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謝綾掙了掙沒能脫身,厲聲喝道:“放開!”
蘇修慢慢鬆開她的手,眼中含了絲玩味:“謝姑娘與在下是同舟之人,應當一條心才是,何苦如此生分?”
與他翻臉便是與溫兆熙翻臉,謝綾掂量得出輕重,卻也難免厭惡,抱臂笑道:“殿下以為,如何方能稱得上是一條心?”
蘇修被她問住,早就聽聞她是個伶牙俐齒的,今日倒是領教了。他不怒反笑,揚手掃過不遠處排隊的百姓,個個衣衫襤褸,腳步虛浮:“謝姑娘且看這群百姓,他們如今向你討一碗粥喝,從前卻有自己的耕地,自給自足。姑娘當真以為一點點小恩小惠,便可抵得過他們的苦厄么?”
“我不過是心情好了來施個粥,難道非得大濟天下不成?”謝綾被他激得無心再談,諷刺道,“世子殿下的仁義高潔,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她起步,與他擦肩而過,徒留下一道冷淡背影。
他說的對,她確實不是個善人,也確實做過這諸多的奸佞之事,如今再如何補償也補償不回來。所以她根本沒想過償還,也沒那個資格去想。從前她遵照師命,一直盡心儘力地想要做到最好,以求師父能夠滿意,從未想過這些代價。如今她只是,想知道自己若慈悲,該是什麼模樣。
當初她答應與蘇昱合作,其實也有這一份原因在內。如果可以,她也願意選擇不生殺孽的那一方,才會答應他的種種要求。只可惜積重難返,她終究還是要受到溫相的鉗制,如今還要被蘇修指責。
謝綾漸行漸遠,蘇修在她身後說的話漸漸地聽不清:“世上的路,本來就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每一條路走到最後都能成為人中龍鳳。怕的便是姑娘你走了一條,卻還妄想着改換一條。”
謝綾冷笑着沒有回頭。
她在難民營布施的這些天,益發覺得力不從心,才突然理解了幾分朝堂之上坐着的那個人。她僅僅是還自己欠下的債,便已經捉襟見肘,可他擔負的卻是天下生民。天下的債都要算到他的頭上,是什麼樣的滋味?
她心中憂悒,卻不知何故,回城時並未前往宜漱居,而是直奔城郊的白馬寺。
曲徑通幽,通往寺后的禪房。
謝綾臉上蒙了面紗,推門而入,雙手合十拜了一拜,才盤膝坐下。
靜修師太面相親藹,雖年過不惑,卻依舊面色白潤,眉目間依稀看得出年輕時的風韻,竟不像是佛道中人。
謝綾微是一愣,沒有想到白馬寺中竟還有這樣的僧尼。美人已遲暮,年輕時又是為何遁入空門。她心中有惑,但這好奇之心對師太難免有不敬的嫌疑,便又垂眸念了句佛語。
靜修靜坐於案后,目光平和,並未因她探究的眼神而有所不悅:“施主到貧尼這來,可是心有煩惱?”
謝綾猶豫着頷首:“約莫是所持甚微,所系甚繁。師太可有解?”
靜修緩緩道:“施主的煩惱,可是因人所起?”
謝綾面紗后的臉色又是一愕。她不願在這白馬寺中拋頭露面,其實便是存了隱藏自己身份的心思,即便對佛法不敬,也迫不得已。如今要她把心中所想都和盤托出,其實不免猶豫。
半晌,她點了點頭,才將近日所發生之事隱去姓名,講述於她。
靜修師太聽罷,藹然笑道:“施主心中生了執念,自己卻未察覺。”她將案上的茶杯傾倒,又立刻扶正,杯中的茶水已灑了一半,“施主說自己積重難返,不過是耽溺於這傾覆了的水。所謂覆水難收,以往功過自有因果報應,施主何不放下從前,惜取這杯中餘下的半杯水。”
謝綾點頭應是,心中卻陰雲難散。眼前滿滿皆是那張蒼白的臉,雙唇微微翕動,淡淡與她道:“不想了。”
即便再怎麼惜取現實,從前的她永遠揮之不去。
這個場景屢屢浮現在她眼前,讓她自己都時常生出困惑。明明不曾在意,為何每每想起這淡淡一聲,她的心頭總會湧起一絲異樣,隨着時日推移越來越深。
又像是忿然,又像是失落,又像是……不甘。
※※※
乾清宮。
碩親王蘇羨遠道而來,入宮覲見。
御書房中傳來蘇羨的聲音:“皇兄的病,可已大好了?”
蘇昱此時方能行走,臉色尚且不佳,對這個三弟卻是毫無保留:“如今已快好了。你入宮來,可去過慈寧宮?”
蘇羨訕訕應道:“尚未。聽聞皇兄抱恙,一早便趕過來了。”
當年先帝突然駕崩,蘇羨的生母惠妃弄權,以扶持蘇羨即位,最後功虧一簣。太後身為中宮之主,早對這個寵妃心有怨憤,在惠妃生前便處處與她母子二人針鋒相對,最後更以極刑將她處死。蘇羨雖在蘇昱的保全之下得以封去邊陲當個閑散王爺,卻也不免對太后這個嫡母心存芥蒂。相較之於太后,他倒是與蘇昱的生母嫻太妃更親,如今對太后不過是保持着表面上的敬意。
蘇昱不作勉強,二人心照不宣,又是一年未見,只交互講着身邊的軼事。
蘇羨心直口快,聽到他提起汝南王,接茬道:“咱們這位皇叔如今是能耐了,在北疆幾乎擁地為王。聽聞汝南王世子提前半月便入了長安城,一直與溫相一黨來往甚密,敢在天子腳下明目張胆地拉幫結派,也真虧皇兄你容得下他們。”
蘇昱聽他這樣拉家常一般聊起朝堂之事,不見憂慮之色,反倒笑道:“你如今竟也會關心朝堂上的俗務了。近來聽聞你在幽州建了不少道觀,號稱要修逍遙道,你可知民間如何傳言的么?”
“不過就是譏諷我胸無大志,一心尋覓成仙之道,無妨的。”他一向對朝堂之爭無甚野心,要不然此刻也沒命坐在這裏,修逍遙道是假,求逍遙是真。蘇羨擺擺手,“我若不混帳些,怎麼對得起那些盯着我的有心人?”
確實也是。都御使上疏中,常指摘汝南王的是非,甚少提及蘇羨。其實比起汝南王,蘇羨這個皇弟的身份更為敏感,又有惠妃的前科在前,能得今日的安逸日子,多虧了他如此行徑。
蘇羨笑着打趣自己,卻忽然嚴肅了下來:“臣弟今日入宮,可聽說了一個傳聞。”
蘇昱浮着杯中茶葉,唇畔含笑:“哦?什麼傳聞?”
蘇羨一派肅然,壓低聲音道:“太后千歲宴,她老人家也該活動活動了。聽聞她已把娘家的侄女接入了宮中,此間有什麼貓膩,皇兄你比我要清楚。”
他說得凝重,見蘇昱抿唇不語,眼神里卻又透出分促狹:“皇兄你中宮空缺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從前是因龍體欠康的緣故一直壓着此事,如今已然大好,非但溫相一黨虎視眈眈,太后恐怕也是想分一杯羹。等着吧,不久之後,勸你立后的摺子便如雪花鵝毛,飛上這御案了。”
蘇昱閉門不出兩日,後宮之中竟發生了這麼多事,倒是當真沒有料到太后如此心急。他面上淡然,只意味不明地笑道:“你的消息倒是靈通。”
蘇羨大笑,湊近了身子小聲道:“臣弟別的不說,消息來路卻比皇兄你寬上不少。傳聞太后那侄女也是個難得的美人,較之溫家的那位也是不遑多讓,又素有嫻靜大方的美名,皇兄就算不願順太后的心思,到時候千歲宴上光是收下這位美人,那也是穩賺不賠嘛。”
他近年來混帳着混帳着,假作真時真亦假,周身上下果真有了紈絝之氣,說起話來也越來越沒個正經。
蘇昱微蹙了眉,只飲茶,不應話。
蘇羨收了笑,上下打量了蘇昱這一臉鐵青神色,讓他不禁想起個要緊的事來,大驚:“皇兄你……不會還念着舊人吧?”
※※※
春深至濃。
謝綾依舊派人在城外的難民營中施粥,卻不再親自前往。俗務繁忙之中,倒常到白馬寺與靜修師太論禪。才知靜修師太也是個紅塵中人,育有一子,中年才削髮為尼,在白馬寺出家。師太年輕時精通琴藝,見到謝綾便如見知己,一來二去,二人竟成了忘年之交。
半月倏忽而過,一直到了春闈放榜的這一日。
狀元花落內閣首輔楊大人家的公子,探花亦出自世家大族,柳之奐寒門出身,取了榜眼,倒成了京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謝綾看那探花的姓名,覺得甚是眼熟,竟是那日在灞水之上同飲的徐天祺。那日便覺得他是驚才絕艷之人,只是苦於次子身份無從施展,果然成了三人之中成就最高者。
宜漱居中喜氣盎然。謝綾正要去柳之奐院中祝賀,推門而入,卻忽而呆在了門口。
房中柳之奐的身邊,另坐了一男子。天光透過窗,映出他熟悉的面容,讓她暗自心驚,訥訥地喚道:“……師父。”
作者有話要說:
綾妹治好了皇桑的病,治出事情來了……為什麼我好喜聞樂見,我對自己是個親媽這件事產生了懷疑怎麼破?
---------------我是作者菌歉意滿滿的分割線----------------
因為這章是個重要的過渡章節,沒有男女主的對手戲,於是不能蹂.躪皇桑的作者菌卡文嚴重,更得晚了些,實在是對不起大家。
本來想明天補償雙更的,但是明天要去醫院照顧媽媽,勉強只能日更……那就後天補吧,反正來日方長,作者菌欠下的三更菌,和每次遲到,都會給大家補更:)
作者菌咆哮:【信!我!啊!信不信!信不信?!】
最後感謝一下小天使~多謝檸檬妹子的地雷一枚,感到心裏暖暖噠!更新遲到更加愧疚了有木有……我去面壁反省,下不為例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