不就說過幾次他們家奢靡過度,不是長久之象么?”
“嗯,”小張氏倒是認同這點,“且先不說這奢靡與否,劉家說的四哥,今年二十歲了,連解試也一次未考中過,這叫人如何能忍得?”
本朝的解試並非考過一次就算了,只能算是取得省試資格而已,解試過後的省試若是不過,三年後就一樣要再考一次。有些少年俊才——好吧,直接地說,比如宋家兄弟這樣的少年俊才,十幾歲第一次參加解試名次就十分靠前,省試、殿試也不在話下,未及弱冠就已經有進士功名在手。稍微差一點的,二十歲左右應該也是考過解試,參加過一到兩次省試了。宋竹說,“以前爹爹講過,二十五歲以前,是人氣血最旺盛,精力最好的時候,若是這時候還不能考中進士,日後的希望也就小得多了。”
“是這個道理,”小張氏又說,“即使有例外,那也是因為有些人少年時家境貧窮,無法專心讀書……劉家家境自然沒這個煩擾,都二十歲了讀書還不成……虧他們也好意思請章提舉來寫信。”
別看自己母親平日裏一派柔順模樣,其實二姐的傲氣,只怕多半都是傳承自她,宋竹呵呵笑了幾聲,倒是大膽地反駁母親,“怎麼說,能寫信來求親也是因為欣賞二姐的才情嘛,終是一片好意。換了是我,劉家根本連睬都不睬呢。”
“胡說。”小張氏白了她一眼,終是沒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而是若有所思地道,“如今二姐定了要尋宋學門人,倒好辦些了。書院裏俊才不少,妥妥噹噹地挑上一個,任誰也無法多說什麼,倒不像是你哥哥那裏,還讓人煩心。”
宋竹對於大哥的婚事也是所知甚詳:從十歲起就有人不斷為宋桑說親,宋先生和小張氏原本看好的是明家的一位表姐,只可惜五六年前那姑娘沒了,宋桑又在備考,也就不提此事。誰知道幾年前宋桑中了狀元以後,前來說親的權貴人家太多,北黨的幾位大佬都是放出話來,要收了宋桑這個東床快婿,結果就僵持到如今也沒定下來親事。
“倒算是顏姐姐還有幾分自知之明。”宋竹的思維還是滿發散的,立刻就想到了顏欽若,“她那個性子……唔,配蕭禹倒是正正好,若說是配大哥么,只怕她自己也心虛。”
小張氏唔了一聲,“蕭禹?”
上回宋竹和母親說起此事時,小張氏關注的點並不在此,此時她不免稍微介紹一下蕭禹,“……跟着從兄來這裏上任的,聽三哥說,昨日已經搬到書院裏去住了。”
小張氏也知道,二女兒性情剛直,重視禮教,許多體己話母女倆都不好說,只好賴着三女兒來當傳聲筒,所以對次女的婚事她說得就多些。“蕭家似乎也寫了一封信來提親,昨日你爹回來得晚,也沒問清楚——這蕭禹,多大?”
“十五六歲……”宋竹越說越不妙:十五六歲,和宋苡年紀相差也不大,蕭家的家世沒什麼好挑剔的了,本人也入了書院讀書,算是宋學門人,長得還可以……哎呀,這樣計較下來,難道蕭師兄把他帶來宜陽,是給爹相女婿的?
其實想想,蕭禹的確也不能說不是良配,只是宋竹對他不知為何,先就有幾分不喜,想到他可能登堂入室,成為自己的姐夫,更是深覺不妥。在她心裏,二姐怎麼也得配個如她大哥二哥、大姐夫一般的俊才,蕭禹的段數卻是低得多了。連她都看不上呢,更別說二姐了。
“回頭問問你爹。”小張氏說了一句,又來關心她的繡花,“怎麼這半日了,連針都沒穿?”
這意味着今天的八卦時間到此結束,以母親的修養,大約也只能說上這麼一刻鐘的閑事了,宋竹忙忙地埋首綉了幾針花,又想起來一事,“對了,娘……我和趙姐姐說的那些話……沒出錯吧?”
聽到她忐忑的語氣,小張氏幾乎笑出聲來,她壓抑着撫摸女兒臉頰的衝動——誰知道這丫頭得了點甜頭又會鬧出什麼事來,“沒事兒……她都和你說了那些話,你還擔心她把你捅出去?”
其實宋竹心裏多少也覺得,趙元貞的那些話有點投名狀的意思,多多少少是要安她的心,和她套近乎。這一層她明白,是為了幫着姐妹問問將來妯娌的嫁妝,她只卻沒想通,趙元貞和顏欽若交好,又幫着她參詳婚事,這背後到底又掩藏了什麼目的。
又埋頭綉了一會花,越想着蕭禹可能成為姐夫的事越不得勁,宋竹明知自己可能會被訓斥,仍然忍不住說道,“娘……那個蕭禹輕浮浪蕩,我看就是顏姐姐,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也未必願意嫁給他,咱們可不能讓二姐被他糟蹋了去。”
“哦?”小張氏有絲詫異,“你是說他誤入女學的事?可說到底那也不能怪他,還是當日值守的門子不好——”
“不是、不是。”宋竹打斷了母親的話,猛一咬牙期期艾艾地道,“他第一次拜見爹爹那天,就……就作弄我!”
說著,便把自己想要射箭,苦纏父親眼看就要得到許可,偏巧被蕭家兄弟過來打岔,蕭禹還留下來一起嬉戲,使得她不便繼續撒嬌的事說了。
“我心裏不快,便暗暗瞪了他幾眼,不巧被他看到,他就和三哥說,讓我也射一箭,本以為他是好意。結果……結果他也不知怎麼弄的,好像把弓弦上得比平時還緊,我掌握不好力道,就脫靶了——往日裏都能中靶的!”宋竹几乎從不對母親撒謊,要麼不說,要麼就原原本本全說出來。“您瞧,一個小姑娘瞪他一眼,他也要作弄回來,這人的性子如何算是穩重呢?”
小張氏聽得都說不出話來——她素來是不許女兒習武的,宋苓和宋苡都十分聽話,唯有宋竹,居然暗中還把弓箭練到了能中靶的地步。
她望着女兒,笑笑地道,“你原來也知道為人穩重是好的呀——”
宋竹聽母親語氣,嚇得暗自吐了吐舌頭,她不敢再說什麼,忙低頭做起了針線,裝出一副認真的樣子來,不去接母親的話茬了……
小張氏好氣又好笑地望着三女兒,見她一節修長的脖子彎成鵝頸一般,都快把頭埋進胸口裏去了,卻也不禁泛起了些許柔情與溺愛——罷了,就縱她一次吧,這孩子日日書院裏用功,原也辛苦……
埋頭也打了幾節絡子,不禁又回想起三女兒剛才說話的神色表情……小張氏又瞅了女兒一眼,心中已有了些想法正在醞釀——這會兒,她倒不希望蕭家來信提親,是為蕭禹提宋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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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禹要獨自搬進書院居住的消息,令胡三叔大為惶恐,他不敢阻攔宋先生的決定,可卻也婉轉地表達了對蕭禹的擔憂:沒個人服侍起居,只怕禹哥是連衣服都未必會穿,牙都未必會刷,說難聽點,連上完茅廁后怎麼擦屁股,胡三叔都對蕭禹的能力表示懷疑……
其實,蕭禹心裏多少也有些發怵:胡三叔說得有沒有道理,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了。事實上他也就是在十一歲上才學會在如廁后收拾自己的,從前都是由下人代勞。就因為他堅持要自己單人如廁,母親還失落了好幾日呢。——在家裏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忽然間要進書院住宿舍,即使有中間一段旅途作為緩衝,也不是那麼容易適應下來的。
還好,宿舍的條件比他想得要好些,起碼是單門獨戶,也沒有四壁漏風,傢具雖簡單,卻也雅潔,四處還可見防蚊蟲的香包。蕭禹自己把鋪蓋卷扛進來以後,宋栗又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笑嘻嘻地帶着他把床搬到門外,燒了熱水來澆床虱。蕭禹雞手鴨腳沒能怎麼幫忙,宋栗也不嫌棄他,反而耐心教導道,“以後隔了一個月左右,每逢大晴天,就要出來以藥水擦洗床架子,晾曬鋪蓋換洗被褥,讀書人修身為先,儀容自然也必須保持整潔。”
蕭禹雖然是過慣了人上人的日子,但如今沉下心來要在書院讀一陣子書,也不願擺弄架子惹得師兄弟們憎厭,他本性也還聰穎,這些家務瑣事在旁觀看了一番,便知道該如何上手,當下也幫着宋栗做起來,因問道,“連被褥衣物都要自己洗么?”
“若願自己漿洗倒也可以,若是不願,書院山下就有許多人家,都能漿洗,付上幾個大錢就行了。”宋栗和氣地說,“只是錦衣他們卻不會處理,只怕三十四兄得帶回縣衙去洗了。”
蕭禹已知道書院一個月只得一天休息,宋栗這麼說,其實就等於是在告訴他在書院無法穿着過分華麗。他也不在乎,嬉笑道,“還好,我早想到了,帶來的都是布衣。”
宋栗聞言,便仰首對他一笑,說話間,宋檗、宋枈也都帶了幾個朋友來幫忙,雖說他們的朋友年紀都不大,但蕭禹嘴甜,也不論年紀,一個個師兄叫過去,倒叫得小書生們有些面紅,對他一個個都親善了起來。
眼看天邊向晚,眾人幫着將床抬了進去,又把鋪蓋卷鋪好了,宋栗去茶水房打了水回來,又張羅要帶蕭禹去吃飯,蕭禹知道他們幾兄弟都回家用餐的,忙謙遜道,“今日本來就耽擱了三哥一天的功課了,還有四哥五哥並幾位師兄——”
眾人都笑說無妨,將他帶到食房,大家吃過一頓飯,宋栗幾兄弟方才回家去了。之前認識的幾個少年便來與蕭禹說話,幫着他一道歸置了物事,也自告退下去讀書。
蕭禹坐在房內,環顧四壁,雖然居處是他生平最簡陋的一處,但聽着隔鄰傳來的隱隱書聲,還有更遠處恍惚能聽見的辯論聲,他卻又覺得這屋子簡陋得十分恰到好處,讓他的心也跟着靜了下來。
點亮了一根粗燭,屋內頓時亮堂了起來,蕭禹定了定神,翻開帶來的經書,輕而易舉地,也沉浸進了閱讀之中。
也許是因為他有這份定性,第二日開始上課以後,不多時便和同學們熟稔了起來,還有些蕭家故交也來和他認親。——彼時世家大族,多數聯絡有親,尤其是姻親關係又十分複雜,素未謀面的兩人坐在一起,盤出親戚來的情況並不少見。院中有靈壽韓家、彭城趙家、吳興顏家等等,世家約數十名學生,先後都來和蕭禹認過親,盡了禮數,嗣後也就各自回去讀書,平日沒有多餘的來往。
他們不覺得什麼,蕭禹倒是暗暗心驚,這十幾日來他暗自留心,算得北黨大大小小居然有四十餘戶人家的子弟在宜陽書院讀書——餘下還有百數學子倒是沒什麼出身。不過即使如此,這個數目也極為驚人了,這宜陽書院哪裏還是個普通的書院?簡直就是北黨在洛陽的根據地啊……
先唐後期,便是因為黨爭禍國,才使得天下陷入了五代十國的亂世,自從本朝開國起,官家就極為忌諱黨爭二字,可即使如此,從這幾年的情形看,南北兩黨的形成根本已經是毫無疑問了。如今朝堂中南黨勢大,北黨只能被憋在洛陽,卻也沒有閑着,宜陽書院的學生考中進士的幾率這麼高,十幾二十年以後,朝中還不是北黨的天下?
宋先生當年從朝中去職回鄉,說是開辦書院,其實其中另有□□,蕭禹也是略知一二——就是因為不願被視為朋黨,在當時羽翼初成的兩黨爭鬥中,未受到任何一方的庇護,宋先生才會回鄉的。其實如今看來,說是不黨不黨,其實也還是有朋黨的嫌疑么……
他年紀幼小,又沒有職司,對這些事也只能想想作數,還是以讀書為主。好在書院的課程設置十分靈活,每年新進的學生都是先學經義,什麼辯難、詩賦乃至作文,都是日後的事,蕭禹人又還算聰明,對於課業也並不感到艱難。
書院上課早,多數學生都是日出即起,吃個早飯再背幾篇書,正好開始上課。經學課集中在早上,下午便是學武的時間,洛陽靠近關西,那裏是連年戰亂之地,党項人的大夏國虎視眈眈,沒有一年不掀起風浪,凡是關西人,就沒有不想把西夏逐回瀚海中去的,宜陽書院文武兼修的做法,也不知招攬了多少關西學子投奔就學。
——有胡三叔自幼教導,武學卻是蕭禹的強項,每日下午,都是如魚得水、遊刃有餘,這一日更是連奪了數個頭籌,博得了師兄弟並先生們的一致誇獎。他亦是十分高興,血涌未收,回來后也不想讀書,便上了後山閑走。
如今他已經知道道路,特意避開了女學方向,免得又尋晦氣,誰知就有那麼巧,才從後山出去走了幾步,拐到了一條小徑上,迎面便是一個女童走來。
雖說她帶了蓋頭,但蕭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見到個女的就頭皮發麻,連忙讓到一邊,只怕再鬧出事來。可事與願違,那女童一見到是他,便止住了腳步,先哼了一聲,方才拿下蓋頭來,問好道。“三娘見過師兄。”
蕭禹見她雖然禮儀得體,但小嘴兒翹得高高的,一張漂亮的小臉上寫滿了不高興,心中不由想道:我雖然作弄過你一次,但終究沒把你如何,你上回作弄我那樣狠,現在見了我還這麼不高興?
他的報復之心本已歇了不少,見宋三娘這麼不給面子,倒是又熾熱了起來,蕭禹眼珠一轉,一個鬼主意就浮了上來,他熱情地一笑,“三娘!許久未見了,還沒恭喜你呢!今日見到,可要好好給你道道喜!”
宋粵娘被他這一說,不由小嘴微張,一臉愕然,看來倒又添了幾分可愛,可惜蕭禹稚氣未脫,見她如此,也沒心軟,而是笑着續道,“聽聞先頭茅知縣為他們家大郎提了你,原來你不知道嗎?”
果然如他所料,一聽得這話,宋粵娘頓時臉色大變,明顯是被他給嚇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