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畫舫(四)
(一)
江霧已被風吹散,深秋的江面冷得出奇,像是冬天將要來臨。寒冷江面上遠處幾葉扁舟隨波起伏,似是隨時都要被滔滔江水吞噬。花老兒掌舵的手緊緊握着粗大的舵,雙眼如火炬般圓睜着仔細盯着江面,在他這雙犀利的眼睛下,哪怕是深水中一尾小小的魚兒想靠近大船都難。
俞棋微閉着眼睛坐在船尾,獨自擺弄膝前那把古琴。好像出了琴之外,其他一概視而不見。
大船已經起帆,江風呼嘯,順着激流,船行急速。尾方一葉小舟似是無法經受江風吹打,歪歪斜斜順水打着漩渦沖大船方向衝來。舟上漁家漢子神色慌張,雙手死死抱住錨根,一個大浪襲來,江水狠狠砸下,漁家漢子被嗆的不由放下雙手,捂着肚子乾嘔。小舟內的魚兒被巨浪掀下好多。漢子心疼一夜的勞作,忍不住有伸手扯開漁網裹魚,卻被又一層巨浪打來,他掙扎着兩下,無力的喊着救命,雙手緊緊拽着錨繩,隨着小舟在水面沉浮。俞棋眼睛都沒睜一下,更沒想過救人。不但沒有救人,反而悠閑地彈七琴來。
小風打着旋兒再有一箭之地就要撞上大船,漁家漢子已經被江水嗆得昏迷過去,俞棋右手輕輕撥動琴弦,剛剛還柔和無比的琴聲忽地發出錚的一響,一股亮亮的火光自琴弦射出,撞向遠處小舟。轟隆一聲巨響,小舟上的魚全都蹦起,破裂開來,小小的破舟隨着破裂魚肚冒出的滾滾濃煙徹底粉身碎骨。丟在江面上的魚兒接二連三的發出轟轟巨響紛紛炸裂炸裂——魚肚內是江南有名的霹靂堂所特製的霹靂神珠。巨響聲中漁家漢子反而清醒過來,拋開鉤錨鯉魚一般跳躍遠去。他的速度比魚還快,可還是比俞棋桐琴上發出的力道慢了那麼一點點。就是這一點點的慢,要了他的性命,琴聲再次響起,他胸前一股血劍射出,再也沒有遊動的力氣,永遠沉沒於滾滾江水。
花老兒忽然放開掌舵的舉手,拍着手掌一躍而起,哈哈笑道:“臭彈琴的,你也殺人啦,我看見你也殺人啦!”,他在空中樂地連翻了八個跟頭方才落下船頭,重新握住船舵。
殺人,對於有些人來說很痛苦,對於有些人來說或已成魔成癮。
(二)
劇烈的轟鳴聲傳來,船身被餘波震蕩猛然搖晃。紅衣女郎皺緊眉頭,雪白面頰隱隱透出一股冰霜般寒冷殺氣。
大公子笑嘻嘻地站在隔間窗邊,看着窗外的煙火轟鳴。
紅衣少女從腰間掏出一隻短笛,塞於大公子道:“時間緊迫,我們已經被人跟梢,那些人無孔不入,出去后你一定要仔細小心提防身邊。”說罷她又從船榻下一個包裹內拿出兩套衣服,一件自己快速穿好,一件遞給大公子道:“還要委屈大公子一番,先把這身衣服穿上,再戴上那張面具方可上岸。”說話間她自己已經戴上了一副薄薄的,看似透明的面具貼在臉上。打開梳妝匣子小心翼翼地用竹籤挑出幾挑粉末放在手心兌水研磨后均勻塗在臉上及薄面具與髮根交接出,瞬間一個粗聲粗氣的村姑便呈現在大公子面前。就連那雙春蔥般的芊芊玉指也已經變的粗手大腳。村姑快速整理自己的頭髮,編成辮子,忽然回望大公子道:“你怎麼還不快換衣服?”
大公子手內轉弄着那根竹笛,笑吟吟地看着紅衣少女穿衣裝扮道:“柳姑娘自便,趙某人雖然不才,可還並不想喬裝易容,有辱家風。此也並不是男子作為。”
少女忽然轉身盯着她冷冷道:“你以為我就想喬裝易容變成這種醜陋模樣?!如果不是小心謹慎,我們今天早就沒有見面機會,或者我早就像同門一樣成了孤魂野鬼。”她說罷忍不住低聲抽咽起來。
大公子不禁被她哭的心軟,笑着安慰道:“柳姑娘別無悔,趙某並無一點指桑罵槐之意。你這樣掩飾必然有你的苦衷。”
少女忍悲道:“我忍辱喬裝十年零兩百七十三天,每一天都有把刀子在剜自己的心一般痛苦,可還是要忍受。家仇師恨,必然要找他們償還。”她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眼睛內已經射出兩股火一般的凶光,她的臉也已經冷若冰霜。
大公子心內不禁一顫。
少女冷冷道:“王師叔隱姓埋名,不惜身受奇恥大辱,千方百計才打入他們內部,得到這件東西,還望公子妥善保管,仔細查明,把他們的醜惡行徑暴露天下,讓惡人受到應有的處罰,這樣也可以告慰那些在天英靈。四十五年,人生唯一的一個四十五年。王師叔隱忍四十五年,最後還是被他們殘忍毒死,臨死之時,他為了掩護身份,雖然身懷絕世武功卻寧願自己化為屍水也沒還手反擊。”說道這裏少女冰霜般的臉上又流下兩行悲痛的苦淚。她嘆口氣接道:“員外府已經只剩下一片殘磚破瓦,他們很可能也開始懷疑我七姨娘的身份。若非必要時刻,柳小小,七姨娘,這些人,這些身份,會永遠從人世間消失。”
大公子一貫愛笑的臉龐也逐漸變的凝重起來。他想起五十年前那段江湖公案,他更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父親和刀魔於泰山之巔那震驚江湖的一戰。這些可能都和面前這位姑娘的秘密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五十,三十,冰冷無窮的數字,可也正如面前這個冷血的殺手所說,人生或者只有唯一的一個五十或三十。三十年前劍神還沒歸隱,自己和面前的姑娘還沒出生,可他們自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人已經不屬於自己,不屬於家庭,他們遠在出生之前就已經踏入江湖,必將屬於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有人來了,我們速走!”少女粗重的村姑聲音提醒了大公子。她已經從船艙內拖出兩隻小小木舟拋向江面。轉身向大公子低聲道:“分開走!三天後午時正點,雞鳴寺。”說罷飛身漂上一隻木舟,順着湍湍洶湧江水漂流遠去。大公子的身邊還留有她說話時淡淡少女清香。他很無奈地搖搖頭,很難想像江湖中讓人聞風喪膽的冷血殺手柳小小,會是今天這種狼狽。而他自己呢,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很無奈,只是他沒發覺。他連臉上一貫迷人的招牌笑容丟失了都沒發覺。所以他更不會發覺此時他的腳底船艙內,一雙邪惡的眼睛。那雙眼睛正在一寸一寸地靠近他現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