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身世玉娘垂淚
秀娘再沒想到丈夫會帶一個回來,她站在門邊,身子還靠着王四郎,指尖不住打顫,原聽那起子閑婦繞舌頭,嘴嘴舌舌的也聽了許多風話,甚麼販貨客商發了財的都在外頭討小;甚麼還有那娶了一房兩邊瞞住置上兩個家的;什麼正頭娘子丟腦後外頭帶的倒是心肝寶。
這些個秀娘全沒放在心上,丈夫是個甚樣的人她肚裏明白,回回捎信來都夾着銀錢,又給她跟女兒兩個置下這許多東西,閑話只當耳邊風吹,還要笑一笑那起人見不得別個好。
算盤頭一抬又縮回去不敢說話,秀娘啞了半晌才開口:“屋子淺,你便西首那屋吧,梅姐兒在爹那裏,我還想着過幾日去接她呢。”
心裏的歡喜褪的乾乾淨淨,也不拿正眼看那立在階下的女人,轉了頭給王四郎脫掉大衣裳,一顆心像給黃連汁浸透了,恁般的苦也要安排酒菜飯食,剛給四郎掛上衣裳,扭了身問他:“趕得這樣急,怕是沒用飯罷,我去治兩個菜,蓉姐兒在裏頭睡了。”
這個叫貞娘的女子趕緊上前一步:“太太吩咐奴就是了,奴也造得湯水的。”她說起話來細聲細氣,好似叫風一吹便給吹化了,又扭了身子行禮,秀娘打眼兒一掃便知道不是個好出身的。
算盤咽了口唾沫跪在外頭給秀娘磕頭:“小的算盤,太太有甚事吩咐小的做。”
秀娘被這一茬驚着了,王四郎摘了帽子拍掉上頭的雪花兒,瞧見桌上還擺着幾個小菜,拿手拈着吃了,嘴裏嘖嘖有聲:“還是你這拌菜做得好,外頭且沒這味兒,讓他們去做,你來跟我說說話兒。”
算盤得了這聲兒把頭一張就看見了廚房,打開門燒起火來,跟玉娘兩個先暖了暖身子,玉娘瞧見灶上排得齊齊整整的臘肉臘鴨子,灶裏頭有一碗蒸過的風雞,柴米各色都是擺的齊全,知道秀娘是個精細的人兒,有心顯一顯本事,從冷水碗裏撈了塊豆腐出來。
算盤正挨在窗邊,開了道細縫去看堂屋裏的光亮,他拿眼兒睨了下玉娘,知道裏頭一定好不了,又想着老爺是個恁精的人,怎的這上頭看不破,不儘早兒把玉娘的身世合盤托出,指不定要鬧成什麼樣。
秀娘給王四郎燙了壺酒兒,爐子就在堂前,把熱湯又滾了滾,給王四郎添了一碗,王四郎喝了兩鍾兒才覺得身上有了些暖氣,秀娘把牙一咬,問道:“那兩個是怎麼個章程。”
王四郎往嘴裏拋着花生米,把香菜豆乾挾到一邊兒,專撿肚絲兒吃,嚼了滿滿一口才道:“那個是陳大哥給的小廝,用着順手給帶了回來。”
秀娘咬了唇兒不作聲,想來那個玉娘也是陳客商給的,就不知是不是也有用着順手帶回來一說。王四郎抬頭看見秀娘臉色不好,哈哈一笑:“那一個倒也是他送的。”
做生意一半兒在酒場上,一半兒在粉頭房裏,這個玉娘便是那彈唱的,王四郎幾個才坐下,她也不往別人身上挨,只坐在他下首,給他挾菜添酒,到得眾人酒都多了,扶着粉頭就要進房,王四郎尷尬坐着,她才跪下來哭求。
一進門她就聽見王四郎是江州府人,被一管鄉音觸動了心腸,千請萬托的求王四郎給濼水送信,她五歲多上頭叫人拐了,這家暗門子裏呆幾年,那家娼院又呆幾年,一路轉賣到了四川。
當時年小本不記得家鄉何處,賣到門子裏先在灶下燒火,又學彈唱,七八歲上下就穿紅着綠的託了盤兒上菜,有回給客人端酒,說了兩句,那客人便道這丫頭還是個濼水人啊。
從此記得牢牢的,一門心思想着回家,年紀一日日的長,老鴇哪裏會放着個搖錢樹只叫她開花不結果,學的一身吹彈唱打,朝迎暮送渾渾過了兩三年,為著陳客商席上一聲戲言,說王四郎看中那個就給贖了身叫他帶回濼水去,這才又勾動心事。
王四郎本只欲給她捎個信,託了人尋一尋,出來這些年,家也不知道在哪兒,姓甚名誰俱不記得,又沒甚記認,大海裏頭撈針,實屬不易,能不能尋得着還看她命里有沒有這個福份。
誰知叫陳客商聽了滿耳,他是個多事兒的,自家脫不得個色字,只以為旁人也是一樣,玉娘在行院裏就不得寵愛,只因不肯與人過份調笑,來找樂子的爺們哪個不欲尋個千靈百巧的,她不奉承自有人奉承,媽媽聽見有人願給玉娘贖身,不好也將她誇個滿口,用了八十兩銀子,贖了她出來。
走的時候扣了她這些年體己錢,如今帶來的這點子行李還是領回去叫陳大姐辦的,為著這個,陳大姐派身邊的管事老媽媽把玉娘叫過去教了四五日的規矩。
“怎的,你莫不是當她是我買來給你倒洗腳水的?”王四郎原就不會吃酒,出去了也不曾長進,幾杯酒一吃就滿臉通紅,不等玉娘算盤兩個把菜治上來,就掀了帘子要進屋去。
秀娘聽見這番話倒不作聲,思想一回若是自己的女兒被人拐了去,不定怎麼樣的苦呢,走上前去想把蓉姐兒抱起來想把她帶到西廂里去睡,王四郎卻拿兩根手指頭捏牢蓉姐兒的鼻子,把她鬧醒了。
蓉姐兒醒了也不曾哭,迷迷濛蒙的瞧了王四郎,他比原來黑壯得多了,蓉姐兒又是一年沒見他了,乍看之下竟不出聲兒。
秀娘把她抱起來顛一顛,指了王四郎問:“這是誰呀?”
蓉姐兒兩隻手摟住秀娘的脖子,把頭貼在她肩上,壓低了頭,一半兒藏在秀娘懷裏,露了一隻眼睛睨着王四郎,嬌嬌的喊聲兒:“爹。”
王四郎把她抱過去往上拋了兩下,一家子人樂成一團,大白以為王四郎要把蓉姐兒扔下來,繞着他的腳拿爪子去扒拉,蹲身跳起來,一爪子拍在王四郎腰上,若不是穿的厚,定要給抓出血來。
“大白,不許鬧!”蓉姐兒伸了指頭教訓它,她給王四郎一鬧人又精神起來,穿了鞋子往堂前跑,爬到椅子上摸了鮓小魚兒給大白吃。
大白歪着頭咬魚乾,一個吃盡了又要另一個,蓉姐兒把小手指頭伸過去騙它,它只聞一聞,伸了舌頭舔舔她,一人一貓玩成一團。
等玉娘把端了一碗火腿兒乾絲進來的時候,王四郎已經倒在床上睡了,秀娘跪在踏腳上給他脫鞋子,蓉姐兒不識得玉娘,她還沒進屋來呢,蓉姐兒就立在椅子上站直了,平視着玉娘,伸手點住她,虎着臉說:“你是誰!怎的在我家!”連大白都立住了,弓起背喉嚨口裏“呼呼”出聲。
玉娘正覺尷尬,秀娘自裏頭出來,闔上簾兒摸摸蓉姐的頭:“這是玉娘,是你爹從四川帶回來尋親的。”說著沖她笑一笑,玉娘眼圈一紅,就要淌下淚來。
她自家也知道,這麼不明不白的跟了來,若是遇上個狠心的主家婆,少不得要討一頓打的,不成想秀娘竟好聲好氣兒的同她說話。
她手裏端了碗,一擺上桌就跪下來,哭得痛人肝腸:“奴並沒甚個指望,從那地界掙脫出來就是不易,太太只拿我當個傭人使喚便是,燒灶漿洗織布繡花奴都使得的。”
秀娘把她拉扯起來,看見算盤在外頭立着不敢進來,打量了回還真沒他睡的地方,西首的屋子打通了租出去的,又不能叫這兩人睡在一個屋,只好叫他睡在廳堂里。
秀娘先叫玉娘止了哭聲,招招手兒把算盤叫進來,到西廂房抱了被子鋪蓋:“委屈你打個地鋪兒,把門關嚴了燒着炭盆兒,明兒再叫人來隔屋子。”
算盤立在外頭凍得耳朵都紅了,吸一吸鼻子道:“太太慈悲。”兩手合什了作拜,抱了鋪蓋在牆角鋪上,知道她們要說私房話,待要攏了耳朵不聽,秀娘又道:“你隨我來,我帶你瞧瞧你的屋子。”
說著抱了蓉姐兒,帶着玉娘去了院裏的西首的屋子,算盤趕緊跟上去在屋子裏點了個炭盆,新粉過的屋子剛上了桐油的傢具,玉娘再沒想着自己還能住這樣好的屋子,她在陳府是跟下人住在一處的。
秀娘看她穿的戴都尋常,知道是陳大姐辦的,倒佩服她的手段,笑一回說:“這是我小姑子的屋兒,去了公爹家過年,沒幾日就要回來的,你且住着,明兒尋人買張現成的床來。”
玉娘趕緊擺了手:“奴睡地下就成,太太好性兒,奴更不能拿捏了,等姑小姐來了,奴給她守夜。”她一路跟着回來都怕王四郎家裏是個母老虎,身契兒在她手裏捏着,這回若再被賣了,又不知道流落何處。
她睨眼瞧着秀娘良善咬了唇兒開口:“奴自小被賣,鴇媽也不知打斷了多少藤條兒,只有回家一個想頭,若能成全了,奴後半輩子只給太太念佛。”
“你如今多少春秋了?”秀娘見她面嫩得很,問一聲果然只道才一十八歲,只不過比秀娘小上兩歲,便在外頭輾轉了十幾個寒暑,原來的家人模樣兒俱不記得了,說要找又從哪裏下手。
“奴記得門前有一棵玉蘭花樹,春日裏開花抬眼密密麻麻全是花盞,幾人合抱都抱不過來的,奴的娘親還撿了花瓣兒裹面炸給奴吃。鄰居裏頭有個臉上長痦子的,常抱了我在河邊玩兒,其餘的就不記着了。”玉娘絞了衣帶又要哭:“若能叫我再見娘一面,便是立時死了也甘願的。”
進了行院的女孩兒,似玉娘這樣被拐的,倒一直記着要回家,若是那被親爹娘賣掉的,反倒安心實意的做了粉頭,玉娘與那些個全處不來,幾家行院轉手賣,這麼些年都一意兒要尋親回家。
說得秀娘眼圈也跟着紅了,倒陪出幾兩眼淚去,撫了她的手掌:“你既是一門心思走正途的,我便託了親戚幫你問,都十多年過去了,山海不變,樹也不知留不留得住,就今年看燈花的時候,石橋還塌過一回呢。”
玉娘這回磕在地上再不肯起來:“若尋得着,我給太太吃長齋,若尋不着,太太只當我是十兩銀子買來的下人待。”
秀娘安撫住她,回了屋看見桌上擺的大湯碗,那豆腐切得髮絲一般細,底下襯着火腿蒸出來的,拿筷子挑了一根,冷透了還帶足了鮮味。她一時發愁,再可憐她也不能留她在家裏,還是明兒去見了潘氏再討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