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升龍
正當李均為楊振飛而擔憂之時,戰場另一側,最展開了交手以來最為激烈的血戰。
威門五虎之一的戴洋斜地里沖入和平軍陣中,他手中鋼槊飛舞,將一個又一個和平軍戰士挑落於馬下,而追隨於他的數百刀手都握着鬼頭砍刀,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橫掃過來。迎戰的和平軍戰士往往同時要格擋三四柄大刀,因此根本無法阻住他們。在戴洋率領下,這隊嵐軍生生將楊振飛之後的和平軍切開,而緊跟其後的是大隊潮水般向兩側卷過去的嵐國將士。若是楊振飛的退路被切斷,那麼陷入重圍中的這部和平軍便有全軍盡墨的危險。很顯然,戰場中的和平軍將士不是靠指揮,而是憑藉戰士的本能發覺了這一點,以這血肉交集之中,一個接着一個的和平軍將士沖了上去,試圖將嵐軍造成的缺口補上。但這種努力在戴洋的兇狠衝擊之下變作徒勞,只能在地上又增添一些屍體。
“嘿!”戴洋將槊橫在胸前,甩了甩額間的汗水,和平軍的英勇也出乎他意料,雖然到目前為止尚未遇上對手,但靈力的消耗卻讓他也禁不住氣喘連連。但僅僅是這片刻的喘息,他身旁的嵐國士兵便倒下一片,出現在他眼前的,是個身被重甲的大漢。
戴洋不待那和平軍將領發話,鋼槊猛然點了出去,槊尖在一眨眼間便來到那將胸前。那將橫槍一格,兩人身軀都劇烈震了一下,戰馬發出不堪重負的嘶鳴。
“好力氣!”戴洋大叫一聲,鋼槊借被那人震開的彈力,在空中畫出一道弧,高高舉了起來,待升至最高點時,他忍着雙臂的酸麻再度發力,鋼槊挾着罡氣霹靂般斬落下來,槊刃雖然不甚鋒利,但若是給他砸正,只怕這員和平軍將領的腦袋會被砍下半邊來。
那和平軍將領不敢再硬接,閃身想避開,但避開頭,卻避不開肩,右臂的鎖鎧生生被斬開,連皮帶肉給削飛了一塊,露出白森森的臂骨來!
那和平軍將領啊的一聲,棄了槍便走。戴洋催馬上前,衝著他后心又是一槊,但在那和平軍將領甚是機警,伏身又躲開這致命一擊。戴洋再欲攻擊時,一隊和平軍已圍了上來,將那員將護住,戴洋突突鋼槊連刺出五下,便又有五個和平軍戰士或傷或死。
戴洋換了口氣,兩臂的酸麻更甚了,他方才雖然將那和平軍將領擊傷,卻也耗去不少靈力。正當他要再揮出鋼槊時,旁邊一個和平軍士兵抽冷子刺出一槍,正挑在他頸上。戴洋只覺左頸處一麻,卻不覺得疼痛,他左手握住那槍槍桿,右手槊猛然橫掃過來,將那和平軍戰士的首績斬飛出去。
又接連斬殺了幾個和平軍戰士,戴洋只覺脖頸處粘粘糊糊,伸手一摸,發現滿手都是鮮血。身旁一將見他受了重傷,連忙護住他道:“將軍,先退回去包好傷口再戰!”
“大丈夫身負國恩,怎可因臨陣言退!”戴洋一面高呼,一面向周圍看了看,和平軍的反撲已將嵐軍截出的缺口漸漸彌合起來,若是讓被分割開的和平軍順利退回,那戰局便會又恢復到平衡狀態。戴洋伸手撕下一塊衣衫,胡亂綁在頸子之上,提槊又突入和平軍中,他周圍的嵐國官兵給他激得鬥志昂揚,以難以扼制之勢將和平軍的反撲擊破。
地面早為血水弄得泥濘不堪,楊振飛殺得興起,早將頭盔扔開,雙斧舞得有如車輪轉動一般。當他終於自憤怒中清醒過來時,再看四周,隨着他的百餘人如今僅有不足十騎了。他呀的一聲,心知不妙,調過頭來向來處殺去,但他們陷入重圍之中,如何能殺得出來。又戰了片刻,他座下馬被嵐**士砍倒,他甩開馬蹬,一斧將那個嵐**士斷成兩截,但失去馬力,他更難殺出去。
此時大戰已持續了足有一個時辰,楊振飛身上早已被血染得通紅,他眼見脫身無望,不懼反狂笑起來。在他笑聲中,一支矛貫入他左腿,他膝一彎,單膝跪在地上,斧順着那矛推了過去,切下了那個嵐國士兵的手臂,但緊接着,更多的兵刃向他揮舞過來,他眼見自己無法遮擋,大叫着閉上了雙眼。
但就這時,一聲暴喝響了起來,便是在這千萬軍中,這聲暴喝也如同霹靂一般讓人震驚。楊振飛抬頭一看,藍橋將巨劍揮得如風車一般,以幾乎到了人體極限的速度將向他攻來的敵人砍翻在地。那超過普通長劍一倍的巨劍雖然不曾開鋒,但無論是人還是馬身上的鎧甲,在藍橋的攻擊下都象是紙糊的一般。
“上馬!”藍橋一劍將一個嵐國將領的首績斬了下來,伸手奪過他的馬韁繩,擲給尚在地上的楊振飛。楊振飛精神大振,忍着腿上的傷痛,霍地翻身而起,但等他上了那馬時,旁邊的嵐國士兵又將那馬匹刺倒。藍橋暴吼道:“敢阻攔我?”戰馬唏留一聲嘶叫,將那嵐國士兵撞倒,不待他起來,藍橋巨劍便已斬下,給他開了膛。緊接着巨劍招式一變,由大開大闔成了飄忽詭譎,周圍的嵐國士兵在他有如鬼神一般的攻擊下被迫稍稍後退。藍橋騰出左手,將一個嵐國騎兵自馬上擒下擲出去,楊振飛立刻抓住馬鬃上了那匹空出的馬。
那馬拚命掙了掙,卻掙不脫楊振飛的手。藍橋見他已經坐穩,大喝道:“走!”
他當先衝殺過去,只戰得血染征袍汗透重甲,抽空回頭時,卻發現楊振飛又被一群嵐國將士困住。藍橋想也不想,撥轉馬頭再次殺入重圍,一個嵐國士兵揮刀來迎,藍橋暴吼道:“誰敢阻我!”那嵐國士兵連人帶刀應聲兩半。藍橋呀地一聲,連着又喝了四聲“誰敢阻我”,每喝一聲,便有一個嵐國將士斷成兩片,當他衝出血路將楊振飛護出來時,嵐國將士幾乎都為他瘋狂兇悍所驚倒,竟無人敢上來阻攔。
藍橋見周圍嵐國士兵漸疏,心中略定,正這時,噗的一聲,一枝冷箭射入楊振飛腰間。楊振飛哎呀一聲,在馬上搖了搖,險些掉了下去。藍橋驚道:“有事么?”
“無妨。”楊振飛咬緊牙,那箭插在他后腰處,深入肉中足有三寸。他回頭一看,那射出冷箭的嵐國士兵縮在一員敵將身後,正待搭上第二枝箭。楊振飛大怒,撥過馬頭便沖了過去,這馬倒也神駿,一晃便來得那敵將身後,楊振飛左手斧頭虛晃一招,右斧正砍在那嵐將頸上,也不看那嵐將栽倒的屍體,他斧交左手,俯下身去將那放冷箭的嵐兵提了起來,大喝道:“替我拔出箭!”
那士兵早驚得魂飛魄散,根本沒聽到他說什麼,只是懸在空中手足亂舞,楊振飛再吼一聲,那士兵才明白過來,拔出了楊振飛后腰的鵰翎。楊振飛長笑一聲,將那士兵擲上一個嵐兵朝上的舉着的戟上,戟叉貫入身軀,顯然那士兵活不成了。
“好漢子,走!”見他神勇,藍橋也禁不住贊了聲,二人衝破重圍,殺回本陣之中。戴洋此刻卻被隔在另一側,只能眼睜睜見着楊振飛脫身而走,雖然自己的活躍讓楊振飛身邊的和平軍盡數戰死,藍橋帶來救他的將士也折損過半,而其餘和平軍前軍也盡數被圍,但走脫了楊振飛這樣的猛將,終將成為日後之患。
李均在後陣高處見着楊振飛脫身,心中稍安,但楊振飛雖然暫時脫離了戰團,和平軍前部被擊潰已難以避免。李均心中暗自焦急,以他看來,雖然敵眾我寡,但原本不應損失如此慘重才是。他將目光投向遠處,千軍萬馬中要想尋着敵軍主將殊為不易,那個隱藏在萬軍之後的伍威,此刻心中定在洋洋自得吧。
伍威並未洋洋自得,事實上,和平軍的抵抗已遠遠超出他的預料,直到戴洋截斷和平軍前軍將之分割圍起,他才略鬆口氣。李均將這些較弱的和平軍放在前鋒,想以弱兵疲己精兵,他的用意倒實現了小半了。但這些弱兵也有變數,如果自己所料不差,他們並非和平軍嫡系,應是新近投靠的蘇國官兵,若是和平軍得勢,他們也會展現出不俗的戰鬥力,但若是和平軍落了下風,他們不是潰逃,便會投降。
果然,被圍着的近千餘和平軍見脫身無路,也不知是誰為先,竟紛紛舉起武器跪地求降。此刻兩軍仍在酣戰,伍威命人將這些和平軍的兵器收繳了驅至一旁圍了起來,他深知若是此時斬殺降虜,必然會激得和平軍人人起死斗之志,但若是放任這些和平軍不管,又難保他們不會再次拿起武器攻過來,因此才用此策,既可除此隱患,又能動搖和平軍軍心。
由威門五虎組成的錐尖眼見着將和平軍偃月的前端擊潰,已經突入和平軍中軍本部之中,伍威卻微微皺起眉,這一戰即便獲勝,損失也大,若不是自己兵力充足,只怕勝負還難料。看來這些年來不曾大戰過,自己的這些部將都成了驕兵了。
嵐國將士卻不知主帥在陣后的不滿,他們正一步步逼近李均的紫色飛龍帥旗。和平軍在他們凌厲的攻擊下,陣腳緩緩向後退了起來。由地陣腳不穩,使得嵐國將士的衝擊更為容易,漸漸的,他們將和平軍中軍向後驅趕了足足有半里。
伍威在高處看得分明,忽然他眉頭一皺,下令道:“鳴金,收兵!”身邊諸將都吃了一驚,此刻戰局正向利於嵐軍一面發展,再過得片刻,他們便要取得壓倒性優勢,為何伍威會下令鳴金?疑問歸疑問,軍令卻如山,嵐國中軍中金鑼之聲響徹戰場。
“糟了!”雖然鳴金聲響起,但伍威卻仍忍不住喃喃說了聲。謝昆凝神向他看的地方望去,也禁不住神色大變起來。
只見和平軍兩翼的騎兵此刻都已奔馳起來,右翼輕騎速度極快,在一面紫色“紀”字大旗引導下,迅速向嵐**隊左後方插來!和平軍原本決不可能自兩側迂迴的偃月之陣,在這番衝擊之下,中間部隊後退了有半里,而兩翼卻原地未動,偃月陣已經化作了雁行陣!
聽得後方突然傳來鳴金之聲,正待乘勝追擊的嵐國將士回過神來,轉過頭去也發覺到和平軍兩翼的高速迂迴。他們原本就被這突如其來的鳴金聲弄得有些失措,如今見到前左右三方都是和平軍,而且和平軍騎兵正在迅速向己方後部迂迴,都禁不住大驚失色。急切間他們無法判斷和平軍還有多少兵力,又擔憂后軍主帥有失,都轉過頭來想回救中軍,而原本被他們逼得步步後退的和平軍卻開始發力,緊隨在他們之後衝殺過來,僅片刻間,戰場之中形勢倒轉。
伍威心中頗有悔意,自己下令鳴金反而令局面更為複雜,但事已至此,惟有先收回兵力,和平軍終究兵力不足,只要自己集中兵力,他便是包圍了己軍,自己也仍可以衝突阻攔反敗為勝。
但這時,那些投降的和平軍突然拔出暗藏的短刃,向被這混亂引得軍心浮動的周圍的嵐軍發動突襲。嵐軍不曾想到他們或在戰靴或在衣甲之中還藏有短刃,方才酣戰中也無暇去細細搜身,因此被他們突個正着。這群和平軍用奪來的武器開始向嵐軍后陣發起猛烈攻擊,整個戰場被他們掀起的狂流卷得更為混亂起來。原本回救中軍的嵐國將士發覺後方果然大亂,只道中軍已然被突破,士氣頓時便降了下來,李均在後軍之中發覺這一點,當即下令道:“甘平!”
“有!”早已等得不急的甘平大聲應道。李均正待揮手,忽然又停住,道:“且再等等,我看伍威尚有勇將可遣。”
果然,一支嵐軍在員猛將率領下,斜地里殺將出來,想去接應不知該往何處退卻的嵐軍,而另一支嵐軍則衝下高坡,迎着疾奔而來的和平軍輕騎去。李均哈哈一笑:“定是所謂狂冷雙龍了,只可惜他們遇着的是紀蘇妹子。甘平,該你上了!”
甘平大笑着搖叉而出,他在這一戰中被李均編為預備隊,只有決定戰局之時才會被遣出戰,這雖然事關重大,他也深深感激李均對他忠誠與能力的信任,但在這高處看得下面戰了許久,他身上的熱血早就沸騰起來。當年在蓮法軍中,他便是年輕一代中的後起之秀,曾為蓮法宗掌教寄以厚望,這些年來跟隨孟遠李均,不但武藝大有長進,這用兵之術更是深得李均認可。李均曾有言,自己帳下足以獨當一面者,除去孟遠董成二人外,便要數方鳳儀、呂無病和甘平了。五人中方鳳儀最年長,今年已有四十,但為人剛毅堅韌,能與士卒同甘共苦,深得將士愛戴。董成年齡次之,深諳兵法,老成穩重,若是有什麼戰略目標交與他決無差錯。孟遠年齡又次之,慷慨豪邁,雖然不善奇計,但卻是那種能扭轉形勢的關鍵人物。甘平與自己同齡,好學而多智,善激勵士卒行那致命一擊。呂無病少年老成,看起來有些羞澀膽小,實際上無論何事交與他手中便可高枕無憂。除此之外,屠龍子云小事馬虎大事卻不苛,指揮和平軍水師遊刃有餘,作戰之時勇猛無敵,便是自己上陣遇着他的屠龍之刀也得讓上三分。再加上愛妻紀蘇,任何一人都足以稱得上是當世名將,有這些人相助,自己要做的事情便少了許多,而一些膽大且異想天開的奇計便可放心施行了。
當甘平與他的一千養精蓄銳已久的勇士加入戰團中時,好容易因狂冷雙龍中冷龍許龍飛的接應而緩過一口氣的嵐軍再度被殺得暈頭轉向。甘平這一千輕騎在戰場之中高速穿插,他並不在某一處戀戰,而是沖向最關鍵的所在。就如宰牛的高手,每一刀所下之處,必是牛身體上最薄弱之處,一舉一動都合乎韻律,舉手投足也極為輕鬆。嵐軍給他解得支離破碎,便是威門五虎之一的朱春來也在甘平疾疾如風的襲擊中敗亡。若來接應的不是冷龍許龍飛,而是有些狂妄暴躁的狂龍胡海龍,必定會給甘平氣得窮追不捨。但冷龍卻不為甘平所動,儘力收攏人馬,漸漸甘平已無隙可乘。
正這時,嵐軍左後方傳來暴雷般的吶喊,“萬歲、萬歲”的歡呼不絕於耳。嵐國將士聽了心知那兒己方必定吃了大虧,不知詳情之下再度慌亂起來。便是許龍飛也覺得心中一陣狂跳,那兒應是朱春來接戰迂迴過來的和平軍輕騎的所在,莫非朱春來此時已有失?若是朱春來有失,和平軍成功迂迴,那大帥在高處豈不危險?**及此處,許龍飛也管不得那些仍在和平軍反擊中潰敗的嵐軍,領着自己能收攏的兵馬向回殺去。
甘平也不死追,只是在其後綴住,尋找敵軍的破綻。許龍飛回到高崗,只見伍威滿臉蒼白,用手指着左側道:“春來……春來!”
許龍飛放上望去,朱春來的首績被挑在一枝長矛之上,和平軍歡聲雷動,潮水般向這高崗殺來。許龍飛也不管那許多,伸手揪住伍威的馬韁便逃,伍威長嘆一聲,這一戰,慘敗已定了。他仰天悲嘯,若不是自己尚有后招,那便只有自刎以謝國人一途了。
紀蘇此刻距伍威所在的高處極近,但嵐軍拚死抵擋,加上她方才險勝朱春來時身上也受了傷,因此雖然努力拚殺,卻無法再接近。
這場大戰自上午辰時殺到下午未時,李均用兵六萬,伍威用兵有九萬,但由於李均活用騎兵與降軍,又定計一步步引得伍威陷入包圍之中,因此和平軍傷亡萬餘人,而伍威九萬人馬傷亡過四萬,為和平軍擒獲者又有三萬餘,僅有萬餘人脫身逃走。但從大局來看,伍威仍有近二十萬精兵,而和平軍不足十萬,仍是以少擊多。更重要的是,還不等李均慶祝勝利,新的變故又發生了。
二、
雪依舊迷迷離離沸沸揚揚的飄落,而前日殺聲遍野的戰場,卻已經平靜下來。取得勝利的李均,望着蒼茫的大地,緩緩嘆了口氣。十年之前,也是在一個雪天裏,自己失去了追隨的對象,開始踏上這條獨立之路。當年的戰場之上,也是屍橫遍野,但看着這慘烈景象的心情卻大不相同了。
他正思索間,魏展匆匆來到他身邊,面色有些難看,悄悄在他耳邊道:“盧家堡失守了,城中舊朝官吏開城納敵,屠龍子云與任遷死戰脫身。”
“哦?”李均心中登的一下,突然明白過來。他此次野戰,原本是是準備對付伍威全軍,但今日之戰,伍威軍雖然勇悍,在數量上卻遠沒有三十萬之眾,即便伍威也如自己,留下了部分後備部隊,那這後備的部隊也未免太多了。如今看來,伍威兵分二路,明裡親自在此與自己野戰,暗裏卻別遣大將偷襲盧家堡。而自己留在盧家堡的兵力較少,盧家堡又一向缺乏防禦設施,敵軍大軍進逼之下,屠龍子云與任遷若不想和平軍水師全軍覆沒,惟有退軍一途了。
自己在這戰場之上的大勝雖然重挫了伍威銳氣,但伍威的後手卻將整個局勢逆轉過來,原本想借這一戰迫使伍威稍加修整,讓戰事進入僵持,如今看來,還得再出奇招才能實現這個目的。
但目前要解決的,還是自己這支部隊的回撤問題。伍威奪了盧家堡,自己不得不繞道撤回柳寧。
而且撤回的速度要快,若不能及時回防柳寧,伍威無論是乘虛攻入柳寧,還是將自己歸路切斷,自己都只有慘敗一途了。雖說自己還擁有妙手,但前提是能撐過這個冬季,冬季一過,嵐國便不足道了。
“你既用奇,那我便與你一般用奇。”李均臉上浮起一絲冷意,他回過頭去向魏展道:“魏先生,我有一事拜託你。”
魏展聽得他吩咐,連連點頭而去。李均抬起頭來,向著蒼茫的天空長長呈了口氣,戰爭,到何時才能結束,連知己這樣好戰者都生厭倦之心,這些在沙場中拚死力戰的將士們,也應如此吧。
奪取盧家堡的,正是伍威帳下有九尾天狐之稱的黎傳錦,此時他正在迎接伍威。
“大元帥竟然會在陣戰中敗了,而且以多打少仍敗給了李均!”他淡淡一笑,“看來我不在確實不行,竟然還有一龍雙虎戰死,若不是我奪了這盧家堡,大元帥此次倒真的是完敗。”
雖然嘴中話語狂傲,但黎傳錦號稱天狐,為人端的多智,此次獻計偷襲盧家堡者便是他。伍威深知他喜歡炫耀,內心之中卻沒有對自己不敬的意思,只是瞪了他一眼,道:“若不是你分了我一半兵去,我必能在陣戰之中生擒李均。廢話休說了,你速速整頓兵馬,準備南下。”
黎傳錦嘴角輕輕動了一下,似乎在忍住笑意:“早已準備好了。”
伍威深深瞧了他一眼,臉上終於現出一絲笑意:“你小子,倒機靈得很。”
“只是不知目標是柳州還是截斷李均的退路?”黎傳錦顯然將伍威此言當作對自己的贊耀,臉上自得的神色又增加了不少。如果旁人因此而判斷他是個輕浮淺薄的人,那就將自己送上了危險的地方了。
“柳州吧,斷了李均退路,勢必還有場惡戰,若是能渡江奪了柳州,李均將不戰自潰。”伍威稍遲疑了下,前日的那場大戰讓他依舊心驚,和平軍的戰鬥力讓他不願再來一場硬碰硬的較量。
便在黎傳錦南下一日之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盧家堡城下忽然聚來許多人,他們都自稱是那日大戰中為和平軍俘獲的嵐軍,被和平軍釋放后回來。伍威大為驚異,以和平軍對嵐軍的舊例,這群俘虜應被坑殺才是,為何反被放歸?在一一辨識確實是嵐軍戰俘之後,伍威專門撥了一處營地來安置這些人。雖然不知李均放他們回來用意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李均決不會做無益之事。
“他們說李均揚言要襲春蕪,我軍囤糧之地。”
細細詢問過這些將士后,謝昆趕緊前來稟報:“大帥以為是真是假?”
伍威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嵐國大軍深入蘇國足有兩千餘里,補給上有極大困難,這確實是他的要害所在。李均在失了盧家堡這一據點,要緩解戰局,襲取自己糧道倒是一妙計。但李均讓這些俘虜得知這消息,又將他們輕意放回,其用意不正是將自己注意力引向糧道,以減輕柳州的壓力,同時能順利退軍么?
“傳令春蕪,嚴加戒備。春蕪有兵三萬,只要據城而守,李均奈何不了他們。”伍威想來想去,春蕪城城池堅險,只需不大意,李均便是攻個三五日也難以攻破。如今關鍵在於攻下柳州,只需攻了柳州,得到蘇國府庫補給,這糧餉問題便不再是問題了。
春蕪城距盧家堡約一百五十里,快使縱馬而去,一日夜便趕到了。得知這消息,以謹慎小心聞名於伍威軍中的守將宗預一面下令加強戒備,一面加派探馬斥侯,還請那快使回去向伍威請求增軍。
增援助守的將士過了兩日才趕到,斥侯早將這消息傳回城中,宗預不敢怠慢,親自上城,放眼望去,這萬餘士兵確實是嵐國衣甲旗幟,他便問道:“是哪位將軍領兵?”
“快開城快開城!”援軍中傳來嚷嚷聲,但那領軍大將回首示意安靜,然後仰頭道:“宗將軍不識我么?我是故胡將軍帳下副將張元瑞。”
“故胡將軍?哪位故胡將軍?”宗預又問道。
“狂龍胡海龍!”張元瑞聲音有些沙啞,顯然提及這已戰死的主將有些傷感。宗預也得知在鹿野一戰打得極為慘烈,胡海龍等伍威的愛將都戰死,心中也不免起兔死狐悲之嘆。他回頭問左右道:“胡海龍部下,是不是有這個張元瑞?”
“確實有個張元瑞,是胡將軍部下少有沉穩之人。”旁邊有人道。
“有誰認得他么?”宗預又問道。
“不識,胡將軍部下自恃得大元帥寵愛,都不太瞧得起我們,如何能結識?”
宗預心中沉了一下,以他想來,伍威若是派遣援軍,領兵之將應是雙龍五虎之一才是,但旋即一想,若是雙龍五虎之一前來,以他們地位,這春蕪城中只怕輪不到自己作主了。心中雖然尚存疑慮,但總不能讓這支部隊駐在城外,還是得先弄明白他們究竟是真是假才是。
“有何證據可證明你等是援軍?”宗預口氣雖然緩和,但問得卻尖銳,城下頓時罵聲一遍,顯然這支部隊在胡海龍帳下狂傲慣了,從來沒有人懷疑過他們。
那張元瑞制止軍士的吵嚷,但手摸出一塊令牌道:“此乃大元帥將令,久聞宗將軍謹慎,今日見了果然名不虛傳,有宗將軍在此,料那賊兵無法破城,末將前來實在是多此一舉了。”
宗預裝作不曾聽出他話語中的譏諷之意,從城上縋下繩索吊籃,讓張元瑞將令牌放入吊籃中。張元瑞大怒道:“胡將軍在日,不曾有人敢如此對我部,如今胡將軍為國捐軀,你便如此侵辱我,今日我不入城了,我這便回軍盧家堡,大元帥若問,我只道你宗預不肯讓我等入城便是!”
宗預在城上陪笑道:“張將軍息怒,張將軍息怒,為保萬一不得不如此,等驗完令牌之後,我為張將軍置酒賠罪,如今還望張將軍**在事關重大上,暫請委屈一刻。”
那張元瑞與身旁諸將低聲說了幾句,便將令牌放入吊籃之中。宗預驗了果然是伍威派發的令牌,心中疑惑倒消了大半。張元瑞又在城下冷笑道:“賊兵便是冒充,又卻哪弄這萬餘人馬的衣甲,我看宗將軍你是小心得有些糊塗了。若是令牌無勿,還請宗將軍開門吧。”
宗預見確實沒有問題,當即下令開城,自己也下城迎侯。張元瑞進城之後,一面與宗預商談這萬餘援軍如何安置,一面等待大軍進城。當大半援軍都進城之後,張元瑞忽然變色吒道:“大元帥令我來援,宗將軍卻處處為難,不知宗將軍是何用心?”
宗預聽得一怔,分辯道:“我這也是為公不為私,小心謹慎總比粗心大意要好。”
“放屁,分明是你有意將這春蕪城獻與賊兵,大元帥早知你常懷貳心,特允我便宜行事,如今你還有何話說!”張元瑞一聲怒喝下,周圍他的部下一擁而上,宗預與他在城門前議事,為替援軍讓開道路,周圍的護從不過數十人,如何禁得起這千百人同時殺來。片刻間便盡數屍橫在地,宗預也束手就擒。他口中還高呼“冤枉”,卻見“張元瑞”將腰刀架在他脖子之上,獰笑道:“確實冤枉,實話告訴你,老大不是什麼張元瑞,老子是和平軍!”
“賊軍如何有這許多我軍衣裳,賊軍如何能有我軍令牌?”當和平軍主力出現在城外,開始從南門湧入城內之時,宗預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他卻不曾想到,伍威在鹿野之戰中大敗之後,所丟棄的衣甲旗幟與被俘的嵐軍身上剝下的裝備,莫說萬餘人,便是將和平軍盡數扮作嵐軍也已足夠。他曾回書伍威請求援軍,卻不知伍威手中兵力頗為不足,不曾派遣援兵前來,那信使還未把伍威的命令傳到春蕪,便在半路上落入和平軍手中。而伍威心高氣傲,大敗之後雖不諱言,但卻不曾將詳情告知各軍,亂軍中連他自身也險些被紀蘇擒獲,丟失些令牌,他如何能注意得到。更何況,他始終以為李均揚言攻打春蕪為疑兵之計,中了這計也實屬正常。
失去主將指揮又失去城池之險的嵐軍一片大亂,他們不知湧入城中的和平軍有多少,也不知自己當如何守備,因此,幾乎是兵不血刃,和平軍便奪了春蕪這重地。
當夜,伍威正在屋中休息,探子急報說西北春蕪方向火光衝天。伍威的睡意頓時飛到九霄雲外,他親自上城觀望,只見那西北方向紅彤彤有如夕陽返照,他頓足長嘆道:“糟了,李均小奸果然奸滑,竟然真的去襲擊春蕪,來人,速速前往春蕪救援!”
“且慢。”聞訊而來的謝昆道,“虛實不知之下,若倉促派援軍前去,多派則我恐盧家堡有失,少派只怕於事無補,大元帥還請三思!”
伍威霍然驚覺,拍了拍他肩道:“多虧了你,否則我必定錯上加錯。看那火光,分明是李均誘我去援,若是黎傳錦能順利奪下柳州,有沒有春蕪的糧草也不重要了。”
他嘴中雖如此說,但心中卻深知,以李均如此智謀,黎傳錦能否奪下柳州實在是不可預測之事。更重要的是,那西北方的火光滿城都見,將士們見糧草有失,軍心士氣都將受到重挫。
“哦,伍威倒不上這個當。”
李均靠在椅子裏,聽到藍橋來說,他領兵假扮春蕪敗軍在半路上準備攔擊伍威派出的援軍,但等了一日一夜卻什麼也不曾看到之事,李均很平淡地說了一句。事實上李均也認為,以伍威的能力,再上這個當的可能性極小,便是一時心急做了錯誤決斷,也很快會更改過來。他微笑着示意藍橋下去休息,然後轉向魏展:“還是多虧了先生之策,否則我軍就露宿荒野,這天寒地凍的,將士們只怕難以忍受啊。”
魏展微微笑了笑:“這計策原本是統領想出的,我不過是略加修改而已。如今伍威糧餉被奪,只需柳寧不輕易丟失,他便惟有暫退了。”
“銳氣既失,不等個兩三個月,伍威是無力再戰了。”李均臉上浮起輕蔑的笑意:“伍威確實是強敵,但比之柳光善尋時機,他還略差半籌。”
戰局果如李均所想,兩軍相互交錯之下,黎傳錦急攻柳寧不克,伍威在糧盡之後不得不另尋他途撤軍。而李均也不敢追趕,從春蕪退回柳寧,雙方在盧家堡至柳寧一帶對峙,偶爾有零星交戰,但基本上都在蓄力,準備一場更大的戰爭。伍威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戰略計劃失敗,戰事被拖到了春天。
正當雙方在這一帶激戰時,在蘇國西北處大戈壁中,一支綿延不絕足有兩三萬人近十萬匹馬的隊伍正在行進。這渺無邊際的戈壁,除去水源之地尚有些草甸外,幾乎都是寸草不生的荒野,千年以前戎人在這一帶活躍時,稱這裏為“羊哭戈壁”,言下之意,在這裏放牧羊群,只能落得痛哭的下場。自戈壁往北,便是四海汗發跡的天賜草原,大片大片的原野,面積與穹廬草原相當,戎人的祖先便在此繁衍生息,據說四海汗駕崩之後便葬於天賜草原的某處。而穹廬草原的戎人,是四海汗縱橫天下時的留在南方的後裔。因此每個來自穹廬草原的戎人,都渴望能回到這傳說中水草肥美的神聖所在。
天賜草原上的戎人地位,同穹廬草原的戎人差不多。他們雖然表面上在嵐國境內,位於嵐國南部,但實際上不亞於自己是獨立一國。除了每年向嵐王繳納貢賦牛羊外,他們根本不遵嵐國號令,偶爾還會與嵐國發生衝突。但這數十年來由於人丁不旺,他們很少出去擄掠,嵐國與蘇國多年交戰,也盡量避開這群兇悍的戎人。在草原上與馬上民族作戰,是任何一個將領的噩夢。
但李均卻不這樣認為。這近三萬人是他在北進中遣魯原前往穹廬草原調來的戎人勇士,他們每個人都攜有三四匹馬,草原上的戰馬幾乎為之一空。在方鳳儀與烏古拉、魯原的率領下,他們悄悄北上五千餘里,進入了這羊哭戈壁。因為他們儘是戎人,又聲稱是回天賜草原的一支部落戰士,再加上沿途蘇國境內要麼已經為和平軍控制,要麼便陷入混亂之中,幾乎無人敢來招惹這群戎人,在接到他們請求購買飲食衣葯的要求時,也不敢拒絕。
因此,經過長途跋涉之後,這支隊伍抵達羊哭戈壁,而魯原與幾個戎人使者一起,早從天賜草原戎人的大汗安塔那獲得應允,安塔汗甚至派來了嚮導。
羊哭戈壁名不須傳,若非戎人是個極能吃苦的民族,大軍早已崩潰了。在戈壁之中,他們靠食馬奶來補充糧食的不足,直到走出戈壁之後,在安塔汗的招待下,他們才有了充足的補給。
這便是李均策劃已久的計劃,將伍威引至蘇國,而戎人則自天賜草原出發,利用騎兵的速度優勢,突擊嵐國都城金倫。在地圖之上,這支部隊的前進路線,有如神龍出海般騰起,因此,李均稱此次遠征為“龍飛”。他選用方鳳儀與魯原為此次出征的主將,同時又請得戎人中的勇將烏古拉相助,這些年前他在穹廬草原推行的“戎人常人合為一家”的政策果然見效了。雖然也嵐國在蘇國境內頗有細作,但戎人消失在羊鳴戈壁讓他們很放心,以為這隊戎人是回到天賜草原去,他們也決沒有想到向來心高氣傲瞧不起常人的戎人會如此為李均所用,更想不到李均會作出如此大膽的決策。
三、
冬去春來,年復一年,時間的腳步,不會為任何變化而停止。春節過了不足一個月,蘇國大地上已經有貪早的花兒綻開笑靨,盡全力將自己的美麗展現在這世上。各種各樣的草木都在努力的抽芽,整個大地上勃勃的生機在流淌。
伍威的心情卻遠沒有春的腳步這麼輕鬆。雖然奪取了盧家堡,將李均迫回了柳州城,但戰事就一直停滯不前,雙方的僵持已持續了足有兩個月,嵐軍空有強大的兵力卻毫無進展。他屢屢向後方催促援軍,總算又陸續調了二十萬大軍前來,但自從春蕪城被襲之後,嵐軍的糧草便一直很緊張,如今春天已至,大多數將士還着的是冬衣,後方的押糧官又稱存糧不多了。看來此次南下,除去佔得些土地外,並沒有實現自己最大的目標。
“雲蒸山映翠,花落水藏春。深閨夢裏客,異鄉斷魂人。”伍威望着眼前濤濤洶湧的柳河水,禁不住吟出這詩句來。這首《游思》為古人所作,那時作詩格律尚不嚴,往往有些天然去雕飾的詩句膾炙人口。
“啊?”謝昆輕輕啊了聲,將伍威從沉思中喚醒。伍威看了看他,道:“何故驚奇?”
謝昆沉吟了會,欲言又止。伍威有些不耐,道:“說吧,與我有何不可說?”
“大元帥是否有退兵之意?”謝昆出言問道。
“哦?”伍威在河邊踱了踱,道:“何以見得?”
“兩軍對峙日久,我軍士氣低落,戰又不能戰,進又不能進,徒耗糧草器械。”謝昆思忖了下,接着道:“大元帥方才吟那《游思》,原本是遊子思家之作,言為心聲,若非大帥心有歸意,怎會吟出這詩句來?”
伍威看着打着旋兒的河水,沉默不語。謝昆乘機諫道:“如今看來,退軍方為上策。其一,連大元帥尚且思歸,底下將士只怕歸心似箭了。其二,春來南方多有疫疾,若是不早日退軍,若是這數十萬大軍生起病來,只怕進退再不由我。其三,大元帥兵多權重,難保朝中無人嫉妒,早日退軍以防有變。其三春雨泥濘行道艱難,大軍補給日漸困難,如今軍中時有缺糧……”
“我明白了。”伍威打斷了謝昆之言,背着手站立半晌,道:“此次出征數十萬大軍便如此勞而無功,我實在心有不甘。”
“大元帥此言差矣。大元帥揮師南下,攻城掠地,將李均這般奸詐的對手也逼得退避,豈能說勞而無功?”謝昆又頓了頓,“此次雖然不曾救得蘇國,但至少未讓李均如願吞併全蘇國土,為我大嵐拓地何止千里?”
伍威嘿嘿笑了兩聲,道:“照你這般說來,此次我倒是大獲全勝了。”見謝昆頗為尷尬地不再出聲,他沉思了半晌,道:“你一番好意,我如何不知。好吧,令全軍準備回師,料想李均見我回頭,必定來襲,我親自斷後!”
謝昆知他有意在斷後之戰中重挫李均,以解鹿野敗陣之恨,因此也不再多說,依言前去安排了。
細作在最快的時間內,便將嵐軍整裝待發的消息傳到李均處。李均嘿然一笑:“這個老將倒還固執,拖到如今才肯退兵。”
“只是此刻,他還離開不得。”石全也禁不住現出一絲笑來,他提醒道:“雖然估算時間,大局已定了,但為慎重起見,還是再拖住那老將些時日吧。”
魏展扇了扇紙扇,自冬天過去,他又不知自何處將紙扇弄出來:“統領,以我之見,再戰不過徒增傷亡,若是此刻鳳儀與魯原等尚未將問題解決,那便是失利了。”
李均撓了撓頭,過了片刻他道:“無論如何,伍威不可讓他活着回嵐國,否則以他之能,必可重整山河。我料他如此固執,必會親自斷後,斷後之軍雖然精銳,但數量便不會多,如果拿捏得當,倒可以一舉擊殺他。”
“若是如此,最好的時機,便是在他得到來自國內的大變消息。”魏展合攏紙扇,雙目炯炯。
“你倒有十足的把握鳳儀他們會馬到成功。”石全睨了他一眼,明顯地對他之言頗有異議。眾人早已習慣了他專唱反調的必格,也不以為意。
商議已定,李均也暗暗調動兵馬,只待伍威退軍便渡江來襲。陳國武德五年二月十日,來自嵐國的消息終於由八百里加急快馬傳到正在準備撤軍的伍威手中。
“什麼,金倫被和平軍攻下了?”
伍威目瞪口呆地盯着來使,不但金倫被攻下,嵐國國君在亂兵中被殺,如今嵐國已是群龍無首。
“不可能,決無可能!”謝昆也驚道,“和平軍主力盡數在此,如何有餘力前往襲取金倫?況且這數萬大軍北進……”說到此,他驀然驚覺,道:“大元帥,數月前,細作曾報有數萬戎人北上赴天賜草原之事,你還記得么?”
來使深深伏在地上,道:“稟大元帥,賊兵正是自天賜草原而來的戎人。他們利用馬速,繞開堅城,直取都城,我軍數度與之交戰,都為其所敗。陛下聽信諂言,竟然御駕親征,結果崩於亂軍之中,金倫也因此失守。”
“該死,該死,向陛下獻言者該誅九族!”伍威暴跳如雷,心中卻隱隱有絲慶幸之意,京城空虛是不爭之事實,若是陛下不崩于軍中而是為和平軍所擒,自己不惟投鼠忌器,更甚或不得不舉軍投降。如今陛下駕崩,那困縛自己的繩索已失,自己正可以大幹一場。
“不得泄露了機密,謝昆,你陪他下去好生招待。”伍威向謝昆施了個眼色,謝昆會意,帶那來使出了營帳,片刻后他回來向伍威點點頭。伍威這才放下心來,退軍的心意更是急切了。經過一番商議,大軍於十日夜起分批悄然離營,幾乎同時,和平軍中發生了激烈的爭論。
以藍橋楊振飛等武將為首的一方,竭力主張立即進襲,不讓伍威輕易退走。而魏展與石全此次出奇團結,堅決反對進襲,以為伍威退軍,決不會無所防備。武將一方便道,便是有所防備他們也定能打敗敵軍,而石全則尖刻地道,他們想立功,卻不應將普通戰士的性命拿去冒險。
李均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爭執,自石全加入他部下來,這樣的爭執開始尖銳起來,有時甚至劍拔弩張,而李均卻總能平衡好雙方,此次他也不例外。
“別再爭了,我有一議,諸位看如何。”他打斷眾人的爭論,道:“追襲是要追襲,但須謹慎行事。石兄,你遣人前去打探,伍威是如何退軍,有無伏兵。藍橋,你與諸將整頓好兵馬,准德隨時進襲。”
消息一日後傳來,伍威撤軍並非全軍齊發,而是將部隊分為五部,每部間隔三十里,如此相互接應,而伍威自己更是親自在最後押陣。嚷嚷着要追襲的將領們聽得兩眼放光,未將伍威的佈置放在眼中,紛紛請戰。
自柳河之畔退軍已有三日,伍威也得知一部和平軍已自柳州渡江北進,正在追襲自己。因此伍威嚴令各軍小心,千萬要謹慎,以防和平軍偷襲。
這一夜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宿於營中的伍威聽着外頭隆隆的雷聲,心中生聲強烈的不安來。原本以此處天氣,驚蜇之後方有電閃雷鳴,到如今不過二月天氣,竟然就雷電交加,天現異兆,實為不祥。
“十年前陸翔死時,天落巨星。今夜初春雷鳴,莫非……”他心中所想,嘴中便不覺說了出來。謝昆心頭一緊,寬慰道:“大元帥多慮了,這蠻子所居南國之地,逢得春暖之時陽氣升騰而成雷雨,算不得什麼異兆。若是大元帥不放心,今夜裏加派崗哨就是。”
伍威嘆了口氣,示意依謝昆所言。夜已漸深,雷霆之怒時而闖入將士們的夢境,伍威卻遲遲難以睡醒。他起得床來,剛打開門,一陣風雨便迎面而來。他只覺涼意透骨,不禁打了個寒戰,正這時,天際唰地一下,一道閃電破破蒼穹,緊接着暴雷聲傳來,綿綿不絕。這樣的雷雨交加天裏,敵軍即便是來也無法偷襲吧。
他正思忖間,一陣狂風夾着豆大的雨點披面而來。伍威重又關上門,回到卧榻之上。
他卻不知,此刻正有數百人壓低身軀悄悄向嵐軍營寨行來。這每人都身着皮甲,口中含着竹哨,腰間別著兵刃。因於風狂雨虐,嵐軍營寨中的火炬都無法點燃,營寨左近可以說是伸手不見五指。這數百人藉著閃電發出的光芒看準道路,當電光閃動時便原地不動,而一處歸於黑暗時便悄悄向前蹲行。這隊人漸漸靠近了嵐軍營寨,雖然高高的箭樓上尚有些火炬發出微弱的光來,但卻無法照射到他們精心選中的這個方位。而嘩嘩的風雨聲,又將他們的腳步完全掩飾住。伍威倒不是不曾防備和平軍來襲,但這樣的夜晚裏,實在不是襲擊的時機,惡劣的天氣固然對嵐軍不利,可和平軍也同樣受其影響,在這漆黑的夜裏,他們如何能辨識敵我?
僅這數百丈的距離,偷襲者便足足蹭了半個時晨才翻過壕溝來到營寨邊的柵欄旁。他們並不是自營寨門處殺入,而是用短鋸在木柵下鋸出口子,一個個鑽了進去。雖然也不時有嵐軍巡哨冒雨而行,但自氣死風燈中發出的光芒實在暈暗,根本無法照着死角之處。
這些和平軍將士漸漸分散開來,他們隱身於黑暗之中。一隊嵐國巡哨的皮靴踩在雨水之中,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慢慢行了過來。當他們經過小伙和平軍潛伏之處時,正好一道刺目的閃電劃破長空。他們眼見兩側撲出十多條人影,緊接着致命的兵刃呼嘯而來。這隊巡哨中僅有兩三人能做出反應格擋,併發出警訊之聲。這警訊很快便響成一片,原來和平軍同時在數個地方發動。嵐軍官兵紛紛驚覺,他們也早有戒備,因此並未慌亂,而是側耳傾聽,想知道和平軍究竟在哪。
但那些和平軍一擊便走,重新隱入黑暗之中。嵐軍也不敢點火,生怕成了對方弓手狙擊的目標,但和平軍的襲擊不曾間斷,嵐軍紛紛自營帳中出來,四處里火把剛一拿出,便為暴雨所淋熄。即便是氣死風燈,在這樣大雨中也光亮有限,反倒令那舉着氣死風燈的士兵成了黑暗中弓手的目標,在接連死去數人之後,營帳中仍是一片黑暗。
嘩的一道霹靂閃過,大地在強烈的白光下顯得詭異陰森,嵐軍驚慌地向周圍望去,但所見者,都是着己軍衣甲的戰士。熾熱的閃電給視覺帶來的衝擊漸漸消褪,眾人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時,忽然有輕微的竹哨之聲響起,嵐軍將士在風雨中聽得莫明其妙,緊接着傳出的哀嚎聲讓他們忘了這個,本能地揮舞起兵刃,想要保護自己。
兵刃揮舞時,便有相近的戰士兵刃撞在一起,他們都以為是有敵人向自己襲來,立刻向著對方方位攻了過去,一時間殺聲大作。固然大多數嵐軍都知道,根本不會有那麼多敵人來襲,但此時此刻,不是殺人,便是被殺,誰還顧得過來這許多?
伍威大聲吼道:“不準動手,不準動手!”他運足了靈力,聲音在風雨與喊殺聲中依舊傳得老遠。嵐軍聽得他的聲音,漸漸住下手來,正好又是一道閃電照亮天空,嵐軍相互對望,地面上已經橫七豎八躺着許多屍體了。
伍威道:“都回營中,除去警哨外都回營中,不回營者,就地格殺!”
嵐軍開始回營帳中去,但當那閃電帶來的光芒再次消失,立刻又有格殺聲與慘叫聲響起。一個嵐將聽得自己身將響起慘叫聲,伸出矛便向那聲音傳來處附近探刺,長矛刺入一具軟軟的身軀,他心中一喜,大叫道:“殺了一個,殺了……”不待他叫出第二遍,一枝長劍自下而上刺穿了他的小腹。
這一次伍威卻再無法控制住全軍,嵐軍軍營中殺成一片,當電光閃起時眾軍士偶爾還住手,到得後來,眾人發覺只要還有別人站着,自己便有生命危險之時,便是電光閃起明明看到對手是自己的袍澤,他們也極力殺過去。
如此亂成一團足有一個時辰,伍威也不知和平軍施的是何種詭計,在這樣的夜裏竟然也能分辨出敵我來。國內甫有大難,軍中又亂作一團,讓他禁不住跌足嘆息。若非他呆在帳中,只怕也不得不捲入這混亂之中了。
這裏頭殺得正酣,忽地營帳外殺聲大作,似乎有千軍萬馬沖了過來。營中剩餘的嵐軍總算有了明確的敵人,也不待伍威指揮,便破寨而出,迎向來軍。黑暗中兩軍殺作一團,電光下他們隱隱見着對方與自己一般着嵐軍服飾,但服飾之上儘是泥水,因此都將對方當作假冒者。自四更天,他們一直殺到天色漸亮,這才發覺不對,都住了手。
伍威在營寨大門處木然而立,冷冷看着這群不知所措的部下們。他如今心頭大亮,李均見他分兵退軍,知他兩軍間會相互照應,故此派出精兵強將乘着天色隱入己軍之中,用某種他所不知的方式區別敵我,將他營中挑得無法控制,同時又去將自己前面一軍誘來,讓對方以為己軍營寨中混入大量和平軍,從而自相殘殺起來。這一夜裏己軍內鬥損失之重,便不亞於那一日綠野之戰。此次與李均的第一戰與最後一戰,都以自己大敗告終,甚至於連都城金倫也落入李均之中,自己常以為陸翔死後天下再無對手,卻被李均玩鬧於股掌之間……想得這裏,他忍不住哇地一下,吐出一口鮮血,栽倒在泥水之中。
“大帥!”身旁將士慌忙來扶,正這時,四周響起了催魂奪魄的號角,雨都似乎為和平軍的陣勢所懾而不再落下,如林的兵刃閃出的寒光燦若群星,威嚴的軍陣緩緩逼了過來,和平軍將士臉上都是肅穆與振奮的神色。
又疲又慌的嵐軍毫無鬥志,伍威昏迷已生死不知,他們更無人指揮。幾乎是漫無方向地,他們向四周逃走,但和平軍的刀叢與槍林卻讓他們無從躲避。
李均看着這屠殺,臉上掠過冷冷的笑意,他知道自己此次徹底將伍威打倒了,自此以後,伍威若能與自己再次對戰,必定會畏首畏尾放不開手腳來。昨夜裏他令自萬軍中選出的敢死勇士潛入敵軍中,以口中竹哨發出的聲音來區分敵我,待得偷襲了幾次得手后他們便伏在地上裝死,乘機偷襲周圍的敵軍。這一策果然有效,便是伍威也無法控制己軍了。同時李均又遣人去襲擊伍威前一軍,將之誘了過來。一開始伍威營外的殺聲,根本就是李均找了百餘個大嗓門大喊一氣就溜走。但趕來的前軍以為裏面是和平軍,而裏面殺紅眼了的伍威軍則以為外邊是和平軍,雙方又混戰在一起,讓李均的計謀終於完成。
“伍威已經到極限了。”李均眼見自己的部隊追亡逐北,卻提不起加入戰局的興趣來,他撥回馬頭,不再看向戰場。自己有多久不曾親自在戰陣之上廝殺了?一開始每每見了武藝高強的敵將,總有與之一較高下的衝動,如今則極少有這種衝動了,難道說自己真的已經不願再戰了么?
“稟統領,加急軍情!”
他正沉思間,有快使奔來,將一封油紙包的書信呈上來。旁邊有將士過來撐起雨傘,李均見了那信,臉上禁不住
魏展湊過頭去一看,也變色咂舌,憤憤不已。原來這信是方鳳儀傳來的,他們雖攻入金倫,殺了嵐國國王,卻不料柳光似乎早料到李均會有此招,悄悄將原呈於蘇陳兩國邊境的大軍北移,乘機也攻入嵐國。失去君王,主力又在蘇國與和平軍纏戰的嵐國殘餘勢力根本無法抵擋,柳光已長驅直入,若不是他不急於與和平軍決勝負,而是忙於搶佔城池人口,只怕已打到金倫城下了。方鳳儀信中還言他擅作主張,已從金倫退回穹廬草原,請李均定奪。
“鳳儀退得好,若不退,只怕會全軍沒於柳光之手。”石全點頭道,惟有他見了這等消息卻仍不動聲色。李均正欲答話,戰陣中忽然一將趕來道:“統領,伍威逃了!”
“且放他走吧,留着他回去與柳光決生死。”李均嘆了口氣,自己算計許久,才有這龍飛之策,卻被柳光輕易奪了一半勝果。伍威決非柳光對手,他回去之後也只能給柳光造些麻煩而已,但若是在此將之全滅,既讓柳光省了事,又讓和平軍損了將士。不若放他回去,自己緊隨其後進入嵐國,反正嵐國重心在西部,伍威回國之後的頭等大事,定是回金倫以求奪回被柳光佔去的疆土。
風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李均望着眼前浸泡着血水的大地,長長嘆了口氣。和平軍,和平軍,自己為這支部隊取這個名字,只盼能有一日為神洲帶來太平,可這大地卻因此飽飲這許多鮮血,而且將繼續飲下去。十年征戰,十年血火,換來的都不過是第一步而已。
“統領……鳳先生來信了。”
似乎是趕在一起了,鳳九天的信件也同時自余州傳來。李均捏住那信件,想要撕開,又輕輕放下,鳳九天說的是什麼,他心中大致有數,事實上這兩三個月來,鳳九天幾乎隔上些時日便會來一封信,這封信里說得依舊不過是勸己自立罷了。自己要稱王么?要繼承這**的國君之位么?要讓自己的子孫後代中,無論有無功績有無能德者,永遠在這個孤家寡人的寂寞位子上擔憂么?要讓數百年後的某一天,某個人將自己的紫色龍旗踏在泥地里發出不屑的哼聲么?雖然那日裏他贈鍾彪“破臣侯”之名,但如今卻又有些遲疑起來。
“統領,還是看看吧,我看署名之上,還有蘇白的名字。”
石全也猜知這信中的大致內容,他出言相勸道。李均終於撕開了信,信中寫道:
“愚屬鳳九天、蘇白頓首:統領回信已見,統領之意已明。上古者先民生食菜蔬,茹毛飲血,有聖人出,鑽木為火,自此百姓乃熟食矣;中古者先民夏則卧於林蔭之中,冬則蜷於洞穴之內,蟲食獸吞,無以自保,有聖人出,折木為巢,自此百姓乃安居矣;近古之時百姓寒暑相侵,多所夭折,有聖人出,遍嘗萬草,治之為葯,自此百姓乃長壽矣。此三聖者,皆心憂萬民,故萬民稱之為皇。百姓熟食、安居、長壽,乃有國家,國家初立,有五獸為害四方,有賢者出,教民弓矢,自此民不畏獸;其後五十年,天降雷火,草木枯焦,百獸絕跡,有賢者出,教民舟輯,自此民可漁矣;后又五十年,河澤干竭,魚蝦遁形,有賢者出,教民耕稼,自此民無憂於食矣;再后五十年,人口漸多,紛爭便起,有賢者出,象形為字,教化萬民,自此禮樂道德乃生矣;后又五十年,天地崩塌,洪水滔天,有賢者出,掘溝為河,開窪為湖,自此民樂無疆矣。此五賢者,皆有功於民,救民水火,故民立之為帝。統領既無意稱王,可稱皇帝,上可追思先世聖賢勛績,下可啟後代子孫功業,統領亦可以此自勉。皇帝乃有功於民者民立之,故皇帝傳襲無論嫡庶長幼,可由萬民於統領後世子孫中有德有功者擇而立之。如今前蘇亡國,柳寧歸我,伍威鼠賊,料不難制,大事已定,若不賞則不明,不賜則不智。不明不智將士離心,我恐土崩瓦解便在明朝矣。敬請統領**及萬民蒼生福祉,登此勞碌之位,如此則天下和平,指日可待矣。若是統領欲棄百姓而不就皇帝之位,九天與白則請辭矣。”
李均苦笑了笑,不再看下去,自己辭不稱王,鳳九天與蘇白便引經據典,做出這個“皇帝”的稱呼,雖然換了個名字,只怕是換湯不換藥。但他二人提出帝位傳承不以嫡庶長幼,但以賢愚功過,這倒是一好策。不過,如今自己或者尚可任此策,他日自己年老之後,是否仍能從之?到自己死去之後,後世子孫中,是否會有為奪這皇帝之位而骨肉相殘者?
一切都先走一步算得一步了。如果再拒絕鳳九天等,他們只怕真的會辭官遠去。日後的煩惱,且待日後去解決,便是眼前,還有伍威的殘餘,還有那極善奪食的柳光,還有那虎踞淮國的凌琦,自己的征戰,還僅僅是開始。要打敗柳光與凌琦,僅靠戰場上的對決顯然是無望的了,這二人心思智慮,都為自己勁敵,要勝他們,不僅要自己在戰場上不弱於他們,更要自己的國家不弱於他們的國家。即便是打敗了他們,征服了他們的土地,自己還有一個強敵,自己的權勢,若是不能打敗這權勢的誘惑,總有一日自己與李構、吳恕不會有兩樣。未來,還長着呢。
李均緩緩將信遞給魏展,道:“我應允了,這就回柳寧,就這‘皇帝’之位。”
身邊諸將雖然尚不明白這皇帝是何意,但都明白李均已允諾自立,禁不住興奮得對望起來。便是魏展與石全,也忍不住相互擊掌。
“萬歲!”
不知是何人當先喊了起來,戰勝的和平軍將士,他們雖不知李均已決定了一件改變神洲未來的大事,但也都跟着歡呼起來,他們的歡呼,是送給這場勝利的,是送給戰場上陣亡的將士與生存的勇士的,是送給那永無止盡的未來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