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聽了金家嫂子的話,吳氏抬頭,細打量了下濟蘭。只見她素色簡約的旗裝下,身姿修長勻稱,風姿卓韻,知她是個旗人。
面上雖不施粉黛,而顏色卻如朝霞映雪。嘴角雖掛着溫婉的淡笑,眉宇間卻遮不住那抹大家有的孤傲和率真的凌厲。沉穩又不失個性。
儘管此刻她沉默不語,身上隱現出的那股子班姬續史之姿,謝庭詠雪之態。無不證明,眼前這個女子,絕不是那市井間的銅臭商人,而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我只是想,見見韓東家。”吳氏望上濟蘭,聲色誠懇的重述一遍自己的請求,表明自己沒有任何惡意。
聽她如此堅持,濟蘭抿嘴一笑。耐着性子謙和的道“我們鹿祈又不是什麼難得的人物,見見又有什麼呢。”
說著給富察米遞了個眼神,富察米心領神會退了出去“只是昨個兒事出突然,守了一宿未得休息,我出來時她才用了早膳,這會兒怕是歇下了。待她醒了,就請她過來與你相見。”
二人又聊了會,濟蘭了解了,吳氏的情況的確如金家嫂子所說,娘家婆家都沒什麼人了。聽說她父親昔日是個販酒巨賈,到草原販酒逢了戰亂,途中遭遇了不測。
家就此敗了,夥計們也都散了,她遇見了願意為她父親收殮葺墳的巴音,最後幾經輾轉,嫁給了巴音。
“聽聞韓東家與夫人不久前剛剛新婚,為了我們家的喪事,勞煩各位披麻戴孝,我着實過意不去。”聊了會後,熟悉了些,彼此都放下了戒備,吳氏坦言道。
見濟蘭要出言安慰,吳氏搖搖頭,道“生死有命,早在我父親遭遇不幸時,我就看淡了。”說著嘆了口氣“姜女孟氏把長城哭倒了,得到的不過是白骨一堆。人死不能復生,活着的人還得活着。”
“夫人,玖爺到了。”吳氏說完后,濟蘭正打心內感嘆此女的豁達時,門外傳來傳報聲。於是,眾人起身相迎。
門帘一掀,一個身量不算高大的年輕人帶着身涼氣兒進了來,因着外面不知何時飄起了青雪。此人進門后,先是撣了撣身上的褂子,跺了跺腳。這才摘了帽子,抬頭望向眾人。
“下雪了?”濟蘭端了熱茶上前給她,回身看了看吳氏對佟玖道“這便是巴音家的弟妹,吳氏。”之後扯着佟玖走到吳氏近前“這就是巴音的東家。”
佟玖看着吳氏,放下手上的熱茶,緩緩的道“昨日喝了你釀的酒。入口綿柔、落口甘甜、飲后余香回味悠長。與那些個草原上干烈刺喉的燒酒比,可謂匠心獨具,香醉人心。問盡天下千萬水,唯有此釀傾吾心。”
“咳咳——。”濟蘭清了清嗓子,提醒着某人的失態。
吳氏被佟玖一進來就毫不遮掩的一通盛讚,說得神情間略有些稍縱即逝的恍然。
幾人紛紛落座,濟蘭眼瞅着默默喝茶的佟玖,對吳氏道“她啊前些時日酒後碰了頭,一直在喝中藥調理,本是戒了酒的。可昨個兒,一眼沒看住,偷喝了些。晚上寫字時,手就開始打起了擺子。”
“咳咳——。”這次換佟玖清嗓子,提醒着某人少說些自己的窘事。
吳氏理解的點點頭,看着遠處坐着的佟玖,也喝了口茶。
比起巴音和其他男人身上那種司空見慣的粗獷,這人顯然還沒脫去男孩兒的氣質。面相上,長得稜角十分精緻,一雙笑眼很討喜,讓人心生親近。舉手投足不張揚、不虛華,高貴淳樸,一派清幽。
“貴府上的情況,金管家都對我說了。知你沒什麼依靠,往後孤身一人過活,人單影只難免舉步維艱。”佟玖言歸正傳的對吳氏道“不知以後作何打算,我們也好略盡些薄力。”
見吳氏遲遲未開腔。
佟玖一團和氣的道“當然了,我們柜上會拿出筆錢,作為撫恤。”
“多少錢也換不來我丈夫的命。”吳氏沉聲道。
“那是自然,只是事已至此,你還是要節哀,多做些長遠打算為上。”佟玖喝了口茶,看了看濟蘭,緩聲道“倒也不急。”
“我不要什麼撫恤的銀兩,我丈夫的命是無價的。”吳氏咬着唇,抑着心內的悲戚,如實的道“我想開個酒坊。”說完多少有些局促。
“可以,只要你有這方面的意願,我們願意幫你達成。”佟玖果斷痛快的應着,又是歪過頭看了看濟蘭,徵求道“你說呢,夫人?”
濟蘭笑了笑,識大體的應和道“都聽夫君的。”
“那就這麼說定了。”佟玖對吳氏承諾的道“待到巴音兄弟喪事過了,我們再具體着手籌辦酒坊的事兒,到時我們韓家定當不遺餘力的鼎力相助,你放心。”
於是,這些事情談妥后,濟蘭和佟玖一同出了達正昌回養正堂。
看着灰濛濛的天空中落着大片大片的雪花,路上已經蒙上了一小層的積雪,走在上面發出“咯吱”的聲響,把本就荒涼的塞國塞外襯得更加蕭索。
“她釀的酒,真的那麼天上有地下無的好喝么?”濟蘭呵着發白的涼氣“你想都不想,一口就應承下來開酒坊。”
佟玖肯定的點點頭“她的酒味道當真是不俗,你喝過就知道了。況且,開個酒坊,能用得了多少銀兩?我們有的是釀酒的高粱,給她拿去用就是了。”
“呵——。”濟蘭冷笑,斜眼瞥了下佟玖,道“韓東家現在頗有些一擲千金的氣度了,不再是那個被債主堵在府門口——。”
濟蘭話還沒說完,佟玖便停了前行的腳步,駐足看着她,眼中劃過一絲嗔意。
濟蘭攤攤手,點頭道“我只是想說,你還挺會招惹寡婦的。”
“你什麼意思?”佟玖的臉徹底冷了下來,她不喜歡濟蘭這樣陰陽怪氣含沙射影的說話態度。
“沒什麼意思。”濟蘭一把拽過她,繼續朝養正堂走着“你也說了,有的事,做一次就夠了。”
“那就要看你了。”良久,佟玖悶着頭,嘟囔了句。
濟蘭好笑的停了下,扯過佟玖問“你說什麼?”
“沒說什麼!”佟玖瞪了瞪眼,堅決不說第二遍。
“哎呀,還敢學本姑奶奶說話了。”濟蘭揚了揚袖子,露出胳膊,抄着手恣意的站在那,回瞪着佟玖。
“快走罷,冷死了。”佟玖打岔的幫濟蘭把袖子放下,好言相勸的攜着她,一同進了養正堂的府門“人家男人都死了,這要求也不甚過分。”
“行吧,這件事既然說過聽你的了,全由着你。”濟蘭表示不再討論這個話題,道“開始下雪了,這邊儘快處理好后,我們是時候該回京城了。”
“濟蘭。”佟玖跟濟蘭到了正廳,一起寬着身上的累贅大衣和斗篷“如果哪天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不會掉眼淚。”
“當然不會。”濟蘭不假思索的答到。
佟玖撇嘴點着頭,佯裝憂傷的撫着心口道“一猜就是。”
“你那麼年輕,要死也是我先死。”濟蘭看了眼她皺巴的臉,打趣的道“來,先哭個給我瞧瞧,免得到時看不到了。”
“小姐,探花老爺來信了。”富察米從外面高興的跑了進來,將信遞到濟蘭手上。
濟蘭接過信撫着信封深情的會心一笑,之後抬頭問佟玖“還有別的事么?”
佟玖搖搖頭,目視着濟蘭笑得歡欣雀躍的進了內室,她還從沒見濟蘭笑得這麼閨眷小女人氣過。略坐了坐,反倒覺得自己無趣,悻悻的起身,朝前面鋪子去了。
“姑爺,去鋪上啊?”富察沁從院子外進來,迎面碰到佟玖。
“沁姐兒——。”佟玖笑笑跟她打着招呼,相互過了禮,佟玖略帶遲疑的低聲道“沁姐姐,問你件事。那個探花老爺,是誰?”
聽她這麼問,富察沁先是微怔了下,面上浮過一絲尷尬,如實的道“是陳景逸陳大人。”
“陳景逸——。”佟玖心裏過了過這個名字,並不認識,又問道“是做什麼的,跟你們小姐很熟識罷?”
“陳大人現在官拜督察院左副都御史,與我們小姐自幼便熟識了。”富察沁眼觀鼻的問一句答一句。
佟玖點點頭,不願再多問,嘆了口氣撩袍子邁過門檻,出去了。左副都御史那是正三品的風憲官,她心裏隱隱的升出一絲不好的預感,看着院子內滿地的白雪皚皚,心裏灰濛濛的。
富察沁才回來了屋子,濟蘭剛看過信,心情大好的問道“還差什麼沒備好么?我打算后個兒起身回京了。”
“主子,方才姑爺向奴婢打探陳大人的事了,奴婢只是回大人與您是自幼熟識,姑爺就沉了臉,奴婢看着姑爺是走心了。陳大人的事,您要不要早些跟姑爺講明了?”富察沁憂慮的到。
“哦?”濟蘭輕笑,道“小孩子就是愛翻臉,我同她一開始本就說的清楚,成親是為了還我自由身,我們只做名義上的夫妻。況且,依她的情況,我同她,還能有什麼?”
富察沁想到佟玖方才出去時,鬱鬱寡歡的樣子,道“您拿着他當姐弟,可他對您——。”
濟蘭俯在富察沁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后,道“這下你明白了罷?”
“未曾想她竟是——。”富察沁心內複雜的驚嘆道“平日裏看你們,我還當是真的。既然如此,那您與陳大人的長遠打算卻也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