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成為一個播音員(6)
還有一次,我提到披頭士名盤《花椒軍曹》(Sgt.Pepper)當年在唱片中央那圈溝槽暗藏了一段奇怪的拼貼音效,有人言之鑿鑿,說反過來“倒放”會聽到一句髒話,但那段音效在美版唱片是找不到的。於婷聞言大為興奮,決定追求真相──畢竟是“中廣”,資料室竟讓我們找到一張一九六七年日本東芝印行的原版唱碟,膠盤還是紅色的!盤況奇佳,看似很多年沒人拿來播了。我們把那段音效用唱機轉錄到盤帶,再把那段盤帶剪下、兩頭反貼,七手八腳弄了一個多鐘頭,終於聽到傳說中的“魔鬼密碼”。老實說,效果誠然十分詭異,但很難說是不是髒話……現在若用電腦軟件,兩分鐘就能完成這樁工程,卻少了當年“動手做勞作”的樂趣。
“中廣”資料室曾經珍藏成千上萬的原版唱片,那是好幾代人的積累。後來電台拆遷,那些唱片整批論斤賣給了資源回收業者,一張不留。其中一部分流落到牯嶺街和光華商場的舊書攤,剩下的或許都拿去填海了。早知如此,我當年該把那張日版《花椒軍曹》暗干回家才是……
一九九三年畢業入伍,“青春網”也因電台政策改變,節目大幅調整,苦撐一陣,仍然忍痛收攤,我的“廣播生涯”中斷了兩年。退伍初出社會,我又在“台北之音”李文瑗“台北有點晚”開了每周介紹搖滾的單元,仍然會收到聽眾手寫的來信,彷彿“青春網”的時代並未終結。一九九八年,我總算擁有“自己的節目”,卻只做了兩個多月。那是一個叫“大樹下”的電台──“水晶唱片”老闆任將達不知如何說服了一家原本走“草根賣葯”路線的地方電台老闆,糾集一群熱血青年,把它搞成一個全天候播放搖滾與另類音樂的電台。這事情實在太夢幻,果然也因廣告業務欠佳,這場實驗三個月便被迫結束,我的節目自然也告吹了。
後來陸續在幾個地方開單元,延續“青春網”時代的“寄生”模式,直到二〇〇二年,才終於在News98有了每個周末屬於自己的兩個鐘頭。只做周末節目,其實有點兒像是電台的“化外之民”:周一到周五是廣告業務兵家必爭的時段,周末節目的廣告,則多半是周間時段的“搭贈”,收聽率壓力相對也小一些。我做節目這些年,從來沒有遭受“業務配合”壓力,電台長官也從未乾涉我的節目內容。能在擁擠的空中找到安身的角落,放愛放的歌,說想說的話,訪想訪的人,這實在是我的幸運。
即使在“青春網”結束多年之後,仍有好幾位初識的朋友告訴我,當年他們如何把我的廣播單元逐周錄成卡帶編號珍藏,甚至拷貝一份放在學校音樂社團,當成大家“自修搖滾史”的教材。這樣的故事到了二十一世紀,竟又改頭換面重來一次:這幾年,開始有對岸樂迷逐期搜集我的節目錄音,通過網絡社群分享同好。前不久,一位在北京工作的朋友相告,他在一場音樂節的攤位上竟看到有人把我整年份的廣播節目逐輯錄下,燒成“私釀版”(bootleg)光碟擺售。老實說,還真有點兒“受寵若驚”──“入行”這些年,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講的話、放的歌,竟會用這樣奇特的方式,傳播到無從想像的遠方。
從十八歲暑假第一次在“回到未來”放披頭士算起,我的“播音員生涯”,竟已佔據一半以上的人生篇幅,眼看還要繼續下去。然而每在播音台坐定,戴上耳機,“播音中”紅燈亮起,興奮期待之情,仍會油然升起──我從未厭倦這份工作,或許正是因為我從來不曾把它當成一份工作。於是倏忽二十多年,心情始終帶着“業餘”的輕鬆。然而,母親說過的那句話,我也始終沒敢忘記──“有沒有認真,自己知道”。
二〇一〇
按:二○○五年藍傑因淋巴癌辭世,得年五十五歲。當時我便默默告訴自己,要好好寫點什麼,記下印象中的“青春網”和我所記得的廣播這件事。如今終於成篇,我竟已是她當年帶我入行的歲數了。謹此對那位帶我走上這一行的領路人,聊表謝意。