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成為一個播音員(1)
電台那部Studer盤帶機終於要退休了。也就是說,我在一九九〇年夏天學會的那些本領,終於再也派不上用場了。
這一天遲早要來的,事實上,這一天來得比我想像中晚了許多。早在二〇〇七年,就聽說磁帶大廠Quantegy不再生產盤帶,電台輾轉買來了最後一批存貨,囤起來慢慢用──每卷可錄一小時的四分之一英寸大盤帶,品質極佳,“類比(analog)時代”的唱片業,便是用這種磁帶做專輯母帶。但電台盤帶是耗材,使用量極大,必須一再消磁,重複使用。每次消磁,音質總有損耗,最終只能報廢。
工程部買進的那批盤帶,過了這幾年倒還堪用,但盤帶機的替換零件愈來愈難找,維修成本愈來愈高,簡直跟保養古董車沒有兩樣。這家電台,大概是台灣碩果僅存還留着盤帶機服役的廣播公司,但也老早引入電腦錄音系統,盤帶退居“備份”地位。它們終將步上匣式、卡式錄音座與LP唱盤的後塵,“類比時代”的種種輝煌,像沒落的貴族,只能是夕照中蒼涼的背影。
我的依依不捨,不僅因為一九九〇年在“中廣青春網”學會的盤帶剪接手藝以後再也用不着,也因為記憶中那幅題為“播音室”的風景畫,從此不再完整──一按開關便吱吱震動的消磁機,按下“rewind”便會迅疾退帶到底的盤帶機(同時音樂和口白都以壓縮數十倍的速度倒放出來,效果滑稽得很),一卷卷盛在灰皮硬紙匣子裏的四分之一英寸盤帶,一盞盞明滅的“播音中”紅燈,一扇扇極之厚重的裝着兩層玻璃的隔音門,一排排飾以各色燈號的音量推鈕,一隻只懸臂吊著或者立座夾着的麥克風,一副副接着蜿蜒訊號線的大耳機……它們從我懂事以來,就是兒時記憶的一部分。
我是播音員的孩子,很早就從父母那兒學會一口標準的“播音員國語”。母親從小就常帶我去電台,偶爾工作忙不過來,還會讓我自己招計程車過去找她。我上了車,熟極而流地說:“麻煩到仁愛路三段五十三號中廣公司。”便常有開車的外省伯伯用家鄉腔驚奇地問:“小弟弟,你是哪裏人哪?國語怎麼說得這麼標準哪?”
仁愛路三段五十三號,那地方現在已經蓋起了高聳入雲的豪宅,然而只要閉上眼,我仍能細細憶起那幢被剷平之前的、現在想起來其實並不太大的“中廣大樓”──院子入口是警衛室,戒嚴時代,電台和軍營陣地、政府機構一樣是“保防重地”,但警衛阿伯都認得我,所以揮揮手就放行了。穿過院子,左邊還有一幢樓房,高懸着“中廣”的標幟和遒勁的“自由中國之聲”六個大字。走進門廳,地板鋪着溝紋密密的深紅塑膠毯,若是下雨天,鞋底總會在那上面踩出嘰嘰的聲音。來客得在門廳的接待處填表登記,但裏面的叔叔也認得我,就讓我進去了。左轉是著名的“中廣”音樂廳(我曾參加的“中廣兒童合唱團”每周在那兒集合練唱,八〇年代末薛岳主持的“周日新鮮派”在那兒辦過許多搖滾演出,包括肝癌消息曝光后他主持的最後一集節目,他唱《失去聯絡》,所有人哭成一團),右轉有一間極大的錄音室,是錄廣播劇的場地,擺着許多製造聲效的道具,包括一座可以推着走的木頭樓梯。我小時候曾在那兒客串過一出廣播劇的孩童角色,台詞不超過三句,內容全忘了,只記得冷氣開得極強,人都凍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