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將軍府

第二章 將軍府

永寧巷在長安城東,西臨皇城,北起朱雀街,一向是富貴人家置宅的地方。謝綾在長安城的住處便在永寧巷盡頭,名曰宜漱居。

馬車碾過永寧巷間飄落的玉蘭花瓣,薄冥時分的永寧巷靜謐安詳,唯有盡頭的宜漱居里傳來人聲。

管家鍾伯帶着婢女們候在門口多時,遠遠瞧見謝綾的馬車,便迎了上去。

謝綾被蘭心扶着下了車,向他點了點頭,便逕自向院子裏走去。長廊間兩個婢女端着衣裳行色匆匆進了卧房,裏頭已為她備好了沐浴用的熱湯。

許是昨夜一場虛驚,她後來睡得不好,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想漏了,苦思冥想,也不能得其究竟。如此一來,便格外渴望好好泡個熱水澡解乏。

謝綾把自己沉進浴桶里,手裏隨意捏着一片濕漉漉的花瓣,越想越不對勁:不應該啊。昨夜那伙人訓練有素,領頭的那個黑衣人更是武功卓群,連蘭心她們都未必能擋下。那一劍也確實是要她性命的。

可後來為什麼放過了她呢?

她摸着脖子上新結的痂,仔細推敲了一下。就算那一擊因他的一念之仁刺偏,當時的情形,他完全是有時間補上一劍的。明明想要她的命,卻立刻撤退……

指尖的花瓣突然落上了水面。

她動了動自己夾住花瓣的食指,卻感覺到一絲不該有的僵硬。是她多疑了么?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謝綾連忙起身擦乾了水,披上件衣裳,拿起梳妝枱上的一根簪子,往自己的食指上一戳。

指尖並不覺得有多痛,像是神經被麻痹了似的,只能模糊地感覺到有針刺入的觸感,被扎破的地方往外冒了血珠,竟隱約泛黑。

果不其然,她中毒了。

以她多年浸淫醫術,竟沒有察覺自己中了毒。依此毒的毒性,若是晚發現一步,恐怕自己在不知不覺間便會全身麻木,一聲不響地喪命。委實狠毒。

“蘭心。”

房門從外被推開,蘭心瞧見只披了一件衣裳的謝綾,連忙拿來擺在方凳上的乾淨衣裳給她披上:“小姐怎麼穿這麼少就站着?天氣涼,可別凍壞了。”

謝綾把手指伸給她看,沉聲道:“寫一封信給師父。說我中了毒,請他速速進京。”

蘭心吞吞吐吐應了聲“是”,詫異得說不出話:“這,怎麼會這樣?這天下還有小姐你解不了的毒?”這世上除了謝先生,醫術最好的便是眼前人。連小姐都解不了的毒,該有多厲害?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什麼時候帶你去苗疆遊歷一番,那裏的毒才叫厲害。”謝綾取了方帕子擦凈了手,沉吟道,“溫兆熙給我下毒,看來要的是錢,不是我的命。”

“我們和溫丞相合作也已經這麼多年了,這平白無故給人下毒,是個什麼道理?”蘭心聽說這毒是溫丞相下的,恨得齜牙咧嘴。

“毒當然不是白下的。”敢這麼跟她談條件,就算對方是相爺也要吃上一壺。謝綾解開衣裳躺去榻上,略一思索,問道:“溫兆熙的閨女是哪一日出嫁?”

蘭心一愣,這時候問這個作甚呢?她恭聲答了:“回小姐,是後天。”

謝綾淡淡一笑:“你去召集印風堂的弟兄們,明晚隨我去將軍府走一趟。”

她家主子常年面癱,若是難得一笑,准沒好事。蘭心低下頭應“遵命”,抬起頭時卻是一張苦瓜臉:“小姐,你可別衝動。溫丞相此舉雖然不夠義氣,但真要和他撕破臉皮,日子恐怕不好過啊。”

謝綾眼中笑意愈深:“我去問那老狐狸討解藥,難道還得用求的?當然是要先踩一踩他的氣焰,讓他知道誰好惹,誰不好惹。”

※※※

翌日夜裏,城南亮起一道火光,映着夜色,把漆黑的天幕染紅,“走水了,走水了!”的人聲在悄寂夜裏傳開。

附近的百姓紛紛上街去看,圍在一起議論是誰家着了這麼大的火。

一書生拿摺扇支在額前,眺望許久,似乎有些不信自己看出的結論:“瞧這方位,該是大將軍府?”

圍着的百姓大吃一驚,待他們也辨明了方向,才嘖嘖感嘆道:“大將軍明天就要迎娶丞相家的二千金,今夜卻突然失火。不是個好兆頭啊。”

有人壓低了聲音道:“還指不定能不能娶成呢。這火若是大一些,燒了喜堂,這婚事還怎麼辦?”

謝綾沿着僻靜的小道走到城南的河邊,將手中熄了的火把往水裏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心情頗好:“他敢給我下毒,我便毀他一樁婚。看他明日還怎麼嫁女兒。”

蘭心看着謝綾臉上的笑容,在月色下映着粼粼水光,分外好看,腦海中卻莫名浮現出四個大字——蛇蠍美人。

不,她家小姐是美麗而善良的!蘭心握緊拳頭,在心裏努力地催眠自己。但回想了一番剛才做的事,又覺得良心不安:“小姐,您要跟溫丞相過不去,何必燒大將軍的府邸呢?”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這事兒有點損陰德啊……

謝綾嘲弄地勾了個笑:“昨兒個不還心思通透,說不能和溫丞相撕破臉皮呢么?”

蘭心耷拉下腦袋,智商好像又被主子鄙視了呢。

“你以為燒丞相家的院子,是好玩的么?”謝綾道,“我們要一報還一報,總不能還得太明目張胆,提點提點便罷了。逼急了那隻老狐狸,人家能倒騰一萬個法子讓你難過。”

蘭心似懂非懂:“那我們燒了大將軍府,大將軍那裏怎麼辦呢?”

“蠢。”謝綾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眼裏映出的水光一閃,“大將軍想不到是我們乾的呀。”

大將軍新婚前夜,府邸卻失火。這事兒從城南百姓的口中繞着彎兒,七拐八拐遍傳進了皇城裏。一眾太監宮女碎嘴傳來傳去,不過幾個時辰,就灌到了皇帝耳朵里。

蘇昱擱下硃筆,饒有興緻地看着安公公:“哦?有這等事。”

安福順收起拂塵:“千真萬確。沈將軍威名在外,也不知是誰吃了雄心豹子膽,膽敢在他府上縱火。火是從紅綢上點着的,把喜堂的佈置燒了個精光。丞相府這會兒已經着手揀擇吉日,把婚事延後了。”

“縱火的人沒抓到?”

“沒有。”安福順慢聲慢調地品咂,“奴才正納罕呢,聽聞那些人身手了得,頭髮絲兒都沒揪着就沒影了,家丁忙着撲火,最後也沒逮着人。也不知是誰家虧這陰德,存心阻大將軍的婚事。”

蘇昱沒追究,反倒笑道:“秦驍呢?讓他隨朕去瞧瞧。”

秦驍是他的貼身侍衛,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思。朝廷上下誰人不知,這樁婚是溫相親自求的,說是自家閨女看上了沈漠,非他不嫁,求皇上賜婚。可溫家二小姐與沈漠毫無交集,兩人互不相識,明擺着是個硬湊。

政治婚姻本就如此,丞相親自開了口,皇上也不好拒絕,下旨賜了婚。但沈將軍,恐怕並不樂意。

因此秦驍私心覺着,他家主子恐怕要以為這把火是沈將軍自己縱的了。

“在想什麼?”蘇昱身着便裝,月白色的長袍上勾了茶色雲紋,手握一把摺扇輕搖,走在城南桃樹間,遠看竟像個風流公子。

秦驍心思被看穿,也不避諱,直言道:“微臣在想,沈大將軍不好公然抗旨,竟想出這麼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

蘇昱噙着絲笑,不置可否:“依你看,此事倒是他親手所為了?”

秦驍臉上有些掛不住,赧然道:“微臣也只是胡亂揣測罷了。”

轉眼到了將軍府,秦驍上前叩開了門。老管家見到眼前的主僕,立刻喊了人通報將軍,又戰戰兢兢行了個大禮,才把人迎進去。

火勢並不嚴重,整個前院的樹都還倖存,瞧不出剛失過火的模樣。唯有廳堂燒得不成樣子,原本張燈結綵的門面滿是焦黑。蘇昱在庭前頓了步子,對着斑駁狼藉的門柱端詳了一陣,才繼續往前。

甫入偏廳,沈漠迎上來下拜:“微臣不知陛下深夜造訪,有失遠迎,還請陛下贖罪。”

楚國上下皆知,大將軍沈漠是皇上在燕國做質子時的故友。微時舊友,自然同常人不一般。連蘇昱自己都不與他見外,沈漠自己卻總不肯差了半點禮數。

這般敦實的一個人,真能做出那等監守自盜的事兒?

蘇昱輕敲摺扇,道:“聽聞你府上走了水,可有傷亡?”

“所幸撲救及時,未有傷亡。”沈漠遲疑道,“就是婚期……恐怕得拖一拖。”

這句“拖一拖”是意料之中,蘇昱未戳穿他,掉轉話頭問道:“上一回交與你辦的事,如何了?”

沈漠餘光里瞥了一眼門口,方謹慎道:“越州刺史所言不虛,臣派人在江南查訪,囤糧抬價的謝氏之所以如此猖獗,確實與溫相脫不了干係。地方上的官員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與謝氏同分一杯羹,一時半會恐怕找不出確鑿的證據,將矛頭引到溫相身上。”

“陛下如今動不了根本,除掉溫相船上的小螞蚱,恐怕只能治標,不能治本。今日除去謝氏,明日自會有王氏李氏。”沈漠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神忽而一滯,才道,“臣自請下江南徹查此事。”

蘇昱連連頷首,末了,道:“不必操之過急。”溫兆熙是塊硬石頭,他想剷除,卻必須得徐徐圖之。

沈漠正想再開口,蘇昱突然展開扇骨,淡聲道:“朕知道你在想什麼。今夜的火未必是你縱的,但恐怕也正入你下懷。真這麼嫌棄朕給你指的婚事?”

就算沒有這樁婚事,派去江南的欽差也不能是沈漠。他再怎麼信任這個人,沈漠到底還是個武臣,明面上許多事都不能經他的手。這個人選,還需仔細推敲。

沈漠目光一黯,苦澀道:“微臣不敢。”

蘇昱走出偏廳,本應守在門口的秦驍不知往何處去了。皓月當空,滿庭幽香。他向院子裏走了幾步,卻見花叢中有一物什在月光下泛着淡淡光澤,瑩瑩生輝。

他走過去,竟是一塊玉。普普通通的樣式,用一根紅線穿着。紅線上有一個斷口,應是線突然斷裂,玉才掉在了這裏。他將玉翻過來瞧仔細,卻見上面用蚊足似的筆,細細勾了個“謹”字。

他的背影忽而一僵,怔在了原地。

身後突然一聲風響。回身一看,一個姑娘家用輕紗蒙了面,正從屋檐上翻下來,堪堪落地。

謝綾站穩了,見到他手裏的玉,立刻走到他面前,伸手向他討要:“這玉是我的。”

蘇昱兩指握着手中的玉石,只是靜靜看着她。

“這玉是我的,聽見了沒有?”謝綾覺得這人大抵是被她嚇傻了,不耐煩地從他手中奪過玉便走。此地不宜久留,要不是因為這塊玉莫名掉在了這裏,她才不會冒着被發現的危險折返回來。

“阿謹。”他突然喚道。

謝綾剛要轉身,手臂突然被人一帶,整個身子轉了個方向面對着他,臉上的面紗趁她不備也被揭了下來。

捏着她手臂的力氣極大,她掙不開,有些氣惱,皺眉看着他。這人的眼睛分明透着一股熟悉,定定地看着她,眼底像是破冰的江面,涌動着整個寒冬的暗潮,席捲着要把她看進骨子裏。

她不知該說什麼好,對方也不開口,氣氛一時間變得沉默又怪異。

兩人正僵持着,忽然,屋檐上又翻下來一個姑娘。

蘭心剛把被引開的秦驍解決掉,晚回來一步,竟看到一個陌生男子與自家小姐拉拉扯扯。看那樣子,還像是要強迫小姐的,頓時怒火中燒,翻下屋檐便給了那人一記手刀。

謝綾看着眼前突然軟倒下去的人,目光有些迷茫。

蘭心比了個勝利的手勢,高興地問:“玉拿到了嗎?”

謝綾還沉浸在方才怪異的氛圍中,怔怔道:“拿到了。”

蘭心嘿嘿一笑,又指了指地上的人,很苦惱的模樣:“小姐,這人怎麼辦?”

謝綾的大腦總算恢復了思考能力。此人是將軍府上的人,方才又看到了她的真面目,難保不會認出她來,決不可留在此處。

她摸摸下巴,道:“要不……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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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歸長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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