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性本賤
鍾師傅作為鑄劍司第一人,理所應當的霸佔了整個南苑。不同類型和用途的煉爐,工具,以及各種各樣的材料,將原本寬闊的南苑也擠得狹小.逼仄起來。
但在西南一角,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踏入,草木的清香便撲面而來,入目可見的是各色的奇花異草,鋪滿了地面和花架,聽着潺潺流水,如同墜入了一個迤邐的夢境。據鍾師傅的說法,累了就來這裏歇息。因為只有保持身心愉悅,感悟天地,才能鍛造出最好的武器!
冷凝深以為然。
自從來到了南苑,她就如魚得水,一掃之前的陰鬱不快,重新意氣風發起來。這裏看一眼,那邊摸一摸,抱着兵器圖譜捨不得鬆手,笑意連連。
鍾師傅有些得意,他這裏的東西都是最好最齊全的!也不怪這小子露出那種土鱉神情了。不過鍾師傅覺得自己應該矜持淡定一點,才更加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
鍾師傅咳了一聲,抽出了她手中的圖譜,扔到一邊去:“這十種武器樣式記住了嗎?”
“記得差不多了。”冷凝點了點頭,有些疑惑:“為什麼不按照圖譜鍛造呢?那樣會快很多。”
“我要的不是速度!”鍾師傅板起了臉,嚴厲訓斥道:“如果你鍛造的武器空有外形,而沒有該有的力量,就不配當我的弟子!”
“老人家,你別這麼凶啊!很嚇人的!”冷凝拍了拍心口,卻不怕他:“你的意思只是要我專註武器本身而非其他,為什麼非要藉機訓斥我一頓呢,好好說話嘛!”
他什麼時候遇到過這麼嬉皮笑臉沒個正經的弟子啊!
鍾師傅差點沒吹鬍子瞪眼:“小子!等通過了這個試煉,你才能真正成為我的弟子,擁有跟我辯駁的資格!否則,你就算賴在南苑不走,也只能滾去提水添炭!”
冷凝神色一斂,不再廢話了:“那我現在就開始,材料我都可以用吧?”
“龍紋鋼和千年玄鐵不行,給你是浪費,其他的隨便!”
冷凝動作利落地選材,入爐,錘鍊,淬火,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鍛造的過程是極需要耐心的,因為這看似簡單的幾個步驟,會重複上千遍萬遍。也必須要心如止水,心細如髮。因為只要一絲火候把握不好,或者淬火的溫度不對,便與極品武器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了。
冷凝一直都是嚴格要求自己的。
每當拿起鐵鎚,她便像換了一個人一般,平日裏的不正經和隨便全都收了起來,凝神靜息的模樣,就彷彿一把出了鞘的利劍,拋去了所有雜念,冰冷而執拗認真。
鍾師傅捋了捋鬍鬚,神色間浮現出一些欣慰。
他本來不想收徒的,太麻煩,而且好苗子太少了。那天收下這小子也是一時衝動,回來他就後悔了。但是現在……他覺得也許還不錯。
鍾師傅看了會兒,默默離開了。
“鏘!”
“鏘!鏘!”
不斷的捶打敲擊,冷凝全身心都沉浸其中。許久許久,她再一次將初具形態的武器放入火爐中,抹了一把汗,靠在椅子上稍作歇息。
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鑄劍司接觸越來多的武器,鍛造的次數越來越多時,她心裏卻浮出一些不該有的疑雲。
心中有個聲音不斷告訴她,這是錯誤的,她的鍛造方法完全錯誤!
但她沒錯啊,鑄劍司所有人都跟她一樣,而她還是其中的佼佼者。她不斷地否定那個聲音,堅定自己,那個質疑的聲音卻越來越大。連帶她心裏也浮躁了起來。
冷凝深吸了一口氣,將浮躁壓抑倒心底。估摸着時間,從火爐中取出武器,繼續錘鍊了起來。
她心無旁騖,一旁的某人卻鬱悶了起來。
江賀斜斜倚靠在牆壁上,幽幽嘆了一聲。
他來到鍛造房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見她鍛造認真,就沒有出聲打擾。還好她很快就坐下來歇息,於是他好整以暇地等她發現自己,沒想到她又神遊起來,完全忽略了周遭。他剛要拉下臉咳嗽下以示存在,誰知……她又起身繼續了。
江賀覺得自己是自討苦吃。以他的身份,想要跟她說句話,用得着等嗎?他善良體貼,卻沒嘗到甜頭,所以很難繼續體貼下去。
於是,他冷哼了一聲。
“你敢無視朝廷命官!大罪!”
冷凝一愣,抬起眼帘掃了他一眼,俄頃,她又繼續低頭錘鍊了起來。
江賀負着手,繞着她走了一圈,慢悠悠道:“本官身為工部侍郎,前來視察各處鍛造情況,你膽敢怠慢,是不想在這裏呆了嗎?”
冷凝本來就對他有氣,見他不依不饒地來招惹,猛地將鐵鎚扔進工具箱裏,發出“哐”的一聲。
“我要走你就派人攔,現在我留下來你又威脅讓我走,你究竟想怎麼樣?找茬?”
被這樣指責質問,江賀臉色不變,依然笑眯眯的:“怎麼會呢?我來只是想看看你而已。賀小江,連名字都跟本官相差無幾,這會兒還想撇清關係?”
“滾!”
冷凝送了他一個字。
“喲!這麼凶!”江賀瞪大了眼睛,默了會兒,啪的甩開摺扇搖了搖,直笑:“還真沒撇清關係,這下本官確定了。”
真是人性本賤!
冷凝黑着臉指了指門口,懶得繼續理會他。
江賀百毒不侵,見此也沒什麼反應。他轉身打量周圍,看武器,看煉爐,看房頂,就是不看她。視察……看模樣還真像那麼回事。
寂靜。
良久。一個聲音打破了這種詭異的寂靜。
侍者小東帶着幾個官員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說道“各位大人,這裏就是最後一間鍛造房了,現在是鍾師傅的弟子在用。這裏還有些剛完成的武器……小心割到,這很鋒利……”
“嗯!不錯不錯。”
“不愧是鍾師傅!”
幾個官員們一邊點頭一邊擦汗。
官員們也瞧見了一旁的江賀,心裏也挺憋屈的。這裏太熱了,他們一點也不想來啊!這小江大人逼着他們來巡察,自己卻溜到一邊,太不厚道了!
咦,那小子不是犯了他的忌諱嗎?怎麼小江大人還笑眯眯的跟他說話?不過連想到江賀的惡劣名聲,官員們又釋然了,立刻眼觀鼻鼻觀心地巡查去了。就讓小江大人找他的麻煩吧!只要不折騰他們就可以了!
那邊的江賀掃了眾人一眼,淡淡收回了目光,湊到冷凝身邊低笑道:“現在不叫我滾了?你再吼一句試試啊。”
冷凝半斂着眼瞼,充耳不聞,有條不紊地錘鍊。
“真搞不懂,你為什麼會喜歡這種粗活。”江賀一邊搖扇,嘖嘖嘆道:“女戒有云:身為女子,行莫回頭,語莫掀唇……要是你肯老老實實呆在家裏,撫撫琴,綉繡花什麼的,也不會到現在都沒嫁出去了。”
“管你什麼事?”冷凝反唇相譏,聲音從齒縫中擠出來,壓得很低很低。
江賀掃了一眼遠處巡查的官員們,啼笑皆非:“好啊,終於肯吭聲了。只有在有別人的時候,你才肯好好說話是嗎?”
冷凝不負他望,又說了句話:“趕緊滾!”
“別啊,好歹我們也私定過終身啊!別這麼無情好不好?”江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還曖昧地擠了擠眼睛:“我對你不好嗎?如果不是我略施小計,姓鐘的老頭能收你為徒?你被通緝,我還特意派了個修仙者暗中保護你。”
滋!
滾燙的武器浸入水中,熱氣蒸騰,裊裊的白煙瞬間就朦朧了周遭。
冷凝的目光投過重重霧氣,落在江賀身上:“我只想把這塊燒紅的鐵扔你臉上!”
江賀毫不在意,挑起眉來看着她直笑,又開始背女戒了:“夫若發怒,不可聲嗔。退身相讓,忍氣低聲……我雖然還不是夫也差不多了,哎,我也不求太多,對我溫聲細語點就可以了。”
冷凝不接話茬兒,她深知不能按照江賀的思路走,那樣就算一整天他也滔滔不絕沒得完。
冷凝聳了聳肩:“你想怎樣就怎樣。等我師父來了,我自然就能離開,你再怎麼阻攔也沒用。”
江賀一怔,笑容漸漸隱沒了下來。
他看着她,目光鋒利起來。
這個紈絝子弟從來都是笑着的,不正經的,以至於大多人都不知道他不笑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子。今天冷凝有幸看到了,才驚覺他面無表情的模樣,冷得徹骨。
冷凝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別一口一個你師傅了,你師父要真的把你放在心上,你也用不着隱名埋姓,四處躲藏。”江賀看着冷凝欲言又止的樣子,連連冷笑:“不然,你告訴我他人在哪兒?你也不知道是不是?”
冷凝沉默了一會兒:“我跟我師父的事情不用你管。你把我放在心上又怎樣?還不是送了頂綠帽給我。”
江賀看了她一眼,張口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一個字都沒擠出來。
“果然沒良心!”他笑了笑,啪的合起摺扇,甩袖離開了。
冷凝看着他遠去的背影,稍稍鬆了一口氣后,眉頭又蹙了起來。
難道她真的錯了?
……
晚上,躺在床上,冷凝反覆地思考這個問題。
認識江賀也有三四年了,從未想過跟他會到今天這種境地。
閉上眼睛,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師父的模樣。那個喜歡穿白衣,冷冰冰的師傅曾經告訴她:“你要跟着我可以,你要學鑄劍也可以。但有兩點你必須做到,第一,不要叫我師父。第二,不要喜歡我。”
那時候,她還很呆,也很好忽悠。所以面對這詭異的兩個要求,她很乖地記在了心裏。
因為喜歡師父是不被允許的,所以她就去喜歡了個跟師父截然相反的人,也就是江賀。
她和江賀是一拍即合,然後兩人狼狽為奸起來,一起喝酒一起做壞事,沒心沒肺地開心着。她覺得江賀很不錯,於是潛意識裏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
誰知有一天,所有物要跟其他的姑娘定親了。
那一瞬間,冷凝覺得天都灰暗了。
她煩躁了整整一天,後來實在氣不過,還特意找了人去給江賀搗亂。也就是在那抑鬱的一天裏,她遇到了霍堯,破罐子破摔出賣了他,倒了大霉。然後在之後的日子裏,接二連三繼續倒霉……
她把這一切歸咎於江賀,見了他自然沒有好臉色。更何況,因為他的不檢點,她頭頂綠油油。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