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問診
蘇昱遠眺荒野,淡淡道:“我傷了你的手下,你也傷了我的百姓。算不算扯平?”
荒棄的農田因久不耕作,泥雜草叢生,遠處依稀看得見幾處破敗的農舍,門扉破損,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住過人。此處離長安不過數里,卻是天壤之別。
謝綾心中大震。天災*,死於饑饉與叛亂的百姓數以千計,若真要將這些人命都算在她頭上,怎麼可能扯得平?
虧她還號稱自己信佛,卻在不知不覺中造了這麼多殺孽,還從中牟利。
蒼天茫茫,其下荒涼。她兩手相握,遠目而眺,強自鎮靜道:“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麼?”
他很少用這般清寡肅然的語氣對她,無端顯得凝重:“看來你看似精明,其實卻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如今知道了,可還要繼續?”
謝綾與他並肩而立,仰頭看他時眸中綴了天邊閑雲,映出他的臉:“我也不想如此。但若讓我回到過去重新選擇一遍,也定不會有什麼改變。”
她本來做的便是貪贓枉法之事,自然也預料得到後果,這些情景她不是不知,只是沒有忍心親自到難民之中看一看罷了。善良清高是無憂無慮之人才配有的能力,她在刀尖上討富貴,根本不可能做到雙手乾淨,不染纖塵。
蘇昱低頭將那雙執拗又堅韌的眸子看在眼中,像是早料到她會如此作答似的,臉上並無失望之色:“我說的不是過去,是將來。”
以往之不諫,來者卻可追。他是想要她棄暗投明?謝綾凝眉,饒有趣味地看着他:“你想要拉攏我?”
蘇昱垂眸淺笑,輕聲道:“我想要你在我身邊。”
謝綾愕然,嘴角一垮,調笑之色倏地僵在臉上。為什麼明明說的事件件劍拔弩張,卻能被他強扭出風花雪月的滋味來……她覺得他隱藏身份時調戲調戲她逗逗樂子也就罷了,在如此嚴肅的語境裏還不忘在言語上占她便宜,便是他的不是了。
逢場作戲么,她也會。她深以為要和此人打交道,必須儘快適應他的說話方式,於是故作輕鬆地一笑,配合地跟他一起打啞謎:“我什麼時候不在了?”
人家一直都是忠君愛國的良民哪。
蘇昱的眸色陡深,一抹訝色在眼中短暫地停留,很快隱入深潭之中,只朗然笑道:“只要你不再走歧路,過去的一切皆可既往不咎,想好了?”
“我有拒絕的餘地么。”他現在還肯拉攏她,給她一次投奔他的機會,若她執意為溫相謀事,便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再大的勢力在他面前,也如同孤狼與虎群相鬥,她雖能咬下幾塊虎肉,死的卻一定是她。
“那入宮問診一事?”
說到底他還是惜命么。謝綾撇了撇嘴,滿口答應下來:“君子一諾千金。”
風起,謝綾默然看着他清雋的眉眼,溫然如清雅書生,覺得隱隱有些不能適從,又有些期待。皇宮……到了那個地方,他便是高不可攀的帝王了。
這樣一個人穿上龍袍,會是什麼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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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月圓夜,這日是財神爺的誕辰,長安百姓家家備了香紙供品祭祖,以求財運亨通。謝綾倒樂得清閑,一則她孤身在世沒有祖宗可拜,二則她自己便是尊活財神,自然不消拜到他人頭上。
她早早沐浴,換了身男子的衣裳,打扮作個郎中,挎上藥箱,看起來煞有介事。
蘭心替她戴上個青色的帽子,道:“這深更半夜的,小姐你扮成這樣作甚?”
“出診。”她覺得自己被人捏住了把柄,不得不去給人家問診,跟自己的婢女交代起來頗損她的一世威名,便遮遮掩掩地糊了過去,“等下自會有人來接應,你不必跟出來了。”
這幾日她總是心神不屬。她答應了蘇昱入宮去問診,可他也沒說怎麼去、何時去,留她一個日日候着,做什麼都心不在焉。倒是沈漠和蘇沐兒常來四季居光顧,時常邀她一同撫琴飲酒,她忙着給蘇沐兒打下手,一來二去便忙得忘了這回事。
偏偏今日沈漠借了個檔子,傳了蘇昱的話,她才恍然想起這茬。
謝綾兩手捧着自己的紗帽在銅鏡中矯來矯去,頗滿意自己的清秀扮相。蘇昱只說今夜可以問診,卻沒給她個明面上進宮門的身份。謝綾想來想去,一個男子深更半夜入宮,總比女兒家像話些,被人瞧見了也不至於太尷尬,便自作主張地扮成如此模樣。
蘭心捂着臉,瓮聲瓮氣地:“小姐你要女扮男裝,也該換身行頭。哪有男子給自己戴綠帽子的?”
謝綾一臉“你懂什麼?”的表情,揮了揮手出門去:“醫者,妙手回春也。這顏色不正是朝氣蓬勃,生機盎然?”
蘭心痛心疾首地看着她的背影:這樣放小姐出門去……真的沒問題嗎?
接她的是御前紅人秦侍衛。馬車早已停在宜漱居的偏門,秦驍腰間配着長劍,在門口踱來踱去,看見謝綾出來,一時沒有認出她。
謝綾左手撫了撫自己頭上的紗帽,清咳一聲:“愣着做什麼?”
秦驍覺得這個姓謝的逆賊真是越來越花樣百出了,瞪了她一眼便將她迎上了馬車。
謝綾一向覺得他是個糟脾氣的啞巴侍衛,也就不跟他計較,一路上憋着一句話都沒問——反正問了這人也沒法回答她。但她是第一次進皇宮,裏頭是個新鮮地方,她如今任人擺佈卻一無所知,總覺得心裏沒個底。
宮門早已落鎖,馬車乘着月輝自偏門而入,沒行多久便要下地走路。
她挎着個木箱子走動不便利,好不容易到養心殿,腰酸背痛得極想立刻坐下歇一歇。偏生大門緊閉,秦驍讓安福順輕叩了門,低聲請了數聲,蘇昱的聲音才從裏頭響起:“進來。”
門被秦驍推開,月光傾瀉在殿中地上,裏頭燃了一盞長明燈,映着黃琉璃瓦,一室通明,卻不見人影。謝綾深吸了一口氣,才提步入內。
秦驍關上門,抱着劍守在門口,抬頭百無聊賴地望着月亮,與安福順閑聊。
安福順啞着尖嗓道:“咱家看,自從皇上出宮一趟后,渾身上下便透着古怪。宮裏的御醫橫着疊起來都能翻過宮牆了,何必要從宮外弄個大夫進來呢?”
秦驍“嗯”了一聲,點頭補充:“這大夫還是個女的。”他伸出食指對着天邊玉輪,嘴裏念念有詞,“陛下莫不是,看上她了吧?”
風流帝王與刁蠻俏御醫?
這廂他正為自己精妙絕倫的聯想能力自豪着,手指尖上的光卻多了一道,月色清光里融了個紅彤彤的暖光,沿着養心殿前的台階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這紅光是個燈籠。等他眯着眼看清了持燈籠的宮婢翡翠,又順着她看清了她背後站着的女子,身邊的安福順早已嚇得跪倒在地:“貴,貴妃娘娘!奴才給貴妃娘娘請安!”
瑾貴妃撥弄着婢女手上的食盒,一雙鳳眸斜挑:“起來吧,本宮要見皇上,還不快去通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