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姑姑一台戲
王老爺慢悠悠打河對岸來,背着手一路走一路停,等走到春風橋的時候手裏已經拎了一堆東西,早早就要乾果鋪預備下的荷花糖柿餅橘餅黑棗兒芝麻糖,全是孩子愛吃的,又轉到肉鋪里又切了十斤五花膘的豬肉,一扇排骨,還定下半腔羊叫送家去。
王四郎一步一拖,沒走過一條街就看見親爹拎了四五個食盒,還抱着一壇酒,幾步上去接了過來。王老爺看見兒子也不說話:“嗯。”一聲,甩了手往前,走了五六步才問:“都到啦?”
父子兩個着實沒話可說,卻又不得不說,王老爺生得富態,一清早走這些路已經喘上了,進了家門往堂前一坐,挨着碳盆烤火,沈氏趕緊把沏好的茶擺上,招呼兩個丫頭到他跟前拜年。
蓉姐兒人手腿短,又穿着厚襖褲,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到了王老爺跟前還知道他是爺爺,一年只見上三五回,難為她記得,兩隻小手合在一起拜了拜。
蘿姐兒也是一樣,拜完了也不敢纏着他要糖吃,兩個人挨在一處,眼巴巴看着王四郎拎進來的食盒,王老爺還喘着氣,哄了孫女兩聲見她不敢跟他說話就指指糖盒子:“爺爺買的餅子,去吃去吃。”
兩個丫頭一人拿着一個,蓉姐兒拉過姐姐的手,在她那塊橘餅上小小咬了一口,蘿姐兒也不生氣,笑着自己也咬一口,兩個人吃的滿嘴是糖粉,在院子裏亂竄,沈氏從灶下伸出頭來:“別往井台邊上去!”
小孩子瘋跑玩樂,大人們在灶下忙活,堂上又只剩下王四郎跟他爹眼對着眼兒,最後還是當爹的拉下了臉去搭茬:“當差的時候跟人處得好不好?”
王四郎一年跟親爹就見幾回面,早就不慣說這些了,要說他並不多恨王老爺,娶了後頭婆娘把前頭的兒女扔水裏溺死的也不沒聽過,可他恨朱氏。
他十四歲才跟着姐姐們進了城,那時候沒見過世面,朱氏拿出一碗肥肥的炸豬肉給他下飯他還只當是這個繼母不錯,可朱氏轉身就同自己兒子說笑,譏笑他鄉下人肚皮大,沒個兩海碗裝不住。
當時心裏頭的難受到如今還記得,明明自己才是嫡子正宗,進了城怎麼反而連個站腳下的地兒都沒有了。他也不是沒想過要爭,可他拿什麼爭,詩書經文原也上在村裏的私塾上過,可親娘一死沒人磨他,早就丟到腦後頭去了,偏偏做了官的爹只愛那會讀書的,被個婆娘拴在褲腰帶上。
朱氏的兒子穿什麼吃什麼,他們穿的什麼吃的什麼,姐弟幾個都沒能在有朱氏的那個院子裏住上一晚,當夜就被打發到如今這個院兒里來,姐姐們擠在西屋,把正堂旁的東屋讓給他,還沒等他們摸清楚城裏的肉鋪往哪邊開門,二姐三姐就急急被聘了出去。
這兩個人還懵愣着,就被繼母定下了終身,說是守孝守的年紀大了,再不嫁不像話,若不是生的顏色好,還沒有人要云云,又掩袖遮口的漏兩句,笑她們一身的村氣。
王四郎少時不懂,後來混得多見得廣了才知道,這個巴掌大的小鎮裏,東頭說話話西頭迎着風就聽見了。兩個姐姐惶惶然的備嫁,心裏還感激着朱氏把她們一個聘給讀書的一個聘給當差的,以為這就是不錯的人家。
出嫁的時候兩個人都是他給背出去的,朱氏面子還是要做的,前一天夜裏把繼女接過去住下,第二天花橋來抬,也算是從家裏嫁出去的。
兩個姐夫什麼樣兒?一個酸到了骨頭縫裏,另一個就是個渾人,兩個姐姐初嫁過時每回回娘家就跟小妹抹淚,慢慢竟也過了這些年。
王四郎心裏發恨,過了好幾年一句話也不同王老爺說的日子,朱氏給他說親,他連見都不見,他知道這個女人背後要哭要鬧,可他偏不如她的願。早在兩個姐姐定出去的時候,王四郎就打定了主意,絕不能叫繼母給他配婚。
他是自己看中了沈氏的,他跟人出船,路過柳枝巷子的時候,看見她拎着菜籃子跟船家買菜,細眉細眼柔聲柔氣,還沒開口臉就先紅了,細條條一個人兒,看着就軟和,他當時就想,要是娶親就得娶一個這樣的回來,不能厲害,要聽他的話,他自然會待她好的。
王四郎知道族裏也在催,一有紅白喜事王老爺要回家吃席面,族裏哪個人不追着問,似他這個年紀,孩子都能滿地跑了,他捏住這個,回了鄉下一趟,找到大伯,讓大伯在族長面前說了話,這才把事給辦成了。
朱氏把銀錢抓得緊,鄉下的親戚也不是沒有怨言,十村八鄉好容易有個人當了官,沾親帶故的卻一點好都撈不着,都說這個婆娘心黑,一句話一挑就有人站出來給王四郎說話,族長特地把王老爺叫回來,接着修祠堂的事兒,把傳宗接代說了一遍又一遍。
王老爺自然知道是兒子背地裏起的事,他還是那付風雨不動模樣,背着手坐船回去,在船行了一半的時候問:“瞧中了哪家的閨女?”這樣才把沈氏定了回來。
巡軍鋪屋的差,不過是個過手,等他好了,定要帶着全家人往江州城裏去,爭一口氣給死去的親娘看看。
堂前兩個人幾乎不說話,沈氏不時探頭看一看,跟桂娘一起皺眉頭,兩人要勸也不開好這個口,這姐弟幾個哪個沒有心結。旁的不提,光是拜年不上門的事,朱氏就說了多少話出來,可憑她怎麼說,就是不登門,還是沈氏進了門才叫梅姐兒去拜年。
人不來的時候朱氏心裏惱,人來了她更惱,原來是不把她放在眼裏,如今是當著面的硌應她,肚裏把沈氏罵了十好幾遍,說她是面上憨厚心內藏奸,越發不待見王四郎。
這些個事兒王老爺也不是不知道,不過睜隻眼閉隻眼,只要不鬧到他跟前,他從來甩手不管。兒子總歸是他兒子,後頭的婆娘跟了他一場,也不能叫她什麼也落不着,可真的落下多少東西,他心裏自有盤算。
蓉姐兒才要邁過門檻兒因着腿短一下撲在地上,衣服厚沒摔疼,卻跟背了個王八殼兒似的爬不起來了,王老爺把她整個兒拎起來抱到懷裏。
蓉姐兒在他懷裏不敢哼哼,低着頭玩了會兒手指頭,見他沒把自己放下來的意思就指着桌上的盒子說:“要糖。”
她最喜歡荷花糖,刻成荷花樣兒,有紅有綠好看的很,尋常沈氏並不買給她吃,這個比沒刻花兒那些貴上幾文,到過年卻不論,要多少有多少。
王老爺從最下面的點心盒子裏翻出一盒酥油泡螺,這樣的點心蓉姐兒見都沒見過,還是從京里來縣裏當官的老爺家的私廚的拿手點心,既是此間沒有的,便用這個送下級官員或是高門富戶,那個官兒走的時候,倒有人把這方子學了來,本來也不是秘方,只是做起來費功夫。
蓉姐蘿姐一人一個,啃得滿嘴都是黃乎乎的奶油,一人拿着半個,到了灶下塞了半個到沈氏口裏,這點心本就做的細巧,一盒子也不過六個,再要吃便沒了。
蓉姐兒吮着手指頭,乖乖的不敢再要,可剛進門的王家二姑娘槿娘瞧見了,她抱著兒子去了堂前,後頭跟着那個童生丈夫,沒一會兒昊哥兒一手一個拿了過來,得意的看着兩個妹妹。
槿娘嫁過去這些年,日子在姐妹里過得最艱難,摳摳索索小氣慣了,什麼都要多佔一個,也不管兒子吃不吃得下,衝著那點心盒子伸手就抓了兩個出來。
昊哥兒一來院子裏可翻了天,過年的時候買的空竹全被翻了出來。濼水鎮外一整座山上沒長別的樹,全是竹子,便有人砍了來,到年節擔在擔子上走街串巷的賣,一兩文錢便好買一上一串。
小娃兒不給玩加了火藥爆竹,干是竹結扔進火堆里給她們聽個響兒,蓉姐兒年夜裏剛往火堆扔了一個,聽那“噼啪”爆開聲嚇得直哭,只好存起來擱在屋角。
昊哥兒三兩口把點心往嘴裏塞,眼睛一溜瞧見了屋角的空竹,拿起一個到廚房去,趁着嬸嬸姨媽扭頭的功夫一下扔到了灶膛里,這一聲響得還以為屋頂塌了。
蓉姐兒愣了一下放聲大哭,蘿姐兒也被唬住了,站着要哭又不敢,抖着肩瞪着大眼看向親娘。沈氏一陣肉疼,把蓉姐兒抱起來不住拍哄。
昊哥兒幹完這個嘻笑着跑出去,又去摸另一個想扔到堂屋的碳盆里,槿娘也不說他,只笑嘻嘻的看着:“唉呀,還是男孩子膽兒大。”
王四郎聽見聲兒從堂屋出來,眼睛朝昊哥兒一瞪,昊哥兒縮了手抱着空竹又出來了,到親娘面前咧嘴要哭,槿娘看見弟弟瞪了兒子一樣,心疼的什麼似的,走上去抱起來哄他:“不哭不哭,問舅媽討了去,咱們家去玩。”
沈氏正心疼女兒,可親娘都不教訓她也不好說話,昊哥兒從來淘氣,越大越被慣的沒了邊兒,桂娘坐在小腳凳給小爐子添火,被這聲兒一震整個人從凳子上摔了下來,爐子都差點推倒。
親娘只知道看著兒子樂呵,親爹更是不聞不問,只作無事般進了堂屋,對着王老爺唱個肥喏,從袖兜里摸出張大紅的拜年帖來,照例又是酸詩一首,這東西原是年前就要送的,挨到現在也不知道這個汪文清又掉多少根頭髮,才想出這四句詩來。
王老爺卻連看也不看,抬抬眼皮兒示意他擱在桌邊兒。汪家上一代出過個秀才,可無奈後頭再怎麼也沒考出來,汪文清早早就過了縣試,可直到前年才過了府試,才算剛剛考上童生,整個兒家底都給折騰空了,汪家還得意呢,只以為自家要出個作官的老爺了。
汪文清誰也瞧不上,當年說親的時候若不是瞧着王老爺有一官半職,怎麼也看不上槿娘,嫁進才曉得她不識字,“嗚呼哀哉”不知嘆了多少回,紅袖添香的美夢碎成了渣渣。
他也從不跟王四郎論兄弟,只為著他是個白身,又瞧不上紀二郎,覺得他粗蠢是個武夫,出去交際瞅見他們連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大街上叫他,若叫“文清兄”那他必得回頭與人作揖,若是喊姐夫妹夫,那必是當聽不見的。
王家大女兒嫁到了外地,尋常不回來過年,四女兒把姨母那兒當家,不過了十五不會回來。攏共這些個人就算是到齊了,沈氏桂娘一併擺席,槿娘寄著兒子到灶下,拿起一碗沒動過的雞挑出裏頭的雞肝兒餵給兒子吃,再笑嘻嘻的拿了碗擺到席上去。
汪文清看着文弱伶仃,到擺上席了,一屁股就往肉菜多的地方坐,剛動筷子手一伸把個沒切開的雞腿兒挾到碗裏。
在座誰都曉得他的毛病,王老爺的眼兒都不往他那邊掃,只吩咐一句:“我帶了好酒來,開了壇兒,大家且吃幾盅。”
王老爺的女兒們都會吃酒,他便買了壇雙料茉莉酒,沈氏早早備好了杯盅,大小姑子一氣兒就喝下半罈子去,桂娘還勸:“這酒甜水似的,你也吃一盅兒。”
這話給蓉姐兒聽進去了,等沈氏吃了兩盅雙頰暈紅轉頭看見蓉姐兒自兒鑽到內室去了,她把舀酒的竹酒構里剩下的一個底兒全喝了,總有半杯的量,也不哭不鬧自己去躺着,無奈想爬上床又腿短,只把臉擱在床上,人已經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