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陽雨停歇,王曼虛弱的倚着炕頭坐起來。
“大姨,我口渴。”
摸摸乾裂的嘴唇,瞅着八仙桌上的月份牌,她已經全記起來。
前世小學畢業后那個暑假,她朦朧中睡醒,聽到父母吵架鬧離婚,哭着跑出家門,躲在後山淋了一夜雨。迷迷糊糊中她踩空滾下山坳,直到天亮才被發現。被抬回家后她便發起了高燒,燒退蘇醒后——也就是今天下午,父母就會帶着離婚證回來。
“看你們家這日子過得,竟然連個像樣的杯子都沒。不是大姨背後說人長短,像王繼周那樣沒本事還敢在外面亂搞的孬漢,滿泉水村打着燈籠都找不出第二個。”
王曼看她趿上布鞋在屋裏轉來轉去,話里話外全是對父親的吐槽。前世她深信不疑,認定沒本事的爸爸傷害了勤勞的媽媽,義無反顧的跟着媽媽走。
如今過了二十年,她還有什麼看不明白。父親是個溫吞的老好人,用村裡人老話講,就是打三棍子也崩不出一個屁的那種。平常他連別的女人都不敢多看一眼,更別說出軌。
“等會你爸媽回來,咱們就回姥姥家,再也不受王家這窩囊氣。”
聽着她一刻不停的罵罵咧咧,王曼面上越發諷刺。
八十年代大家還吃不飽,誰家都不想去白養頂不了活的半大女娃。以前不願,卻不代表現在不願。尤其是前幾年國家開始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每家每戶的地都是按人頭均分。泉水村人少地多,均攤下來,她頭上也頂着七八畝地。
這年頭土地就是財富,一畝地交完公糧怎麼也能落上百斤糧食。有了她就等於多了近千斤糧食,這樁無本萬利的賣買誰都會不會拒絕。
前世她年紀小人傻,糊塗賬算不清。換了個芯子她卻瞧得清楚:大姨看她的神色,就像在看一個免費勞動力和幾十麻袋糧食。
想清楚后,見她越說越過分,她乾脆開口打斷:“大姨,我快要渴死了!”
聲音不似女童的清脆,反而因乾澀而帶着几絲沙啞。
“連個囫圇碗都沒,我上哪去給你盛水。要不等過會再喝,姥姥那邊有新杯子。”
翻箱倒櫃的聲音傳來,王曼正想說點什麼,眼角餘光卻看到窗外走進來的兩人。推着大金鹿自行車走在前面穿着發黃襯衣的正是父親,撐着紅傘跟在兩米外的則是母親。
重生前雖父母健在,但一年到頭她也見不了一面。如今再見二十年前的父母,她幾乎沒感到任何年齡驟變所帶來的違和感。
又是瓷器碰撞的聲音,瞅瞅自己身上滿是補丁的九分袖,她靈機一動。
光着腳走下去,她捏起大姨鞋子留下的泥,隨意往腮邊一抹。原本面黃肌瘦的孩子,如今更是狼狽不堪。乍一瞧上去,竟與街邊乞討的小乞丐無異。隨意的抓兩把頭髮,狼狽又添幾分。
而後她走到門後邊水瓮旁,端起鋁舀子。聽着自行車打車撐子的聲音,她握着舀子把手,直摔到門檻上。
王繼周停好大金鹿,滿是頹廢的朝響動的門邊看去,就看到閨女滿頭滿臉的泥,嘴巴裂開,黃瘦的小手拿着舀子死命往嘴裏喂水。仔細瞧上去,那嘴唇乾裂成一片片。
血脈相連,他心一陣抽疼,剛想上前拉起,後面有人比她更快。
蘇明梅撐着傘,單手扶起閨女:“曼曼跌得疼不疼,你大姨呢?”
王曼抬頭看着母親,她長相併不算特別出眾,卻勝在會打扮自己。同樣是大紅褂子,大姨穿上像只水桶,而她拿針在腰上拿幾個褶,纖細的腰身突出來,立刻顯得身段窈窕。修成柳葉的眉毛彎彎,幹練中帶着絲嫵媚。如今兩姐妹站在一處,雖然大姨要小兩歲,但姐妹倆卻跟倒過來似得。
低頭掩住唇角的諷刺,母親身上有股不同常人的狠勁。憑此她衝出農村定居深圳,二十年後,當她還在苦哈哈的做北漂時,她毫無愧疚的收着每月三百塊的贍養費塞牙縫,同時計劃移民北美。
有這樣一位女強人的母親,大多數人都要慶幸,自己可以做個現成的富二代。可現實是:母親的心中只有自己,為了過得更好,她如黑寡婦般,吸干一切可利用之人,一步又一步踏向更高處。
蘇明蘭從東屋走出來,姐妹倆見面點點頭,她小碎步跑着過來:“這妮子剛醒過來正暈乎着,不是讓你在炕上歇着。倒水這會功夫,一錯眼你就跑下炕。”
嗔怪的聲音喚醒了王曼,抬起眼皮,她正好瞅見母親手中壓膜的藍表格。這會的離婚證還沒改版成小綠本,全是這種笨重的樣式。
他們最終還是離婚了,拋下高燒昏迷不知死活的她,多半日都等不及。僅存的一點希望徹底破滅,此刻她也該冷靜下來。前世的教訓已經足夠,是時候好好為自己打算。
“爸、媽,大姨一點鐘過來的時候我剛醒,那會我頭暈走不動,拜託她幫忙弄口水喝。可等了好久她都沒來,我幹得受不了,就自己下炕端水。”
掛鐘就垂在門口,此時已是一點半。三人心裏跟明鏡似得,即便是皇帝住的紫禁城,從御膳房要口水喝,也用不了半小時。
“都進屋說吧。”
王繼周被妻子鬧了個把月,此時已是筋疲力竭。抱起閨女,他不想再聽蘇家女人的解釋。
王曼雙手環住父親脖子,看着他眼中的紅血絲。
跟在後面的大姨搶過離婚證,張牙舞爪的比劃被她盡收眼底。見她看過來,兩人同時露出和善且開心的笑容。
是為即將到手的利益而開心?
想到這,她附在父親耳邊:“爸,大姨剛才說了好些話,有些我不是很明白。”
王繼周卻驚訝於閨女的親近,印象中自她懂事後,便對他多有嫌惡。想着妻子的決絕,今天過後怕他也再難這樣與閨女親近。
“什麼話?”
強打起精神的問詢響起,後面的蘇明蘭眼神飄忽,后又滿是恐嚇的朝她瞪幾眼。
放在以前王曼定會害怕,可如今她卻底氣更足。帶着孩子獨有的天真,她毫不猶豫的當面告黑狀:“大姨剛才說,單親家庭的父女間,私生活大多不清不楚。還說我現在小不明白,等長大出事一切都晚了。”
王繼周胸膛劇烈的起伏,蘇明梅奪過離婚證,厲聲問道妹妹:“你真對曼曼說過這些?”
蘇明蘭紅了臉:“姐,我哪有,應該是她剛才迷迷瞪瞪的聽錯了。”
蘇明梅鬆一口氣,上前摸摸她的頭:“還有點燙,看來曼曼真是燒糊塗了。你不是從小跟你大姨最親,她說什麼肯定是為你好。”
王繼周神色趨於平緩,老好人的思維開始發作,莫非真是閨女聽錯了?
王曼懵懂的點頭:“媽,姥姥是不是給我買了搪瓷杯?”
“當然,姥姥最喜歡你,特意給你買的。”
見她承認,她正視着父親:“杯子的事就是大姨說的,剛才我沒聽錯。爸,我再生編硬造,也說不出自己壓根就不了解的話。”
說完她瞪大眼,特別天真的問道:“爸,我不想長大明白才後悔,現在你跟我解釋清楚好么?媽,你知道的多,告訴我好么,什麼叫私生活不清不楚?”
王繼周憋得臉通紅,他想着答應妻子的一大堆條件。閨女還沒過去,那邊就已經在她耳邊說這些,往後他們不還得變本加厲。
蘇明梅低下頭,平生頭一回對閨女生出點喜歡。這聰明勁,真像她!不過敢將她繞進去,卻得好好管教。
該做的已全做完,王曼無聊的扣着手指甲里的泥,看着光滑的手背,越看越是驚奇。山溝中雖有草木做緩衝,但她一路掉下來,抓住藤蔓的右手還是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傷痕結疤,跟隨她二十年都未曾消褪。方才事多她未注意,如今右手雖然乾瘦,但卻不見絲毫疤痕。
“怪了。”
撫摸着疤痕原先的位置,一股吸力傳來,大拇指竟然憑空消失。
趕忙抽出來,她關注着大人們這邊的動靜。意料之中,溫吞的王繼周並沒有大發雷霆,他摸着她的腦袋,溫柔的問着:“曼曼跟着爸爸過怎麼樣?”
蘇明梅緊張的看過來:“繼周,咱們不都說好了。”
“我……就是再問問。”
目標達成,王曼將疤痕的特異之處壓在心底,仰起頭盡量做十二歲的模樣:“爸爸媽媽只能選一個?”
“曼曼來媽媽這邊,你看姥姥和大姨多疼你。”
王繼周只沉重的點頭,繼續沉默是金。只是肩膀的顫抖,還是暴露了他此刻的激動。
“那……”烏溜溜的眼睛在兩波人中徘徊,最終她拉住父親的手:“我想跟着爸爸。”
王繼周先前惱恨過為何曼曼不是兒子,可臨到頭他才覺得難以割捨。如今失而復得,不善言辭的他只能抱起女兒,激動將她摟在懷中。
王曼居高臨下,望着蘇明梅和蘇明蘭一個驚訝一個痛心,只覺心肝脾肺一陣舒爽。再感受到父親的顫抖,她更是不悔今日的選擇。
正高興着,右手疤痕處熱度陡然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