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的記憶
“村口貼了張告示,現在還有天宮城派出的官兵站在那裏給我們解釋告示上寫着什麼,現在每戶人家派一個人跟着我,大家一起去看看。”去到每一家傳這話的是浮夢所在小漁村類似村長級別的人物。
自去過天宮城后,浮夢每天算着時間,五日,真是既短又漫長。現在還有兩日,安東的使臣隊伍便要踏入天宮城,這個時候天宮城的皇宮內貼出告示,估摸着是與這件事有關。
“汐魚,你便去看看,回來告訴我和你阿媽。”顏老頭和顏老太在昏暗的燈光下修補着漁網。
浮夢本在他們身邊發著呆,顏老頭這麼說,她便起身道:“好的,阿媽,阿爹,我去咯。”
浮夢走出,顏老太微微一笑,邊補漁網邊道:“你看汐魚好像挺高興。”
“老婆子,你這還不明白,小海和汐魚的事多半就這麼定了,他們現在天天在一起,今日村口有了告示,她晚上還能再見小海一面,高興的唄。”顏老頭擺出一副過來人的姿態,“想當初,我每次要見到你,也是那麼高興。”
“老頭子,一把年紀了還說這個。”顏老太白了顏老頭一眼,低下頭繼續捕魚網,但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卻透出一絲緋紅,還有她嘴角的淡淡笑意,都說明她心中是美滋滋的。
“只是老頭子。”美過之後的顏老太,停下手中的動作,又道:“這輩子,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為你生個孩子。”
顏老頭也停下動作,“傻老婆子,我們不是有汐魚嗎,她就是我們最乖巧的女兒,她能和小海成親,小海便是我們最孝順的兒子。”
“老頭子……”顏老太的瞳孔中突然有了意思猶疑,目光有意無意的投向家中的米缸,“讓汐魚和小海在一起真的好嗎?雖然她是我們在海邊撿來的……可她……”
“老婆子!”顏老頭突然出聲打斷顏老太,“我知道,我們沒能給予汐魚最好最優越的生活,但汐魚現在是快樂的,人生在世,有什麼比快樂更重要?小海對汐魚也是真心的,他會對汐魚好一輩子,而小海踏實肯干,總會讓汐魚的生活越過越好。”
顏老頭的目光順着顏老太的目光,也看向了家中的米缸,眼神突然變得嚴厲,“汐魚今年十六,她尚未足月就被我們抱回,我們待她就像親生女兒一樣,除了不能給她富足的生活,我們給了她所有的一切,而那些事便不要再提也別去想,就由它隨着我們這兩個老骨頭一起入土,成為永遠的秘密。”
此刻的村口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這裏的人都生活在天宮城外,村口的告示牌存在很久,卻只是個擺設,還從未貼過什麼,今日大家都圖個好奇,同時也有更多人的目光是投向那個來為他們解釋告示的官兵。
之所以會在告示便配備一個官兵,有兩個原因,一是張貼告示的時候已是黃昏,告示上的字其實已經很不太清楚,二是照顧漁村裡都是些沒念過私塾的漁民,大字不識幾個,就算光天化日,只怕他們也看不懂告示。
要求漁村每家至少有一人來告示牌這裏,小海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在晚上也能見到浮夢的機會。
浮夢被小海歡脫的帶到告示牌邊,還未走進,就看到告示牌上的貼的紙上滿滿的都是字,她不禁感嘆,爻國的告示怎麼寫得跟人考狀元似的。
見人到的差不多,那官兵開口說話,“這次的告示主要是為了安東國來的使臣。大家都知道爻國雖疆域廣闊但四面臨海,所以和別的國都沒有過多往來。但就在幾年前,安東國開闢了一條通往爻國的海路,而因為這條水路,爻國也有意與安東國結為友邦,安東國的使臣兩日後便會抵達天宮城,屆時,安東使臣的一千五百隨行軍將駐紮在天宮城外,到時他們駐紮的軍營就在漁村附近,還請各位漁民不要恐慌,他們並不會影響各位的的生活。”
浮夢看了告示,內容和這個官兵說的差不多,只是官兵用更容易理解的語言說了出來,也許他照着告示文鄒鄒的念一遍,漁村裏的人都要用迷茫的表情看着他了。
有一千五百隨行軍要駐紮在天宮城外,浮夢吸了一口冷氣,也不知道這一次安東國出使爻國到底帶了多少人。
沒想到會離安東軍那麼近,上一次……上一次她還是胥詩如,還是安東子民,她還宿在安東的軍營里,沒想到這一次她便與他們成了兩個國家的人。
“安東軍竟然要駐紮在我們漁村邊。”在從村口往回走的路上,小海顯得比浮夢更興奮,“想想有些小激動呢,不知道他們都長什麼樣,會不會都是五大三粗,人高馬大,會不會一個個都面目猙獰,凶神惡煞……”
浮夢嘴角抽搐,來的雖然是安東使臣隨行軍,但也是人類好不好,怎麼在小海腦中顯現出來的都是惡鬼嗎?
“汐魚,你知道嗎?”小海突然收起了興奮的神情,笑得如天上月光一樣靜謐,“我原本也想過要參軍,我覺得能穿上那樣的鎧甲實在很有氣勢,那簡直就是每個男兒的夢想。”
浮夢呵呵笑着,在爻國參軍是件很安全的事情,不與別國打仗,也沒有內亂,“小海哥,這樣想很好啊,為什麼沒去呢?”
小海低下頭,“汐魚,能陪我去海邊走走嗎?”
浮夢點頭,他們一起來到海邊,深秋的海風並不遜色於冬季,吹在身上已經有些冰涼,小海穿着單薄卻沒有絲毫會冷的感覺,不過他想到汐魚是個女子,縱使也是漁民總要比他羸弱許多,他心中懊悔自己想的不夠周道,於是帶着浮夢來到海邊的一個帳篷中。
這個帳篷是用來給每年有大潮要漲前,觀海人的臨時休息地。
坐在帳篷中,小海突然低沉着聲音開口,“汐魚,在你眼中,爻國如何?”
在浮夢眼中,小海從來都是一張開懷的笑臉,笑得含蓄點也十分少見,更別提臉上沒笑的時候,而此刻,他不但沒有笑,眸中還似有若無閃動着哀傷。
浮夢不明白,小海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緒,卻還是笑着答道:“爻國很好,雖因為四面臨海比較封閉,但大家都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我們有其他國家祈求不到的平安祥和。”
這是真話,遙想安東,時時提防着邊疆部族,時時擔憂領國紛擾,還要時時警惕本國內亂。何止安東,就連安東的前朝亦或是其他國家,哪一地方不是如此。
“呵呵。”小海冷笑一聲,這樣的笑又他發出實在讓浮夢驚訝,隨後他說出的話更讓浮夢訝異不止。“汐魚,你錯了,你被爻國的表象欺騙了,爻國根本沒有你想像的這麼美好,它與世間最骯髒的東西一樣,爻國根本就是一個看似天堂的地獄深淵!”
浮夢一怔,沒想到平時看似爽朗豪邁的小海竟會說出這樣的話,她愣愣的看着小海,都不知道此刻應該說些什麼。
小海察覺到浮夢的詫異,嘆了一口氣,語氣哀涼,“汐魚,對不起。我本不想把這麼負面的情緒傳達給你,可我好累,覺得這個世界沒有人能與我分擔痛苦,只有你,我的身邊只有一個你,所以我只能對你說。”
“小海哥。”浮夢將手搭在了小海的手上,現在已是深秋,夜的海邊本就是很冷,她冰冷的手也不會引起小海的懷疑。“若對我傾訴能讓你不再那麼痛苦,我願意分擔,因為我喜歡帶着我捕魚,帶着我看遍大海的小海哥,而不是現在這個模樣的小海哥。”
“汐魚!”小海抬起頭,眼中閃動着別樣情懷,終於開始訴說,“汐魚,你一定知道我家中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可你一定不知道,其實我還有一個哥哥,比我大十五歲的哥哥。”
呃,浮夢心中瘋狂的冒着冷汗,小海說她一定知道的,她還真不知道,更別提她一定不知道的。到汐魚的身體裏也不過十來天,小海是天天來她家找她,可她卻從未去過小海的家,也沒打聽過他的家裏有些誰。
好在小海也沒要浮夢呼應他的話題,而是繼續說道:“我的哥哥,現在就連我的阿爹阿媽也很少提起,他們都以為哥哥當上了大官,在別地方有了富貴的生活,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有我們這些個漁民家人。阿爹阿媽以為自己生了個不孝子,便也不再提他,只當沒有過這個兒子。
但其實——哥哥根本沒有當上大官,也沒有過上什麼富貴生活,而是死了,十六年前就死了!”
浮夢瞳孔一縮,小海這樣的口氣,這樣的情緒,這般說來,顯然他哥哥的死絕非正常死亡。他哥哥的死或許與他方才所說的爻國種種有關係。
小海的神情越發痛苦,卻以為是男兒,硬忍着隨時會留下的眼淚,“知道我原本為什麼想參軍嗎?威風氣勢只是很小的原因,最大的原因就是哥哥,我剛出生時,他就參了軍,那一年他十五歲,那是阿爹也正值壯年,家中並不缺撲魚的人,所以家裏人都沒有反對哥哥去參軍。
哥哥參軍很好,不用打仗,每天練兵,巡城,站崗,俸祿也不低。他最寶貝我,我還不會說話時,就天天聽到哥哥對我說軍中趣事,有些涉及到皇宮或軍隊的事,他不能隨意告訴阿爹阿媽,卻可以告訴還不會說話的我。
開始家裏人都很高興,因為哥哥很有天分也很受器重,不久便不再是一個最小的兵,但同時,他回家的次數也慢慢的少了,從每日都回,變成了二日一次,三日一次,七日一次,到後來變成了一月一次。
後來我兩歲了,能明白一些事,更多的卻還是懵懂。有一日,哥哥回來帶着深深的黑眼圈和濃濃的倦意,家中人沒有多在意,可晚上我起來小解時卻看到了在屋外看天發獃的哥哥,哥哥看到了我,對我說的話,我當時不懂,現在卻懂了。
他對我說,以前一直很想我和他一樣成為爻國的兵將,可現在,他希望我永遠做個快樂的漁民,原來只要有權利的地方,就沒有祥和平靜,有的只是永無止盡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我最後一次見到哥哥,是在雲海邊,那一天的夜晚,我也不知自己為什麼會去雲海邊,一個兩歲的孩子自己跑到了海邊真的很稀奇不是嗎?現在想來或許是我與哥哥的心有靈犀。
哥哥在一葉小船之上,滿身是血,整個人已經是昏厥狀態,我只是一個兩歲的孩子,連話也說不清幾句,看到血海不知道害怕,可我卻害怕了,因為我叫哥哥,哥哥沒有答應我。從不會這樣的,哥哥從不會不回應我的呼喊。
最後哥哥艱難的醒了過來,他看到我時的眼神竟是驚慌失措的,他大叫的讓我快走,我不明白最愛我的哥哥為什麼叫我走開。我不走,哥哥叫囂着讓我滾,有多遠滾多遠。
我不明白哥哥怎麼了,我邊哭邊慢慢的走開,卻還是忍不住每走一步都回頭看一眼哥哥,每一次哥哥都用兇惡的目光逼得我只好慢慢加快步伐,可我還是忍不住偷看哥哥,我看到哥哥奮力將那葉小船往海中劃去,也不知那船上有什麼,四面一片漆黑,那船在海上卻格外顯眼。
在他離我越來越遠的時候,我看到哥哥的眼神變了,不再是那麼兇惡,我看到他的口型,是,我對哥哥太熟悉了,他在家中總會不停的跟我說話,所以只要看口型,我便知道哥哥說的是什麼。他說,小海,記住,你今晚沒有見過哥哥。
我想問為什麼,卻突然看到有幾支,不,是幾十支甚至幾百支帶着火的箭飛向哥哥的船,哥哥的船在瞬間只剩灰燼,永遠的消失在雲海的海面上。
之後有人來過我家,說哥哥升了大官,被派到離天宮城很遠的地方去了,最開始還有‘哥哥’的來信,可沒幾年,‘哥哥’就徹底音訊全無,有傳聞哥哥的官越當越大,他嫌棄我們是他的家人。
我一直牢記哥哥的話,那晚,我沒有見過哥哥。但我知道,哥哥不是這樣的人,並且哥哥……哥哥早已經死了,化為灰燼,死在雲海之上,後來的一切,什麼升了大官,什麼來信都是假的,他死是才十七歲,他還沒有成親甚至沒有孩子,他的生活還沒有開始便已經結束。
至今,我也不知道哥哥到底為了什麼而死,可我現在回想起哥哥對我說過的一切,我知道,他一定陷入了什麼陰謀才會死,所以我知道爻國一切的祥和都只是假象。”
“小海哥。”浮夢也沉下了臉色,神情凝重,“這件事,你可告訴過別人,這些話,你可對別人說過。”
小海抬起頭,看到浮夢此刻的神情,猛的一怔,才搖了搖頭。
浮夢壓低聲音,語氣十分認真,“我希望,這是小海哥第一次訴說,也是唯一一次訴說,你的哥哥都說了,那一晚,你沒有見過他,你既然這樣愛着你的哥哥,你就該記得,你沒有見過他,你沒有這些記憶,你眼中的爻國應該與我眼中的爻國一樣,祥和平靜。”
小海又是一怔,浮夢原以為他定會反駁幾句,沒想到小海只是苦笑一聲,突然,他一把抱住浮夢,“汐魚,謝謝你。”
浮夢一愣,小海會說出這樣的話實在她意料之外,卻也因此,她覺得自己應該重新認識小海此人,他雖然生活在漁村,只是一個普通的漁民,卻有着一顆剔透的玲瓏心,不然,他不會對她說謝謝。
小海放開浮夢,臉上的緋雲已經暈染到脖頸,他似乎為自己的舉動感到無措,慌忙說道:“你剛才的樣子,還有你剛才的話,好像……好像哥哥。”
小海又低下了頭,“那一日,他兇狠的讓我離開,我好怕,我的哥哥從不會這樣對我,那時候我不懂,現在我卻懂了,他是在保護我,若他不讓我離開,那些帶火的箭矢會把我一起抹煞……汐魚,對不起,我又提這事了。
我答應你,這是最後一次,以後這件事我絕不會再提。相信我,今日回去睡一覺,明天我還是往日大家眼中的齊海,生活已經太苦,更要笑着面對。”
晚上,浮夢躺在勉強稱得上閨房的木屋裏,本就不需要睡眠的她,今日心中竟覺得有些亂,雖然讓小海不要再提及此事,她卻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小海的哥哥到底經歷了什麼,為什麼會有如此慘烈悲壯的死法?
浮夢沒有多餘的同情心,卻因為小海悲涼的描述而添上了一點哀色,或許等靈尊從極南之地回來后,可以打聽一下小海的哥哥生前到底經歷了什麼。
漁村的夜晚,和城內一樣靜謐,卻有帶着腥味的海風,漁村不遠的地方有一處峭壁,漁村村民偶爾也會爬上那山,在高處瞭望大海和與海在同一平面來看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受。
現在就有一人站在這峭壁之上,若有旁人看到一定會為那人心驚膽顫一番,因為那人站的實在太靠峭壁之邊,好像只要有風吹過,他就會從峭壁上掉落。
但其實,那人根本沒有站在峭壁之邊,他的腳確實與地面極近,卻根本沒有沾到地面,從他的身形能看出他是一個男子,而他的唇色卻如同塗了唇脂一般嫣紅。
只見他嫣紅的唇角微微勾起,展現出一個極致魅惑的笑容,聲音酥軟,好似妖魔的呢喃。
——幽冥令,本尊駕已在這裏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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