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3)

第94章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3)

城內發生騷亂,郡守聞聽皇帝博浪沙遇伏,已驚惶自責不堪,負荊於御帳前請罪,舉郡皆出,以博浪沙郊野為始點,四圍搜尋。

因是博浪沙這邊的親軍反倒散了去。隨扈都移入郡中,與郡守共商謀划。

皇帝卻仍按兵不動。

但他們這邊的情況要比前幾日好許多。羽林衛統領與他們會合后,有幾名漏網的蝦兵也誤打誤撞找了來。

對陳阿嬌來說總是好事——

終於有人做飯了。

羽林衛大老粗做出來的飯未必能吃,但至少……誠如皇帝所言,再難吃也比……陳姑娘做的能入口。

她不知皇帝在打什麼主意,人基本來齊全了,雖不多,但都是忠心耿耿、訓練有素的親軍羽林衛,護衛皇帝是天責,有羽林衛保全,他們便能離開這個偏僻的小地方,順利回城內與郡守會合。

再行籌算回宮亦是方便。

但皇帝卻遲遲不下令。

她出神望窗外時,劉徹也會來逗她:“嬌嬌,你在看什麼?”她便回答:“看倒也無甚好看,我想的倒是頗多……”

“說來聽聽。”皇帝說著。

“陛下為何不去郡內?我們應該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刺客曾埋伏在博浪沙,豈非說明,他們興許掌握了咱們的一舉一動……”她停了下來:“這樣……陛下也不怕?”

“接著說……”皇帝像是逗孩子似的。那神情,顯然是沒把陳阿嬌的話放在心上。但他的笑卻十足的溫柔。

“沒接着了,就是擔心陛下的安全。”

“嬌嬌,傻嬌嬌,”他湊近,將嘴貼了她耳邊,低聲,“我們現在若動,才是真危險,這般刺客來路不明,他們身在暗處,我們卻在明,我們一旦動了,他們那邊很快就會連着反應!你說是按兵不動好,還是跑出去送死好?”

“我才不信!”略含嬌嗔的語氣,讓皇帝很是受用。這些年來,她已很少會用這種語氣與他說話。

“朕不騙你,”他笑着解釋,“博浪沙出事之後,朕就暗自分析過了,這般刺客頗有能耐,跟點一絲不差,朕猜着,許是有人漏了朕的行程給他們……”

陳阿嬌大訝:“陛下是說……朝中或有人與刺客暗中勾結?”

他點點頭,仍是從容不迫。

“這般說來……還真是危險!”她咋舌:“誰吞了雄心豹子膽,膽敢這樣子?!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朝中真若出了這麼個渣滓……那當真是生生毀了陛下的信任、對不住大漢的恩典!”她極憤慨,畢竟身上淌着一半劉氏的血脈,撞着大事時,那份兒心情,與皇帝是同一的。

那時她還不知道皇帝心裏拐着什麼小九九,只覺他是當真認同自己的,後來再回過來想,皇帝當時看她的模樣,像看着一隻逗樂的鸚鵡吧?

這姑娘,怪實誠的。

皇帝按兵不動的原因,有二。這其中至關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因為她。

嬌嬌傻丫頭……

若朕說,山中陋屋這幾日獨處,是朕一生中最快樂、輕鬆的時光,朕不願失去,便只能儘可能地延長……你信么?

那當真是皇帝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對陳阿嬌而言,亦是如此。正因如此,她才會被山光自由所吸引,貼近了山裏的氣息不過短短几日,她便起了瘋狂的執念。

從前想都不敢想過的念頭。

此處是偏僻的陋屋,她與劉徹對外稱夫妻,山民很少經過,亦不會被識破,偶爾遇着幾個村民,待他們也很友好,並未起疑。起灶做飯尚生疏時,他們都是搬了屋裏稍稍值錢的東西,去莊子裏蹭吃蹭喝。

就過着這樣平凡的日子,像極山野樵夫……小夫妻。

也正因着這平凡,才給她創造了時機。

……從此處逃跑,總比在守衛森嚴的皇宮要容易的多。

打定主意之後,連着一整晚都像是做賊似的,心虛到了極點。藏掖撒謊,她雖也會,但絕不是擅長的。畢竟陳阿嬌人生前二十餘年來,她從不曾需要“撒謊藏掖”違背自己心性,來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她自幼養尊處優,憑一句話,便有一大摞人排着隊捧獻來討好她。

三日之後,終於被她尋見了一個機會。

這一日,還與往常一樣,在幾名羽林衛的照管下,天將將薄暮,他們便能吃上熱食。這能打能摔的親軍在身邊兒,還真頂管用,打野味摸溜魚甚麼的,樣樣能上手,再怎麼摸騰燒糊了的魚,也總有那麼一兩塊是能吃的。

劉徹出宮這許久,金貴的嘴兒倒是愈來愈不挑剔了,他顯然對桌上吃食是滿意的,因笑着挑箸向陳阿嬌:“嬌嬌,你多吃點兒!吃胖點,沒的回宮人說朕苛待了你!”

那一刻,她是微有猶豫的,——興許,她不該走?

飯桌上的劉徹,太溫柔,完全沒有君王的架子,她真覺他們是平凡小夫妻,甚而……他是砍柴打樵的粗夫,吃飽了飯歇夠了,便要去山裏打樵啦。

而她是賢惠的妻。將他們的陋屋拾掇的乾乾淨淨,閑來綉綉牡丹,做做女紅,傍晚時分生起炊煙,等着她那日出而作的丈夫歸來。

這一切都很美好。

在某一瞬,她甚至覺得,長安城裏城外的百姓,都是過着這樣平淡卻幸福的生活。偏她不是的。

她極是羨慕。

而劉徹,為唯唯只有這一刻,給了她這般的感覺。

中宵,夜極靜。

她知這一晚是機會,劉徹在白天時就將他們身邊那幾個羽林衛全派了出去,具體奉命去做何事,她並不知道,也並不想多過問。

今晚陋屋中,只剩了她與劉徹,她若走,只須繞開劉徹一人,小心些,便能脫身。從此再也不必回皇宮,不必見那些腌臢事!

她想起了那一年她放生過的赤羽雀子,小生靈從她的手裏脫走而飛,撲棱着翅膀頭也不回……那時她是高興的,仰脖一直一直望着赤羽雀飛去的方向,直到那點子艷紅在瞳仁深處散開、倏遠,然後,再也看不見……

如今終於等來了這一天,她就似那隻赤羽雀,依循了自由的軌跡,終於也能昂揚地撲進漫天光亮里……

陳阿嬌躡手躡腳地爬起來,她此刻是極緊張的,生怕稍不留神,便驚動了皇帝。扯動被角也是極輕的動作,劉徹那邊卻仍是被牽扯了一下,攥着被子不肯放。陳阿嬌坐那兒逼着自己鎮靜了好一會兒……

她這時才湊着月光細看劉徹。

他仍是俊美,即便穿粗布衣,落難於偏隅,那股子帝王氣質卻是掩也掩不住。豐唇朗目,好漂亮的俏生……

她此刻也不顧了,便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指尖順着他的眉骨慢慢地圈下,便是這麼蜻蜓點水的一個動作,他的溫度便彷彿在指尖足蹈,輕輕地環繞着,許久許久,還能感覺到指尖尚有餘溫。

徹兒啊徹兒……

這張臉上,藏着大漢江山未來百餘年的運勢!他這樣年輕,睡着的時候,看起來這樣的單薄,但他卻主宰了大漢的國祚,列國四海,皆是他腳下的土壤!

她終於緩緩地縮回了手。

輕噎了聲,然後,低聲道:“徹兒,祝福你,祝我大漢國運昌隆!”

到底是高祖皇帝的子孫。他們血脈相牽,身體裏淌着同樣的血。

她祝願列國四海皆臣服於陛下,願海晏河清,江山永泰,願高祖皇帝的基業在陛下手中光耀天下,願……他是人上人,是君中之君,做個察納雅言、開疆拓土的明君!

便落了淚。

這一去,與君長訣。

他睡的很沉。

她尚有些不舍。此刻又不敢點蠟燭,只能就着漏進來的月光,極快地將裏衣穿好,再將外衣披上,小心翼翼地將繁複的紐子一一紐上……

轉身時,差點踢翻腳邊矮案。唬了她好大一跳,輕輕地順了口氣,稍緩過來時,才敢探察皇帝究竟有無被她吵醒……

她躡手躡腳又回到床邊,見皇帝睡的極沉,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因探手小心翼翼為皇帝掖好被角,縮回時,卻被皇帝一把捉住!

她大驚!

皇帝嘴裏喃喃:“嬌嬌……不要走……嬌嬌……”

皇帝翻了個身。

原是說夢話呢!害她出了一身虛汗!

既是說夢話了,那必是睡的極沉,一時半會兒醒不來。這麼想着,陳阿嬌膽子反倒大了,也不急着走,索性坐床沿,輕輕地哼起歌兒來。

原該是渾厚蒼涼的濁音,卻被她哼的似搖籃曲兒: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歸故鄉!

她抹了抹眼淚,這會兒便不再猶豫了,起身便走。再不看劉徹一眼。

這是她唯一的機會,最後的機會。

她哼唱的是高祖皇帝當年過沛縣時所作的《大風歌》,不知怎地,哼兩句,便濕了眼眶。她哼不出高祖皇帝“威加海內”的氣勢,卻溫婉柔順,舌尖還擦着那股子軟膩的味道,是另一種別一的風情……

淡淡的,夾着鄉愁……

濃濃的,離愁別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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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秋 落花逐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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