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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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婷拖着步子向生產隊走去。打南州回來,她的心緒極差,腦子一團混亂。阿力、媽媽,還有那個邵援朝,交替湧現。
又想起探親前收到的那些“家書”:
……你不是老說要想辦法離開海南那個鬼地方嗎?機會來了!有個軍隊的幹部托三叔公家的蓮表姨介紹對象,表姨拿你的照片給那個人看,他很喜歡,很想見見你本人,接信后儘快回來……
……馬上給我回來,別再跟我提什麼阿力!蹲了幾年山旮旯,還不怕嗎?你哥是個男人,沒法子,你是女孩子,可以回來嫁人。總不至於為那個什麼“阿力”耽誤自己的終身吧……
……那個軍人是個參謀,他的父親還是個大官,有辦法幫你把戶口搞回南州。如果他們答應這頭婚事,那就是你的造化,也是我們全家的福氣……
最後的那封信左下方另有幾行字:
姐:
對不起!那些信都是媽逼着我寫的,寫完還要念給她聽。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你自己拿主意吧。
小妹
……
執教鞭的爸爸英年早逝,媽很早就是家裏的主心骨。家裏窮得叮噹響,幾兄妹自小卻很乖巧,從不拂她的意。好不容易把幾兄妹拉扯大,哥哥和她又要下鄉,媽的頭髮幾乎一下子全白了。
一封封家書如十二道“金牌”,攪得伊婷心煩意亂。她不敢告訴荊惟力,也不回信,只一味拖延。見她總是心神不寧的模樣,荊惟力不斷追問她,她只笑笑:“沒事。”她清楚,這種事絕對不能告訴他!
他知道她的性子,不敢過於追問。
“……你要是不回來,我就和你斷絕母女關係!”
收到“最後通牒”,伊婷不得不回去“探親”了。
伊婷懶洋洋的半躺在床上,頭髮凌亂,身上的衣服皺巴巴。她的手上拿了本最為流行的《金光大道》,與其說是看書,不如說在糟蹋紙張,書頁好些已被翻爛。
媽告訴她,那個參謀今天來家吃晚飯。一整天她都忐忑不安:見?不見?見他?還是不見?“鋼鐵長城”長啥樣?高大,威猛?
腦海里現出國產戰鬥片中她最為喜愛的的軍人形象:他究竟像《戰火中的青春》的雷振林,還是《紅色娘子軍》的洪常青?抑或《林海雪原》的少劍波?若果真象他們那般俊朗,我該怎麼辦?與他來往,還是……
忽而臉上一陣飛紅,竟不好意思起來:其實見見面也無所謂呀,不做對象也可交個朋友嘛。她把書緊緊捂在胸前,痴痴笑了。
這間約7平方的房間屬伊婷和小妹伊然所有。伊婷下鄉后,這裏便是小妹的小天地,平時不怎麼收拾,總被媽嘮叨。
媽一大早就把姐倆轟起來,逼着把房間收拾整齊,好接待客人。吃過午飯,媽便催促伊婷梳洗,又讓她換上家裏最為貴重的紅格子上衣。然後便是無聊的等待,又靠在椅子上胡思亂想。
伊然待在房裏陪着姐。伊然比姐姐伊婷小好幾歲,由於出生時缺乏營養,身子很單薄。只有那雙與伊婷一般美麗的大眼睛看得出她將來肯定也是個漂亮姑娘。
伊然不時覷着心神不寧的姐姐,不禁為她擔心起來。
窗外,夕陽輝映,晚霞把天邊染得通紅,映照着伊婷的俏臉。
這時聽得外面響起了一個帶磁性的男中音:“阿姨您好!敬禮!”
“噯!噯!”回答的話音里充滿笑意。接着便傳來媽興奮的大嗓門:“阿婷,出來呀,快出來!”
伊婷臉上一陣發燙,把書往桌上一扔,旋即從床上跳將起來。
只見媽小跑般走進房間,頭髮上還沾着小片菜葉子,雙手往圍裙一擦,濕漉漉的手一把將伊婷拉出門。小妹伊然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
走到小客廳,媽停了下來:“來,認識認識,這是邵參謀。”
“阿姨,喊我援朝吧。”邵援朝尊敬地向伊婷媽說道。
“噯,好,好。”媽連聲應着,笑眼眯成一條縫,繼續道:“小妹,快喊援朝哥。”
“援朝哥你好!”伊然順從地喊了一聲。
“你好!”邵援朝微笑地向伊然點了點頭,然後轉眼看着伊婷,不禁呆住了。
呀,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她比照片上的還漂亮!亞熱帶陽光雖把姑娘的臉蛋曬得微黑,卻掩蓋不住她的秀麗:粉嫩臉龐,水汪汪的丹鳳眼,小巧鼻子;紅紅的薄嘴唇輕輕一抿,便露出一對深深的笑渦;臉色微慍,卻別有一番味道,好一個天然的古典美。“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心目中的人就是她了!
邵援朝全身發燙,額頭滲出絲絲汗水。他駭然:何以自己腦海中竟有這般小資情調?然,除此之外,誰能找出更加恰如其分的形容?
伊婷忍住羞澀抬頭打量邵援朝,臉上的紅暈隨即消失殆盡。
他中等個子,偏黑稍瘦,上身一件白襯衣,下穿軍褲,短平頭髮,四方臉,圓圓的鼻頭有點發紅,只有那雙橫放寬寬額頭下的不大的眼睛透出一些睿智。說他是軍人,卻缺少陽剛之氣,說是文弱書生(蓮表姨贊他高中時被稱為“才子”),又是軍人打扮。
她大感失望:哼,還以為這個姓邵的會像電影裏的軍人形象那樣,誰知道長成這個樣子!遂低頭不語。(www.pnxs.com平南文學網)
“廳里吵雜,進房間說話吧。”媽說著,不由分說一手拉過一個走進房間:“你們聊吧。”媽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一眼,把房門關嚴,又回廚房張羅。
伊婷被邵援朝的視線逼得渾身不自在,低頭抿嘴不做聲。
“我,我叫邵援朝,在南州邊防站工作。你,好嗎?”他忽地囁嚅起來。
此次相親伊婷雖迫於媽的淫威,卻有一睹軍人風姿的衝動。可面前的“鋼鐵長城”卻不象個男子漢,更不象軍人,看哪兒哪不順眼。她反身躉坐椅上,眼睛朝下,好似不曾聽見問話。
邵援朝這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呆立門邊,卻相對無言。
少頃,媽走進房間,看到氣氛有點僵,便背對邵援朝不斷向伊婷使眼色,見不為所動,又咬牙切齒地推了伊婷一下。邵援朝見狀,便笑了笑,對伊婷媽道:“阿姨,讓我幫您打下手吧。”半推着她走進廚房。伊婷如釋重負,乾脆躲在房裏。
“援朝啊,你們家裏誰主廚啊!”伊婷媽見邵援朝在廚房裏熟練的打着下手,有點驚奇。邵援朝這會兒輕鬆多了,答道:“以前是媽媽做,媽去世后我們平時在食堂吃,節假日或空閑時就由我做。我爸年紀大了,食堂的東西不合口,所以我會變着花樣做些小菜給他下酒。”
聽了邵援朝的話,伊婷媽很感慨:這麼孝順的年輕人現在已很難找了,要是他喜歡阿婷的話,那是她的福氣!不管阿婷如何反叛,這門親無論如何我也要訂下來!媽越想越對伊婷來氣,扯開嗓門對伊然喊道:“小妹,喊你姐出來幫忙,就要開飯了!”邵援朝連忙笑道:“沒事的阿姨,還是讓我來吧。”
飯桌上破天荒擺了好幾道菜肴,香味直把小妹伊然逗得口水拚命往外冒。直到媽拿起筷子夾菜給邵援朝了,她才敢拿起碗筷。
邵援朝很想和伊婷搭話,但見她一聲不吭只是低頭扒飯,也不敢造次。媽氣哼哼瞪着伊婷,不斷示意她開口,她卻假裝沒看見。媽沒法子,不斷地往邵援朝的碗裏夾菜:“援朝,吃啊,別客氣,這個菜很好吃,還是你做的呢。”邵援朝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知道伊婷媽的用意。
媽使盡了渾身解數,伊婷仍然一聲不吭。小妹伊然見狀,急忙往碗裏夾了幾筷子菜,到隔壁同學家吃去了。
邵援朝的飯碗已被肉啊菜的覆蓋了,他無從下口,竟手忙腳亂,不小心嗆了一口,差點把飯噴進菜盤。見他的狼狽樣,伊婷忍不住“撲哧”一聲。
邵援朝慌亂中朝伊婷斜眼一瞥,更加心笙搖蕩:“呀,她笑起來更好看!”他幾乎不能自已,向她的坐處瞟了又瞟,也不知這頓吃了什麼,吃飽沒有。
媽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心裏暗自高興,又惱恨女兒不識趣:等會兒看我怎麼收拾你!
夜風已起。邵援朝心裏雖百般不舍,卻不得不起身告辭。
“阿婷,援朝頭一次來家,你送送他吧。”媽笑着對伊婷道,語氣中帶着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伊婷一聲不吭扭身走開。媽氣極,卻不便發作,只得賠笑伴着邵援朝,一直把他送到街口。邵援朝伸手攔住了還要往前送的伊婷媽,又立正行了個軍禮:“阿姨再見!您請回吧。”媽只好止步,躬躬腰道:“呵,呵,你走好啊。”直到他走遠了,媽才返身回家。
伊婷伊然見媽那烏雲壓城般的臉色,不禁駭然:天啊,暴風雨來了!
果不然,媽一進門就指着伊婷的鼻子大罵:“你以為你是誰,千金小姐嗎?一腳牛屎的知青妹,你在人家面前擺什麼譜?真是不知好歹!人家老爺子有權有勢,看得起你已經很不錯。錯過機會,你會後悔一輩子!告訴你,如果下次還這樣,我決不輕饒你……”
伊婷淚如雨註:“媽,你就不為女兒着想?瞧他那模樣,能接受他嗎?”
媽一跳二丈高:“別以為你很‘馨香’,就因為他長得‘那模樣’才會看上你,有錢有勢有權有樣的會要你這麼個知青妹?!”
“可我和阿力已相愛幾年,相互了解,我不會把感情轉移到他人身上……”伊婷不敢抬頭望媽,聲音幾近喃喃自語。媽依舊不依不饒,喊叫道:“啥叫感情?我和你死鬼阿爸盲婚啞嫁,照樣養下你們幾個,你們不都好好的嗎?”
伊婷雖然膽怯,仍忍不住頂撞了媽一句:“你不懂!我絕對不會和阿力分手!何況他還救過我的命。不是他,我早沒了,這樣做是恩將仇報。”
媽氣極,上前撾了她一巴掌,大嚷道:“混帳!居然敢罵我恩將仇報!我把你養大,卻跟我作對,你才是恩將仇報。不要和我講什麼屁道理,我不聽。你要再和那個什麼‘阿力’來往,就不要回家,我和你斷絕母女關係,你死在大山裡我也不看一眼!”
伊婷跪在媽面前慟哭失聲:“媽,求求你,就成全我們吧!”伊然上前要拉姐起來,淌着淚剛“媽”一聲,被媽罵了回去:“住口,滾回房去!”伊然嚇得連忙退到一邊。伊婷再不敢反駁氣紅眼的媽,跪在地上用手捂住發腫的臉,眼淚透過指縫大滴大滴往下淌。
媽罵累了,坐下來喘氣。伊然悄悄拉一下姐的衣擺,伊婷才拖着發麻的腿走回房間,她往枕頭一趴,哭了個昏天黑地,嘴裏反覆呢喃:“阿力,你這次能救我嗎?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哪?”
“姐,姐!”伊然輕搖着伊婷的肩膀,她怕姐受刺激過度,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在旁邊陪着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