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故人約(上)
日子平淡而有序,按着既定的軌跡不斷流失,一晃經年。
又一天,冥界裏亮起微光,渡船行緩,冥兵引領着鬼魂,眾人來來往往。可是這日,很久不見潮濕的冥界竟然覆了層煙雨,天色比往日更加陰沉幽暗。雨點淅淅瀝瀝,很快便在地上匯成了一道道水流,蜿蜿蜒蜒着,像交織的脈絡,不知會流向何處,又不知會流進何人的心裏。
閻幽撐着一把素白的傘站在冥域邊境那片廣闊無邊的彼岸花里,舉目遙望。血色的花瓣被雨水打濕,落了一地,有幾片沾上衣擺。她緩緩邁着步子走在那條幾乎被花覆蓋的小徑里,任淡蘭色的常服染上紅霞。
遠方忘川與天際的交接處,輪廓模糊,與雨霧融成一片,目光所及,皆是一片迷濛。隱隱約約的琴聲融進雨里,斷斷續續,凄幽寂寥,好似偶爾從屋檐上滴落拍打着石階的雨滴,聲聲撩撥在寧靜無波的心上。
這人……不過是彈琴而已,也要去耗費那麼多靈力么。閻幽不由勾起嘴角,眼眸里浮現出別樣的情緒。慢慢走近了花田中央的那個亭子,水霧散開時,見到了亭中背對着她撫琴的女子。青絲如瀑隨風輕揚,紅裙及地,妖嬈詭魅,艷過滿目的曼莎珠華。
每隔十年,在三月初八這天見上一面,是她們的約定。這麼多年了,彼此從未失約過。閻幽凝神望着那妖嬈的背影,緩緩走過去。
“姬蘭。”走進亭子的人收了傘,輕聲喚她。撫琴的女子嘴角彎起,玉手輕挑銀弦,依舊沒有停下。等過了會兒,結束了這首曲子的彈奏,她才緩緩站起。背對着來人,美人微微側首:“又遲到了呢,閻幽。”
她回過身,臉上帶着嫵媚之極的笑容,款款走來。紅裙及地,墨發垂到那不盈一握纖腰,如凝脂白玉,半遮半掩,而那美目里此刻含笑含俏含妖,水遮霧繞,媚意蕩漾地打量着對面清俊秀美的人。
“來,讓我好好看看,這十年裏,你可有什麼變化。”柔媚的聲音好似拂上發梢的水霧,輕輕柔柔,卻魅惑勾人,姬蘭步步生蓮地走到閻幽面前,抬手輕撩起她肩頭幾縷披散的髮絲。瑩白如玉的指尖劃過,有意無意地輕輕摩挲。髮絲柔亮順滑,帶着些微涼的觸感纏繞指上,竟叫人憑生愉悅。
閻幽任她這麼打量着,嘴角邊的弧度包含了一絲寵溺。姬蘭退開一步,抬眸望進閻幽眼裏,絕美的容顏芳華綻放,一笑傾城。兩人一個清冷俊美,一個妖嬈奪目,仔細看去卻見她們眉眼間有三四分的相似。
可是,紅衣美人的神色倏地變冷了。
“閻幽,不要拿看女兒的眼神來看我。”姬蘭冷冷盯着閻幽,仍舊嫵媚的聲線里結了冰凌。而那雙眼睛裏也是厭色,夾帶着不甘,還有些閻幽讀不懂的東西。
終究,閻幽搖頭笑了:“嗤,我有么。不過……就算是那樣也無可厚非呢,長姐如母不是么?”
姬蘭白了她一眼。嫵媚妖嬈的人在這時顯現出旁人難見到的孩子氣的一面,羅袖一揮走回石桌邊,收起琴,憑空提出一壺酒。
“陪我喝酒,如何?”紅衣美人朝閻幽勾勾手指,端的是風情萬種。
“有何不可。”閻幽輕彈衣袂,緩緩走過去。
……
冥王殿側門,剛整理完審判記錄蓋完印的判官大人和意外地沒有很早離去的司命大人同站在屋檐下,看着那晶瑩的雨水從青黑色的瓦檐間滴落,連成線,織成簾。
“命命,今日王上怎麼提前下朝,然後就不見蹤影了?”風無涯伸手接住一滴飛落的雨水,啪地一聲,手心濺開一片晶瑩,冰涼的感覺叫她微微一縮。這冥界裏下的雨啊,從來都是那麼的寒冷。
池寒用眼角餘光掃了她一眼,“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嗯?”玩雨水的人動作停了停,轉過臉來看她,眼珠子轉了圈,恍然大悟:“哦……是啊,差點忘了。”又到了和某位紅顏相聚的時候了,真是的,要不要這樣子啊,不見一次怎麼了,這麼守約,也不怕孟娘娘吃醋……好吧,就算不吃醋,也得自個注意一下,檢點些啊,都快有家室的人了,姐妹怎麼了,姐妹了不起啊,那啥妖媚妹妹眼看着都想當咱冥界的王妃了!
“你肚子不舒服?”池寒看着身側那正抓着自己肚子蹙着眉憤憤然的男子,輕聲問。聲音寡淡,銀面具遮掩住的臉看不到表情,可此時輕挑起的秀眉卻透着些玩味。風無涯抓自個肚子吐槽的動作驀地收起,輕咳兩聲,恢復風度翩翩的站姿。
“咳,你有沒有覺得……那個叫姬蘭的女人,讓人看不透。”她說這話的時候,視線有些飄忽,想落又不敢落在那黑袍女子身上,而臉頰邊竟抑制不住地有些燙。總覺得,對方挑眉的動作……怎麼那麼好看呢……還有點兒……壞壞的。
她的這些小心思,司命大人卻不知道。只不過見風無涯此時白皙的臉上顯露桃緋,眼底掠過絲不悅:“你喜歡她?”不然怎會一提到人家就臉紅。
“怎麼可能!”風無涯差點噴出一口老血,瞪大眼睛,幾乎是脫口而出:“我只喜歡你這樣的!”
咳,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了,連雨滴也好似被消了聲。
黑袍女子身形有那麼一瞬的顫動,泛着冷光的銀面具下,那沉靜的眼潭似乎也有了一下波動。下一刻,她只淡然地把臉轉向屋檐外模糊的景色,不言不語。
風無涯臉色紅了又白,感覺自己的內心隨着那女子的沉默,在一點點下沉,浸入了某種潮濕冰涼里。她揚起嘴角,笑得發酸:“呵呵,別誤會啊命命……”
“我有允許你那樣叫我么。”聲音依舊寡淡,聽不出喜怒。池寒的視線透過雨簾放遠,而那被遮掩住的側臉輪廓鮮明,透着疏離。風無涯一時間失了言語,張張嘴,卻見那人已經走進了雨里。
雨水連成的簾幕開了又合,朦朧了那抹漸行漸遠的黑色。徒留某人在這裏,黯淡了眸光,哀怨地咬咬唇。
這翻臉不認人的善變女人……
……
雨水淅淅瀝瀝,到了奈何橋這邊卻斷了。
從橋這頭延至對岸,上空都籠罩着一層結界,阻斷了雨水。鬼魂如往常那般沉默地排着隊伍,黑甲冥兵肅然而立,白衣女子執着長勺,舀起一碗葯湯。
今日有些特殊,要投胎的鬼魂不多,只有三十來個,且都是些之前住在往生村裡等待轉世的老鬼。而冥王殿裏早上也只審了十個人,就早早放工了。這樣的話鬼差們就相當於有了一日的假期,於是個個都樂呵呵的。
奈何橋旁看守的冥兵也在眼巴巴地看着,等到那三十幾個鬼魂過橋,他們就可以回去湊兩桌麻將了。想到這些,他們都開始手痒痒了,直想舉着兵器大吼一句:哇哈哈,今日可以提前放工了啊!
“哎呀,今日可以提前放工了呢。”有人代他們表達了出來,聲音斯文柔,卻讓幾人後背一僵。可這回他們的青衣判官沒有來訓話,而是風度翩翩地搖着摺扇,朝着那頭的白衣女子走去。
“要是每日都那麼悠閑就好了呢。”風無涯走到孟晚煙身邊,往空地方擺了張躺椅,就悠閑地躺在了上頭,然後對着伊人拋了個媚眼:“誒,孟大人等一下有沒有打算要去哪裏?”
“回瓊華殿。”孟晚煙把碗遞給一個鬼魂,淡然答道。
“誒?怎的這般浪費光陰,好生無趣。”判官大人眯起眼睛,笑得像只正在算計什麼的狐狸。不對,她本來就是狐狸。
孟晚煙淡然自若地舀湯,聽出其話裏有話,猜不出這美男子當下意欲何為。
於是,判官大人笑容越發燦爛了,怎麼看都覺得有些惡劣:“哎呀,咱王上就不會浪費這大好時光。這不,今早一審完人就趕緊去會故人了。”
會故人?白衣女子舀湯的動作略微停頓了一下,又很快恢復如常了。
背後的人開始盡職盡責地解說:“咱王上每隔個十年都要去我們冥域邊緣那片花田裏和一位美艷女子相會,從未失約過,一直以來那是風雨無阻啊,你不知道吧,嘿嘿。”說著還拿手半捧着自個的臉蛋,一副很是嚮往的模樣,“有佳人相伴共度半日閑暇,把酒言歡,逍遙自在,紅袖生香,真是美極了。”呵呵,當然不會跟你說是去見親妹妹了。不過,要是我的話,她見親媽也不行!
孟晚煙本不想去聽,可那一字一句就如同咒語一樣飄進耳里,竟那麼清晰。覆在碗壁上的纖指緊了緊,忽地反應過來自己跟前還有個要轉世的鬼魂面無表情地等了很久,連忙把一直段在手裏的碗遞過去,動作已然不似之前那般淡然從容了。
風無涯看到這一幕,眼裏閃過亮色,說得更是起勁了:“喏,你看這下雨天的,光線都暗得曖昧啊,又這麼清涼,如此良辰美景,孤女寡女地待在一起……”
“與我何干。”孟晚煙冷聲打斷她,倏地回身看過來,目光裏帶了幾分慍怒。風無涯被她這夾冰帶雪的一眼給瞪禁了聲,在心裏吐了吐舌頭,眼前莫名地就閃過不久前池寒看她的目光。雖然感覺不大一樣,可是都那般又冷又倔。
看來,有些事情,還是不能逼得太急了……
青衣判官不說話了,白衣孟婆安靜舀着湯,周遭只剩下一些偶爾的碗勺碰撞的輕微脆響,寧靜中參合着隱隱的浮躁。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排隊的鬼魂只剩下兩三個,風無涯才發出了一聲意欲不明的嘆息。“喔,這雨還下大了呢。”她放軟身子靠進躺椅里,小聲說著,像是自言自語。數米之外,雨霧迷濛,和着些呼呼地風聲。遠方的景物已經看不真切了,空氣里滿是潮濕的味道。
這種潮濕滲透進心裏,慢慢發酵,醞釀出的味道複雜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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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幽:晚煙臉色不大美好呢,誰惹你了?
孟晚煙:你妹!
閻幽:晚煙你!你居然爆粗了!本王,本王也只是好心問問誰惹你了而已嘛!
孟晚煙:都說了,你妹啊!
閻幽:(撲進姬蘭懷裏)嗚嗚,妹啊,她,她罵我,嗚嗚……
姬蘭:……為什麼老娘覺得很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